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衛瑄霍然變色,施典儀急聲道:“施都司!”
兩人額頭瞬間都見了汗。
鐵慈佇立不動,凝視遊衛瑄:“衛瑄,我只能進來這一次。”
這是唯一選擇的機會。
施典儀:“殿下,我們必須立即退出!”
鐵慈再看遊衛瑄一眼,見她咬牙不動,平靜轉身。
門外遊筠的大笑聲越來越近:“聽說瑄兒生氣了?誰惹你不快?拎出來,讓叔父好好揍他!”
語氣輕快熱絡,真心像個疼愛侄女的好叔父。
鐵慈脣角一彎。
身後遊衛瑄忽然一扭身,衝到其中一個侍女身邊,在她腰間荷包中一掏,掏出一塊薄薄的玉片,往那青瓷碗裡一扔。
噹啷一聲清脆。
“吱呀”一聲門被迅速推開。
在這一刻,兩個侍女醒來,神色微微茫然。
鐵慈已經退到施典儀身後,兩人背對着門對遊衛瑄彎腰。
門開這一霎,遊衛瑄厲聲道:“都滾!都滾出我的地方!一羣狼心狗肺趁火打劫的東西!”
擡手將青瓷碗衝着施典儀和鐵慈狠狠一砸!
嗆啷一聲,青瓷碗在施典儀下垂的袍子上碎成片片。
鐵慈如同一個忠心的小廝一般立即衝上去,也不怕瓷片扎人,雙手一攏將瓷片都攏在了自己的袖袋裡,顫聲道:“大人您沒事吧?大小姐息怒!”
施典儀臉上被濺開的瓷片劃破一道血痕,也顧不上擦拭,急忙躬身。
遊筠站在門口,險些被瓷碗砸着,也嚇了一跳,急忙退了兩步,明明聽見遊衛瑄指桑罵槐的話,臉上依舊笑眯眯的,道:“乖侄女兒,仔細傷了手。”
又呵斥施典儀,“惹怒了大小姐,還不趕緊下去,回頭送一套天窯青花來賠罪!”
施典儀連聲應是,帶着鐵慈退下,還站在門口的遊衛南讓了讓身子,嘆了口氣,十分同情地低聲道:“老施,下去趕緊擦擦藥。”指了指臉。
施典儀低聲道謝,鐵慈頭也不擡,跟着他退了出去。
出了院子,一直行到無人處,施典儀才輕聲道:“怎麼辦,東西竟然給大小姐盛怒之下砸碎了……”
鐵慈微微一笑,從袖子裡取出一隻青瓷碗遞給他,道:“明窯青瓷一樣價值不菲,拿回去換兩個錢,你不需要,送給乞丐也好呀。”
施典儀震驚地盯着完好的青瓷碗,幾乎以爲是在變戲法,隨即隱約想起,好像皇太女天賦之能開啓後便如長河之水滔滔不絕……
他籲一口氣,由衷地道:“殿下大能!”
青瓷碗復原了,裡頭的玉件自然也沒問題。
鐵慈笑而不語,心想你可沒見過真正的大能呢。
施典儀放下了心,在隱蔽之處和鐵慈告別,臨走前鐵慈問他:“你熟悉遊衛南嗎?”
施典儀道:“遊公子早年並不在王府居住,曾遊學天下,回來後也是別院另居,日日在布政司和都司忙碌,忙於幫助二老爺收攏各方勢力。直到今年才時常出入王府,他爲人親切,倒是很快就熟稔了。”
鐵慈道:“你在王府伺候多年,應該對這些王族子弟是從小看到大吧。”
“差不多是這樣。遊公子小時候倒是經常出入王府的,臉圓圓的,和如今變化不大。”
鐵慈點了點頭,道:“你近日莫要往遊氏父子和女世子面前湊了,過猶不及。”
施典儀應是。
“遊筠待遊衛南好麼?”
“很是嚴厲。”
鐵慈沉默了一會,道:“有句話,我說給你聽。但是你要不要轉述,在什麼時候轉述,你自己決定。”
她附在施典儀耳邊輕聲說了句話,
施典儀駭然擡頭看她。
鐵慈微笑點頭,看着施典儀有些失魂落魄地悄然沒入黑暗中。
她自己則按照施典儀指的路向外潛行,施典儀給鐵慈指了一條相對最安全的出府道路,他在王府多年,各方面自然熟悉得很。
近芳閣內,遊筠打着哈哈和遊衛瑄說了幾句,目光掃過兩個侍女,兩個侍女乍一醒來,還有幾分迷茫之色,結果給遊衛瑄突如其來那一砸,瞬間清醒,此時面色看着如常。
遊筠收回目光,也不看遊衛瑄冷漠的臉色,笑哈哈說句:“侄女兒好生安歇,莫要生氣了。”便轉身而去,遊衛南一直沒進來,靠着門邊閒閒地剔指甲。
父子二人出門去,出了院子,遊筠道:“那個尋夫的村姑呢?”
