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在魃族寨子裡本就是僅次於阿衝的地位,阿衝父母親人都死得早,是她一手帶大的,此刻見馮桓居然要跑,四面的人們都圍了過來,面色不善,草叢裡簌簌之聲不絕,峰林水波狂涌,其陣仗僅次於那日鐵慈“砍斷”了阿衝手指時衆人的反應。
馮桓瑟瑟發抖,揪緊了慕容翊的衣裳。
慕容翊好整以暇地將他拎出來,往前面一墩。
正主兒在這呢,他可不做擋箭牌。
馮桓惡狠狠地瞪慕容翊,又看一眼阿吉,已經做好了被阿大阿二拖回去的準備。
阿吉卻忽然笑了起來。
一邊笑一邊揮手道:“行吧,行吧,你們中原不是有句話嗎,叫強扭的瓜不甜。不甜的瓜,我啃它做什麼呢。”
馮桓大喜,又怕有詐,瞪着眼睛問:“你……你不是對我下了什麼蠱吧?聽說你們燕南女子,有的會下蠱,情郎要是敢背叛她,走出寨子就腸穿肚爛而死!”
“靠蠱靠毒得來的忠誠有什麼好稀罕的?”阿吉眼睛瞪得比他還大,“怎麼,我這麼一個好女子,還非得巴巴地求你愛麼?”她嗤地一笑,“再說,那種蠱毒很金貴的,何必浪費在一個無心的人身上。”
馮桓漲紅了臉,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阿吉卻像已經不耐煩了,手一揮道:“滾吧,都滾吧!”
她揮手之間,如波逐浪的草叢浪頭滾滾而去,人們緩緩讓開,峰林水波平靜,石峰軋軋移動,讓出一條寬闊的水道,水道中央,靜靜飄着一葉小舟。
阿吉在他身後道:“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魃族寨子不歡迎三心二意的人。”
坦途就在眼前,馮桓卻不知道爲什麼眼睛忽然紅了。
他隨即歡呼一聲,聲音聽起來分外歡快,幾步跳上船,解開纜繩,回頭不耐煩地看慕容翊。
慕容翊笑一聲,上了船,將馮桓的腦袋往後扭,道:“再看一眼唄?”
馮桓本來想回頭的,此刻卻硬扭着脖子不回,慕容翊又笑一聲,對人們揮揮手:“我還會回來的。”
姑娘們一陣歡呼,男人們面無表情。
不,你還是別回來的好。
馮桓努力地划船,似乎不如此不能顯示他積極一樣,眼前峰林矗立,再轉過一個彎就看不見後面了,在即將轉過去的那一刻,馮桓忍不住回頭。
水道盡頭,瀑布如雪色布匹垂自阿吉腳下,阿衝正拉着她的手,十分急切地在說着什麼,還不時地指指馮桓方向,阿吉搖頭,甩開了他的手。
阿衝又拉,阿吉又甩。
馮桓心中隱約生出一點不好的感覺,總覺得有什麼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他忽然生出一股衝動,回去,問個清楚,不然這一走,也許就再也尋不到答案了。
可是這一回頭,也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他所熟悉喜歡的繁華天地了。
猶疑間,小船穿過了一個彎。
梯田,木樓,落花和阿吉,都再也看不見了。
之後一路平靜,過了水道,樹屋裡無人探頭,石壁前幾條巨蟒緩慢遊曳,石壁軋軋降下,前方的山谷裡,幾條人影猛地跳起身來。
“世子!”
奼紫炮彈一般衝過來,上下看了看慕容翊,頗有些不能置信。
身後石壁再次緩緩關閉,馮桓回頭,可看了半天,也沒看見任何人影。
他扁了扁嘴,心想女人的心真狠。
慕容翊四下張望,道:“阿慈呢?”
奼紫的興奮淡下來,一甩手道:“走了!”
慕容翊哦一聲。
奼紫道:“說有要事要辦,頭也不回走了。”
慕容翊道:“看,我們阿慈多幹脆利落。
”
奼紫瞪他,慕容翊皺眉道:“做甚?瞪再大也沒阿慈眼睛大,別杵我面前,趕緊的我要去昆州。”
他走了幾步,奼紫站在原地不動,等着他回頭問,結果慕容翊頭也不回,自顧自走了。
直到他開始順着山體向上攀爬,奼紫才真的確定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等人跟不跟隨,只得在後頭大喊:“世子!”
“愛來就來,不來就滾。”慕容翊淡淡道,“沒人慣你們脾氣。”
奼紫想着留在船上後一步過來的慕四,心想他那脾氣難道不是你慣出來的?
她卻是沒明白,慕容翊慣人脾氣,也要看是哪種。
慕四嘴再臭,也沒敢對皇太女臭過。
奼紫只得帶人自己跟上去,一口氣卻憋在心口,忍不住道:“世子,不是誰都能像您這樣,爲了一個人不要錢財,不要前程,不要基業,什麼都不要的……”
馮桓原本有點懵,聽着這話味道不對,轉頭盯着奼紫。
慕容翊卻忽然回頭問馮桓。
“我聽說那天全黎山的毒蟲都在追殺我們,然後全黎山的毒蟲都被端木給殺了,倒灌進外頭的山谷裡,整個山谷都被蟲子填平了,寨子裡出動船去撈蟲,到現在我們的三餐裡還有蟲子幹。”慕容翊道,“我問你,那麼多的蟲子猛地倒下來,和河水倒灌也差不離,大家都被埋了吧?”
馮桓不假思索地道:“是呀。”
“你當時在哪呢?一定很慘地被壓在蟲子最下面吧?”
“哪有,太女仁義,一腳把我踢樹上掛着了。”
“那太女在哪裡呢?”
