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之上,將軍滿面陰霾地看着面前的屏幕。
代表戰士的藍色光點在不斷減少,而一個黃色的光點始終停留原地。
“影子也沒有成功。”副官小心翼翼地道。
將軍沉默着,指節不斷輕叩。
指揮中心的人們都焦灼地看着將軍。
良久,將軍閉着眼睛道:“報戰損情況。”
副官報了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數字。
一旁的大屏幕裡還在不斷實時播報聯盟新聞。
因爲遠程信號和遊行鬧事問題,畫面斷斷續續,鏡頭不斷晃動。但依舊可以看見那些衝突、打砸、濃煙和電光。聽見人們的怒罵哭喊和不斷的口號。
“管理司昏聵無能,集體下臺!”
“將軍任人唯親,令無辜戰士客死異鄉,將軍引咎辭職!”
“管理司必須立即公佈近年來所有涉及軍事、財政、人事任命相關流程文件!”
有人匆匆走出管理司大門試圖驅散人羣,頓時被無數長槍短跑戳到嘴邊。
“請問將軍現在何處?他打算對大幹實行核武打擊和生化打擊嗎?”
“請問管理司軍務處是否有了最後的作戰計劃,該計劃是否會毀去我們最後的淨土。”
“聽說議長已經失蹤數日,是否也已經陷在大幹?”
“經濟和軍事學者摩爾稱,放下科技時代的優越心態,認清自己不是上位者,而只是尋求避難之所的流浪者,請求大幹的接納,纔是當前聯盟奔向新時代的唯一途徑,請問管理司對這一點怎麼看?管理司是否爲自己一直以來對大幹的鐵血強硬政策而感到後悔?”
“如果管理司因此感到後悔或者反省,是否打算更改對大幹的下一步計劃,您認爲在此之前,誰應該爲此負全部責任?在廢除死刑的今天,他的罪行已經可以使用最高監禁兩百年,請問法院大法官對此是否已經有了充足的準備?”
“……”
指揮中心裡鴉雀無聲。
人們悄悄調轉身子,連眼神都不敢往將軍那頭轉。
有人匆匆過來,關掉了屏幕。
將軍一直端坐着,手中的咖啡杯早已冷透。
半晌,他轉過頭,幽綠的眼珠,沉沉地看向自己的副官。
“杜裡。”
“我在。”
“我們該改換一下作戰方案了。”
人們的心砰砰跳了起來。
是選擇和平,還是……
將軍手指一敲,調出一張地圖,是大幹北境全圖。
“破鏡城現在看來,是他們早已做好準備的抗拒我們的大城。我們何必死耗在這裡。”
他的手指,逆着通往破鏡城的官道,向着四周劃了劃。
“但不可能所有城池都這般準備周全,高牆精兵。永平、西戎、旁邊的順寧衛……人多,牆矮,準備不足。”
室內一片死寂。
這是……要轉向關內,對百姓展開無差別殺戮了?
“一旦我們轉向關內,就可以逼鐵慈這個僞君子皇帝,趕回去救百姓。從此我們便不會再被牽着鼻子走,而是我們牽他們了!”將軍臉色如鐵,站起身來,“殺一千,殺一萬,屠一城,屠百城,我倒要看看,鐵慈能扛到什麼時候!”
……
破鏡城牆之前,忽然掠過一陣風。
沒有被機關困住的聯盟士兵齊齊轉身。
下一瞬他們不再前進,也不管被留下小腿慘叫的同伴,只將對方的武器和戰衣飛速取下,然後轉身飛上城牆。
在飛渡城牆的過程中,他們的光子槍對着城牆上方掃射,交織出一片絢麗的光網。
城牆士兵早已得了囑咐,一旦對方開槍或者反擊,趕緊躲藏下城,不可直接抵抗。
人羣迅速散去。
城牆上也有一些機關,但能留下這些全速前進的戰士的,畢竟是少數。
肌肉戰士一旦放棄作戰,開啓飛行狀態,那速度便如閃電,轉眼穿透城牆而去。下城的時候,還將那些被吊在半空的飛車給騎走,但有兩輛已經被損壞,對方時間緊迫,乾脆丟了下來。
一刻鐘後,所有人站在甕城牆頭,看見前方煙塵四起,隨即又散去。
本以爲對方退去,但對方行走的方向,讓所有人眉頭一挑。
狄一葦忽然二話不說,狂奔下城,從城門底下牽出一匹馬,瘋一般地出了城門。
她身後跟着永平系的將領,雖然一頭霧水,但也立即追上指揮使。
狄一葦馳過城門時,伸手對城牆上頭招了招,又指指永平方向。
煙塵數道,直射向永平方向。
城牆上,除了完全懵懂,專心看螞蟻的遊衛瑆,其餘人都臉色鐵青。
包括慕容翊。
這些怪物們破鏡城沒能討得了好,終於喪失了全部耐性,現在轉回頭對付百姓去了!
關內諸城,雖然有永平守軍,也高牆利炮,可又如何與慕容翊親自設計營造多年的破鏡城相比!