他臉上笑紋不散,似乎笑慣了也散不了了,眼神卻又靜又冷。
遊衛南漫不經心地道:“大抵還在晚晴園地坑裡關着呢。”
忽然腳步聲響,有人奔來道:“都司,左參議,晚晴園出事了!”
遊氏父子匆匆趕去,看見的就是被燙得頭面紅腫神志還不太清晰的阿七,駐守附近的護衛面帶慚色,“……我們當時聽見那女子尖叫,便以爲她入了彀,未曾進去查看,直到阿七醒來慘叫……”
遊筠盯着滿身狼狽的阿七,忽然轉身一個巴掌扇在了遊衛南臉上,“明明知道那女人可疑,爲什麼不親自盯着!果然是個廢物!”
遊衛南被這兇狠的一巴掌打得原地轉了個圈,捂住臉不敢說話。
遊筠氣尚未消,冷聲道:“金尊玉貴的日子過着,就該好歹做個人樣,你若真是扶不起……”他頓了頓,道,“有的是你兄弟等着!”
遊衛南低頭退後,姿態恭敬,遊筠向外走,忽然站住了。
他腦海中掠過先前在近芳閣發生的一幕幕。
進門,遊衛瑄的怒氣,忽然砸出的碗,滿地的碎片,低着頭的主僕……
他忽然道:“去,派人去近芳閣大小姐那,看看那青瓷碎片還在不在?”
跟在他身後的隨從詫異地道:“都司,碎片當時就給施典儀的小廝給兜走了啊。”
“一點都沒剩?”
“一點都沒剩。”
遊筠不說話了,眉頭深深皺起。
遊衛南在他身後輕聲道:“父親,您在想什麼?”
遊筠道:“那小廝爲什麼要把碎片都兜走?”
遊衛南道:“不過是幫典儀收拾衣物罷了,自然順手要收走,難道留在地上讓您去踩嗎?”
是這個道理,遊筠卻依舊皺眉,遊衛南若有所悟,輕聲道:“您是說……”
遊筠喃喃地道:“皇太女傳聞裡有復原之術……”
遊衛南愕然道:“皇太女怎麼會執此賤役!”
遊筠道:“你也算見過皇太女了,其人如何?”
遊衛南的臉眼看便亮了起來:“那日四宜園內談大人壽宴,其實我沒看清楚皇太女,她假託宣慰司照磨的身份,着實不夠瞧,只是遠遠見此人風姿極好,才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倒沒想到後來發生那般事體,不過就那一面,倒覺得果然不愧是皇儲,便是扮成微末小官,尊貴風骨也無一或缺。”
他下結論:“所以剛纔那小廝那麼猥瑣,怎麼可能是皇太女?”
遊筠不言,自顧自往前走,卻是往典儀所方向,進了門之後正看見施典儀忙得不可開交,遊筠悄然站在施典儀身後,冷不丁道:“青瓷碗呢?”
施典儀愕然回頭,“大人!”行禮後站起身,怔怔道,“什麼青瓷碗?”
