丹綠1

丹綠1

(她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教室角落中,低着頭,厚重的流海垂下,遮住大半張臉。彷彿從來都在遮掩着自己,像只小動物,蜷縮的,怯懦的,自卑的。同年紀的女生眼中或多或少有着薔薇色的光芒,但她那雙眼睛卻呈現一種淡淡的灰敗。)

田西忽地睜開眼,從上坐起,腔急劇起伏,滿額冷汗。隔了許久,才漸漸平復下來。

他將臉埋在些微顫抖的雙手中――又夢見了,那雙充滿着哀哀灰色的眼睛。

已經很久沒做過這個夢了。

夢裡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只有一雙絕望到平靜的眼睛牢牢盯着他,他無法動彈,甚至無法閉上眼,只能恐懼地看着那雙眼睛慢慢流出腥濃,粘膩的血。

噩夢,永無止息的噩夢。

這時,電話鈴響,他接起,那邊傳來值班護士焦急的聲音:“田醫生,高陳公路發生車禍,有傷員馬上將送到醫院,請快趕來。”

責任感驅散了噩夢遺下的霾,田西定定神,鎮定說道:“我立刻就來。”

接着,他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畢,飛車趕到醫院。

傷員是名年輕男子,送來時已昏迷不醒,呼吸微弱。經過仔細檢查,發現其脾臟破裂,立即開刀縫合。

等手術完畢,已經是3小時之後,他精疲力竭,將頭枕在辦公桌上,累極而睡。

房門悄悄打開,兩名護士伸頭進來偷看,只見田西緊閉雙目,下巴上浮現着青色鬍髭,卻絲毫不損他的英俊。

其中一名護士壓低聲音讚歎:“田醫生長得真好看!”

“當然,本醫院的頭號黃金單漢,年輕有爲,醫術高超,沒得說的。”

“誒,可這麼多年,怎麼一直沒見過他有女朋友,會不會像胡莉莉說的那樣……田醫生對女人沒興趣吧。”

“胡莉莉是吃不着葡萄便說酸,她被田醫生拒絕了,當然這麼詆譭他。我有朋友是田醫生學弟,他說田醫生在高中時曾和一個女孩交往,可那女孩卻意外亡,之後他便再沒交過女朋友。”

“原來是惦記着初戀人阿,真癡。”

“就是。”

(“方丹綠。”

“方丹綠。”

她緩緩回頭,像是不相信有人會叫她。

但她沒有聽錯,並且……那個人竟然是他。

田西看着她,溫和一笑,薄而漂亮的嘴脣微微上揚:“你掉了東西。”

果然,他手上拿着她的語文課本。

她接過,輕聲道謝,頭卻始終低垂着,只聽得他清朗的聲音繼續說道:“你的字很漂亮。”

聞言,她心中一震,不知怎的,半邊耳朵火辣辣燒起來。頓時也顧不上失禮,轉,逃也似地跑回教室。

坐定後靜下心來,又不訕笑,怕什麼呢?像田西那種深受全校女生歡迎的人,怎會和自己有什麼瓜葛?

別多想了。)

下了班,田西來到酒吧。

時值深夜,酒吧生意興隆。昏暗詭秘的燈光在人們臉上閃爍着:幽靈的綠、悽豔的紅、詭譎的白,如一隻只妖異的鬼,遊離在塵世,享受最後的狂歡。

他叫上杯酒,在吧檯一側靜靜坐着。

他不敢回家,害怕早上那場噩夢的餘溫仍縈繞在房間中,不肯離去。

田西這裡的嘈雜,這讓他避免回憶,避免畏懼。

好看的男子最不缺的便是豔遇,不過才待了一個小時,已先後有4位女郎上前搭訕。開頭,他還能禮貌拒絕,但次數多了,終於不堪其擾,當第5雙玉手再次搭在他肩上時,田西站起來,冷淡說道:“抱歉,我要走了。”

“看見我來便走?”一個些微沙啞卻不乏感的女聲響起。

田西擡頭,睹見一張明豔的臉龐,濃眉長睫,杏眼桃腮,頗有風的長卷發妖嬈地垂在腰際,一襲黑色修小洋裙將美好段展露無疑。

看見來人,田西眼中閃過一絲詫色,隨即嘴角泛起絲苦笑。

原來,這裡也同樣避不開那場噩夢。

他聽見自己輕輕喚了聲:“安妮。”

安妮在他邊坐下,笑道:“不請老同學喝杯酒?”

田西懶懶地叫來杯酒,遞給她。

安妮接過,並不喝,只低着頭,用手指在杯口邊緣緩緩滑動,隔了許久,終於再度開口:“我們有10年沒見了吧。”

田西並不作答,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

10年,沒錯,那件事已經過去10年了。

“這些年過得怎麼樣?”安妮並未介意他的沉默,繼續問道。

田西本想回答“你說呢?”,但自認沒有資格這麼諷刺,便反問道:“你呢?”

“乏善足陳,在澳洲讀完大學,便到我爸公司上了5年班,覺得太累了,回來休息幾個月。”

“聽上去很順利。”田西淡淡說道,再要了杯酒,一舉灌下。

安妮將話題返回到他上:“聽說你是位急診科醫生,恭喜,終於如願以償。”

田西隱約覺得這話有什麼不對,但這種感覺只持續了一剎那,他搖搖頭,不再追究。

“得償所願,你現在很快樂吧。”安妮問道。

“快樂?當然,當然我快樂!”田西酒氣上涌,語氣變得有些尖銳。

安妮靜靜地看着他:“原來,你並不快樂。”

田西再也忍受不了安妮的冷靜,忽然將矛頭對準了她:“你呢?難道你就能忘記那件事?!”