關內守軍也沒有這些跟隨鐵慈一路且打且逃,對付天外來客的經驗。
慕容翊臉色難看,倒不是因爲他擔心大幹百姓的災難。
他是原以爲這一戰將對方打個七七八八,就可以和鐵慈團聚了。
爲此他百爪撓心,想要和鐵慈一起作戰,卻也不得不選擇先站在城牆上,對戰這些怪物軍隊。
然而現在,功敗垂成,對方遁走,還是奔向大幹腹地。
這下他的洞房花燭夜又要飛走了!
他等待了四年的破鏡城還是不能重圓!
這念頭剛在腦中閃過,身邊就掠過一條人影,人影速度簡直不似人間,卻在經過他的時候,伸手在他屁股上輕輕一捏。
慕容翊立即伸手去抓登徒女。
自然抓了個空,一道黑影閃過,只留下一聲笑和一點摻雜着淡淡藥香的繁花之香。
慕容翊的手指在空中蜷了蜷,半晌落在了城頭的積雪上。
前方已經看不到鐵慈了,她瞬移起來其實是不可能被人看見的,之所以方纔能讓慕容翊感覺到,實在是一次有心的擦肩。
蕭雪崖等人也紛紛下城,天空有紅白之影閃過,萍蹤也往永平趕去。
慕容翊忽然喝道:“侄女兒!”
紅白之影一閃,萍蹤落了下來,看他一眼,轉開眼神,道:“做什麼?我有急事!”
“姨父這裡有更急的事。”慕容翊招手讓她近前。
萍蹤彆彆扭扭一邊上前一邊道:“你能有什麼事,你的事我纔不理……”
慕容翊輕聲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萍蹤眼睛慢慢亮了起來,拳頭一敲掌心道:“好極,上次他們玩了我,這次也該輪到本郡主報仇——”
她二話不說轉了個方向,紅白之影一閃而過。
只這麼一耽擱,前方人影就不見了。
慕容翊沉默一會兒,拍掉手上的雪,轉身下城,道:“備馬。”
朝三暮四跟下去,朝三驚惶地道:“陛下您也要去大幹?陛下您不能去啊,陛下您不能背誓,這萬一……”
話音未落,前方忽然駛來一輛馬車,朝三道:“咦,瓜田下的人。”
瓜田下是大奉的新的密探組織,其中一支小隊,專門爲慕容翊辦理各種秘密事務,行走區域不限於大奉,如今這輛黑色馬車正是從大幹方向來,打扮得像普通商旅,只有慕容翊和他親信能看見車轅下的標記。
此刻那馬車微微搖晃,隱約還有咿唔之聲,似乎裡面綁了什麼人。
朝三想到什麼,喜道:“人找到了?”
慕容翊停住腳步。
他看看鐵慈離去的方向,又看看那馬車,半晌,沉着臉轉身。
那馬車跟着他,一直駛進城內屬於大奉的調度司官舍。
慕容翊面沉如水,一直進到院子最裡間坐下,簾子掀開,有人被推了進來,口中塞的布被慕四拿下,那人立即呸呸呸吐在慕四腳下。
慕四面無表情走開。
慕容翊詫異地看了慕四一眼。
那人四面張望,看見他愣了愣,半晌道:“飛羽……慕容翊?”
好久沒聽人這麼稱呼過自己,慕容翊也一怔,身子往後一靠,道:“樂無遜,好久不見啊。”
“你該叫我一聲師兄。”鐵慈的二師兄樂無遜,今日依舊是奇裝異服,卻是一身和聯盟戰士很像的戰甲,頭部,大臂,小臂,胯骨,大腿,小腿都有戰甲覆蓋,其餘部位都是紅色緊身衣,戴着個尖尖的頭盔,束着細細的腰,一點也不知羞地頂着胯,依舊還是那顧盼自雄的模樣。
他看見慕容翊就莫名其妙放鬆了,自說自話地湊過來,趴在小几上,自顧自上下打量慕容翊,慕容翊托腮笑吟吟任他看,等他越湊越近,忽然伸指對他鼻樑一彈,彈得樂無遜哎喲一聲,一蹦三尺高,鼻子來不及捂,眼看着兩行紅豔豔的鼻血就流了下來。
衆人:“……”
陛下真是一朵帶刺的玫瑰。
樂無遜胡亂抹一把臉,抹得臉上紅彤彤的,再次坐下來,也並沒有避得遠遠的,竟然還頗爲懷念地道:“還是當年飛羽的味道,你說你好端端當什麼皇帝,當頭牌不好麼……”
慕容翊懶得理他的胡言亂語,當初東明一路同行,也知道這是個怪胎,他現在滿心都是鐵慈的事,打斷他道:“你還是操心操心你自己,你以爲你是被朕請來的?”
樂無遜看看自己,“不然呢?”