“她在最底下舉着……”馮桓忽然發現說了不想說的話,猛地住口。
慕容翊的眼睛亮得妖怪一樣。
“她在最底下舉着我,好讓我不至於被淹沒是不是?”
馮桓的嘴巴閉如蚌殼。
奼紫腳下頓了頓。
慕容翊慢慢地道:“我當時毒發重傷也罷了,你一個手腳健全的,也要太女照顧你,呸。”
“誰要太女照顧啦?誰要太女照顧啦!”馮桓怒目,“要不是我說你也是我爲阿吉準備的阿金哥,你能進得去?”
“進去以後呢?”慕容翊立即問。
“就進去了唄。阿吉說不要你,把你又給扔出來了。”馮桓說着得意起來,大聲道,“她只喜歡我!”
慕容翊懶得理會他,追問,“外頭樹屋裡發生了什麼事?”
“聽說是搜她身,沒搜着好東西,阿衝少爺就不讓理她啦。”
“既然不讓理她,爲什麼後來還能進峰林?”
馮桓又不肯說話了,白眼向天。
他答應過殿下不說的。
“哦,我知道了。”慕容翊自言自語地道,“峰林嘛,劃個船就進去了。”
“什麼啊,峰林怎麼可能誰都能進!要不是殿下當機立斷,挾持了阿衝,我又在峰林頂上幫你們忙,你早給阿大阿二拖水裡當夜宵了!”
“哦,挾持阿衝啊,在人家的地盤挾持人家首領?這麼刺激?”
“就這麼刺激!”馮桓驕傲地道,“我下巴都嚇掉了!”
奼紫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下巴一眼。
哪來的缺心眼。
“人就給她這麼挾持?那些傢伙不像這麼好說話啊。”
“當然,陷阱多呢,後來險些掉下瀑布,叔公挪動了峰林陣法,水道縮短一截,真可惜,摔下去你就成慕容肉餅了。”
“然後就見到叔公了?”
“哪能呢,峰林是一關,還有一關是要在這比螞蟻還多的木樓裡找到叔公住的那一棟,我至今也不知殿下怎麼找到的,阿衝說他當時被夾着閃來閃去,都快吐了。”
“後來呢?”
馮桓看一眼慕容翊臉上神情,心疼、感動、興奮、快樂……種種情緒複雜交織,看得他覺得這人大抵內心已經一羣小人在跳脫衣舞,跳完了還要裸奔一萬圈,奔完了再衝回殿下抱着殿下膝蓋嗚嗚痛哭。
就,很瘋批的感覺。
他這回真的不敢說了,後頭更刺激,這傢伙被刺激抽風怎麼辦?
他就不知道這人知道那些事後,是趕緊去抱着殿下大腿哭呢,還是先讓寨子裡都哭一哭。
“後頭就求到端木出手了唄。”他含含糊糊地道。
“老妖怪沒那麼容易出手,是你自願賣身肉償求來的?我還得感謝你咯?”
“你才賣身肉償!你全家都賣身肉償!”馮桓暴跳,“端木不要臉賴賬,殿下出手斬斷阿衝手指表決心,才逼得端木答應救人。”
“哦這樣啊。”慕容翊彷彿終於得了答案,不再問了。
馮桓卻彷彿自己被半途而廢,渾身說不出的不得勁——這最關鍵最艱難地都在後頭,怎麼就不問了?
殿下做了偌大犧牲,這小子就這麼輕描淡寫帶過了?
馮桓心中生出怒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這怒氣從何而來。
“你就不問了?”
“啊?問什麼?不是答應救了就行了嗎?”
“你怎麼不問問阿衝被斷指,叔公又被逼救人,他不會生氣嗎?不問問他生氣後會發生什麼嗎?不問問爲什麼你趕來救太女的時候會是在墓園裡嗎?”
“啊?”慕容翊反應好像忽然慢了許多,掏掏耳朵,拖動腳步,似乎又打算走人了。
馮桓急得噼裡啪啦地道:“阿衝的斷指是假的,殿下割了自己手心,用了假手指,動作太快連端木都騙過了。端木以爲殿下傷了阿衝,很生氣,要殿下一步一跪去墓園給魃族先祖們賠罪, 殿下也不說斷指是假的,真的一步一跪去了墓園,端木還在後頭作妖,風雷冰雪電地輪番上……”
四面忽然很安靜。
馮桓這才驚覺說得太多,惴惴不安地住了口。
身邊的慕容翊神情安靜,長長睫毛垂落,勾勒眼下一片濃密暗影,他的臉峻如雕刻,每一根線條都藏着複雜至難以言述的情緒。
馮桓瞅着他,生怕他一怒之下回身把魃族寨子給燒了。
半晌,慕容翊卻忽然哈哈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轉身對他身後臉色蒼白的奼紫道:“聽見沒?”
奼紫垂頭。
“我問你聽見沒?”
奼紫悶聲道:“聽見了!”
“聽見就好。”慕容翊冷冷道,“若不是怕你自以爲是壞了阿慈的事,我連這些話都不想讓你聽,阿慈對我怎樣,你配過問?”
奼紫咬緊了脣,本就蒼白的脣色被咬得一片嫣紅。
“我不需要誰爲我不平。遼東我要,阿慈我也要,我也不在意她怎麼做,我只在意我自己是否做到全部。她給我的比我想象中更多,那我也必得要給她更多才是。”慕容翊道,“我的人就是她的人,她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如果你們誰不能把她當成和我一樣的主子看待,趁早滾開。”
奼紫噗通一聲跪在他腳下,“世子!你答應過大王……”她看了一眼豎着耳朵聽的馮桓,含糊了一句,“……您做不到,大王不會放過您!”
慕容翊嗤笑一聲,轉身就走。
“誰不放過誰,還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