“忘記?”安妮喃喃重複着,眼中霧色濛濛,像是看着回憶:“如果能忘記,我就不會回來了。”

田西有一絲動容,原來,她和自己一樣,這些年一直生活在痛苦中,不能釋懷。

田西安靜下來,像是問她,又像是問自己:“你後悔過嗎?”

“也許有吧。”安妮閉上眼,臉上一片平靜,良久,她的嘴角出現一絲模糊的笑容:“但那又有什麼用呢?”

是啊,已經沒用了,再悲切,也不過是鱷魚的眼淚,虛僞而無濟於事。

田西訕笑着,將頭枕在雙臂上,耳邊震耳聾的聲響慢慢平息,眼皮越來越沉,之後,他陷入一片黑暗。

第二天醒來,田西揉着太陽,只覺頭疼裂,恨不得將腦袋削去,一了百了。

睜眼,只見自己躺在臥室睡上,他費力地回憶,終於想起昨晚在酒吧的事。

這麼說,是安妮送自己回家的?

他轉頭,看見頭櫃上放着杯清水與止痛藥。

也是安妮準備的吧。

竟如此體貼,看來,這個驕縱蠻橫的千金小姐終於長大了。

他深深吸口氣。

畢竟,10年都過去了。

(她一直在躲避着田西,竭盡所能地。並非出於厭惡,而是自卑。

她清楚,自己不配。

田西家境富裕,品學兼優,溫文有禮,並且有張能讓女生心跳的好看的臉。

而她,不過是整天低着頭,毫不起眼的一個人。

是的,她不配。

她不能接近他。

但故事從來不會依據當事人的意願而發展。

終於在一個黃昏,他擋在她面前,問道:“爲什麼要躲我?”聲音很輕很柔,並沒有怨懟之意,卻更動人心絃。

“可是因爲我討厭?”

她低頭不語。

不,是她自厭,是她自卑。

睹此狀,田西俯下子,湊近她耳邊,微微的氣息吹動她的髮絲:“我不會放棄的。”

她猛地一驚,擡頭,看見淡淡的金色陽光灑了田西一頭一臉,在他周打上一層絨絨的光圈,好看得不可思議。而那雙墨黑眼眸如寒星般閃亮,如漩渦般吸引,讓人不沉溺其中。)

辦公室中,田西捧着杯黑咖啡靜靜看向窗外,神有些寂寥。

護士長陳瑛走入,瞥他一眼:“又在悲傷秋?”

田西並不介意她的挪揄,只是微笑:“可惜已過,秋未至。”

陳瑛嘆口氣:“我看你需要休假,反正都存了兩個月的假期,就去國外玩玩,年輕人怎麼可以整天呆在家裡無精打采呢?”

“瑛姐,你這麼關心我,就不怕老公吃醋?”

陳瑛癟癟嘴:“說句不怕你惱的話,我的年紀都可以當你媽了。”她停一停,忽地想起了什麼:“對了,我侄女和你一樣年紀,也是護士,要不要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田西故作驚訝:“瑛姐,你是想送羊入虎口?”

“什麼話?”陳瑛瞪他一眼:“你看你,條件這麼好,卻連個女朋友也沒有,怎麼怪人家背後風言風語說你只對男人有興趣?”

“是嗎?”田西咧嘴一笑:“難怪新來的那位男實習生看見我便躲。”

“還笑呢!以後老來孤苦你才知道厲害,聽我的話,別太挑剔了,找個溫柔賢惠的女孩,結婚生子,好處多着呢。不然,就找個大美人,擺在家裡,看着心裡也舒服。或者,找個絕頂聰明的,天天和她鬥智鬥勇,比跳傘還刺激……”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陳瑛喋喋不休的講話,田西暗暗鬆口氣,將目光轉向門口。

“安妮?”

陳瑛看看田西,又看看那個俏生生的美人,瞭然地點點頭,對田西眨眨眼:“田醫生,加油羅。”

說完自覺出去,還爲兩人拉上房門。

“你怎麼來了?”

“想看看你穿白大褂的樣子。”安妮在他對面坐下,熟練地拿出香菸,點上,吸一口,再輕輕吐出。

女子的煙沾染了主人的氣息,變得嫵媚輕柔,神秘清冷在空氣中蔓延。

那種薄薄的白色,帶着些許蒼涼。

隔着煙霧,安妮靜靜地看着田西,輕聲說道:“和我想象中的一樣。”

“你應該戒菸的,再抽下去嗓子就完了。”

安妮無所謂地擺擺手:“不,已經完了。記得嗎,以前我還是合唱隊的領唱,可現在,連說話聲音都難聽。所以呀,反正苦頭都吃過了,再戒就划不來,不如繼續墮落。”

田西的規矩是勸人只一遍,並非敷衍,只是他認爲如果那人要聽,勸一遍足矣,若不,勸千遍也是枉然。因此便轉而說道:“對了,上次謝謝你送我回家。”

“光是謝謝就完了?”

“那請你吃飯?”

“不,”安妮將煙熄滅:“陪我去個地方。”

“哪裡?”

“離島。”

聞言,田西像受了很大的震動,英俊的五官有瞬間的扭曲,他握緊手,隔了許久,終於開口:“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