他身後小廝笑道:“都司大人是說先前那個砸碎的青瓷嗎?小的已經扔進糞坑裡了。”說着指着一旁茅房。
時人廢棄之物都扔茅房,會有專人前來收取糞穢運往城外。
遊筠和遊衛南都看了一眼那小廝,衣着形貌,看起來和先前那位差不多。
本來先前也沒注意到這小廝。
再看施典儀神情,茫然詫異,並無不安,也看不出什麼。
遊筠笑呵呵揮揮手,“你忙,你忙。”從袖子裡摸出蜜餞,一邊吃一邊走了。
遊衛南也拱手而去,他坦然露着臉上的巴掌印,面帶微笑。
施典儀目光掃過他的臉,有一瞬間欲言又止,深深躬身相送。
遊衛南轉身,笑意便淡了許多,臉上火辣辣的刺痛,他擡起手,想摸摸臉,最終卻放下了。
身後,施典儀凝視着他的背影,無聲地搖了搖頭。
夜晚的昆州散去了白日的焦熱,風裡攜着幾分涼意,鐵慈在街道上漫步,身後跟着何姑。
阿七一旦被發現,身上的粥湯會牽連何姑,所以鐵慈幫何姑也逃了出來。
何姑跟在她身後,還在回味方纔那天旋地轉轉眼千里的感覺,第一回她嚇得要死,第二回她就覺得非常刺激了,此時在她身後絮絮叨叨地道:“十八少爺,您這是什麼功夫?您這功夫一使出來,誰也追不上你,那爲什麼不把大小姐帶出來呢?如果咱們找到少爺,您這麼一使,呼地一聲,大少爺也脫困啦。”
鐵慈笑着搖搖頭。
容溥再三告誡,她的諸多能力中,瞬移最有用,但對她的傷害最大,每用一次,都有可能是對經脈的逆行衝擊,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成了一顆炸彈,所以她能不用就不用。
遊衛瑄身爲女世子,有她自己的責任,不是拎了就走就行的。
想到容溥,就想起前陣子在船上曾收到他的信,今年春躍鯉書院重新開院,容溥打出了“和太女同院”的旗號,並把書院裡她曾經去過的地方搞成了參觀景點,比如什麼“舞雩池浮墨就義地”、“藏書樓流黃失蹤處”、“留香湖情人道吊牀”、“講學堂三甲成神處”、“練武場比箭處”……還都畫了畫,印刷成精美的小冊子,四處散發,其中還有浮黃和流墨的遺容畫卷,以及專門找朱彝給兩位愛寵寫的輓詞。
也不知道朱彝寫的時候有沒有罵人。
容溥甚至編出了一個什麼“戊舍五怪”,五怪是指鐵慈、他、丹野、楊一休、田武。說着五人當初都住戊舍,如何情同兄弟,如何出生入死,如何同權臣爭鬥,如何在永平並肩,又如何在西戎幫助丹野奪權,這些事蹟裡,有青春年少,有風骨熱血,有殺戮血腥,也有死生信重,甚至還有女扮男裝同舍同寢鬧出來的各種笑話……又是一陣的風靡書院,人人仰慕。
鐵慈對此呵呵一笑,茶茶又玩小心機,先別說他和丹野入住戊舍是後來的事,戊舍裡的原住民可不是這幾個人,戊舍裡還有一個人,他也是說抹就抹了。
據說朝中對他的這等行爲非議不小,甚至有御史罵這是弄臣所爲,那位御史出身於另一座著名書院,容溥這樣搞,對其餘書院衝擊很大,學生少了一半,都跑去躍鯉了。
文人好清名,講究風骨,這種行爲,很容易就會被人指爲攀附阿諛,於令名有損,所以容溥搞出這一招,真是誰也沒想到。
誰也沒想到看起來清貴無倫的世家子,拍起馬屁來如此熟稔。
但容溥一向有能將最猥瑣的事也行得坦蕩的本事,他公然扯上太女大旗,讓朱彝給愛寵寫輓詞,在招生手冊上請顧梓爲書院作記,將書院描繪成世間最令人嚮往之地。他的招生手冊別開生面,印刷得圖文並茂,又有大儒手筆,以至於後來洛陽紙貴,世面上爭相收藏,更不要說收到招生手冊的士子們,人人以此爲榮。
鐵慈收到信時頗爲驚歎,她只是有次和容溥閒聊,無意中說起過招生手冊這東西,沒想到容溥記住了,還舉一反三,搞出了大幹版高級招生手冊。就憑這招生手冊,今年躍鯉書院不僅求學者如雲,且邀請到了許多往日裡深居簡出的大儒和各類人才,正好填充了洗去蕭家勢力後書院的教師和管事空缺。
也因此書院宿舍住不下,最近正在擴建,容溥還向海右當地富紳們徵集善款,並設置了相關的優待政策,比如捐款多少可以參觀書院一次,捐款多少可以允許一名優秀子弟入學等等,日常書院也會每月開放一次,富戶收費參觀,百姓免費。但容溥規定了上限,絕不讓某一兩家獨佔鰲頭,以免當初書院被豪強世家把持的舊況重演。
不過也有一家例外,容溥說有一家匿名豪商捐了一大筆銀子,卻什麼要求都沒提,院監表示是不是先查清楚了再接收善款,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容溥在信中和鐵慈說,他覺得沒必要細查,太女覺得呢?
鐵慈覺得這句“太女覺得呢”就很靈性,說人話就是陰陽怪氣。
不就是猜到是慕容翊捐的,在那裝嗎。
但是陰陽怪氣歸陰陽怪氣,錢他絕對不會說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