慕容翊指指他落滿血滴的衣角,“錯,這叫綁。”
樂無遜沉默了一會,嘆息,“美人多刺且無情,暴殄天物啊……”
眼看慕容翊眼神變陰,他到底不是個笨人,急忙道:“行了,我知道了,我是被你綁來的,你的人居然能在那山溝裡把我給挖出來,簡直是奇蹟……”
“朕的人已經找了你整整三個月,從朕一聽說盛都生變開始。”慕容翊再次打斷他,“別再東拉西扯,告訴朕,雲不慈和她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什麼辦法解決他們?”
樂無遜奇道:“你找我作甚?你還相信我的話?那可是我師父。”
“是你師父又怎樣?如你這樣的大幹弟子,在雲不慈眼裡,不過是傀儡和螻蟻罷了。”慕容翊冷笑,“君不見鐵慈與丹霜乎?”
慕四忽然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
“你怎麼知道我是大幹人,是本土弟子,萬一我是跟隨雲不慈一起過來的弟子呢?”
“如果你是跟隨她從天外來的弟子,那你就不用總搗鼓那些四不像的發明了。”
樂無遜不說話了,過了一會他道:“我很久沒見過師父了。”
頓了頓他道:“從師父開始激進改革開始。”
“朕以爲你會支持革新。”慕容翊上下打量樂無遜,這傢伙渾身都像長着反骨,不曾想思想居然和鐵慈一般穩重。
“我不想看見死人,再說我和師父接觸比師妹多,我知道師父的一些想法……”樂無遜想了一會,道,“我畢竟是大幹人。”
“那麼,大幹人,那你更應該告訴朕,你師父他們到底有些什麼殺手鐗,我們怎樣才能贏?”
“贏不了。”樂無遜道。
慕容翊眯起眼,殺氣縱橫。
“真贏不了,他們有一種炮彈。”樂無遜比劃,“不大,就這麼大,但是一顆,就能把半個大幹北境給炸了。”
“他們還有一種鼓形裝置,能夠引發大型地震。”
“他們還有一種武器,只要發出來,整個大幹都會被瘟疫籠罩,千里白骨,雞犬難存。”
慕容翊的心沉了下去。
“不可能,真這麼厲害,之前爲什麼不用?”
“好像這些東西有傷天和,曾經造成了太大的災難,爲免極端武器使用造成人類毀滅,他們有公約,不允許使用這些,但是現在隨着他們境遇變差,生死存亡之際,所謂公約,也就是廢紙了吧……”
“而且,其中一種武器的減效變種,已經用過了。”樂無遜道,“結果你知道了,阿慈措施得當,及時阻止了蔓延,但盛都還是死了幾十個人。而且……丹霜死了。”
朝三也低着頭,出去了。
“他們現在往永平方向去了。”頓了頓,慕容翊換了個話題,“如何阻止他們。”
“我不知道,我離開師門了,有些關鍵事情,我也不會知道……等等……我好像想起了一件事。”
慕容翊驀然直起了身體。
樂無遜卻猶豫了。
“我告訴你們之後,師父若失敗了,你們會留她一命嗎?”他問。
慕容翊冷冷道:“會。”
樂無遜看着他,“你在騙我!”
“既然知道朕在騙你,那你問什麼問?”慕容翊嗤笑一聲,“這天下除了鐵慈,誰也沒資格決定雲不慈的生死!”
“師父撫養我長大,給了我很多材料,無論我搗鼓出什麼奇怪發明,無論我花費多少,她都支持……”
“因爲她喜歡看你這個傻子鬧笑話,她有能在天上飛的機器不告訴你,然後看你殫精竭慮搗鼓只能掛在樹上的氣球。”
樂無遜:“……”
“收起你的婦人之仁,雲不慈不需要你爲她乞命。”慕容翊喝道,“快說!不說,你藏你那些發明的山洞,朕立即讓人炸了;說了,若能立功,收繳的那些人的所有武器用具,都先給你玩。”
“我說!”
……
一刻鐘後,慕容翊急步而出,將一根銅管系在了信鴿的腿上。
又一刻鐘,一隻信鴿被墨野拎着扔在了鐵慈面前。
鐵慈匆匆看完信,回身對破鏡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磁場紊亂之地……是什麼呢?”
慕容翊信上說,天外來客的武器裝備都很精密,越精密的東西,其實越容易被破壞,樂無遜一生癡迷於發明,其原因還是因爲雲不慈處常有一些廢棄的現代零件,他瞧見了便偷去,自己研究組裝,有次竟然給他研究出了一個人形機器,想要它給自己端茶倒水,無意中被雲不慈瞧見。
他偷盜被發現,不免訕訕的,雲不慈卻沒說什麼,只告誡他不能拿出去玩,又笑說這機器人之所以能動,可不是他樂無遜本領大,只是因爲裡頭一樣主部件使用了磁動力和電芯而已,雲不慈當時道,“你還想帶着這機器人云遊天下?保不準遇上什麼深山草原,山洞沙漠,磁場特別強烈的地方,當場就能散給你看……”
如今這話被樂無遜想起來,和慕容翊道,師父明明擁有天外武器,卻還一直在小樓底下做實驗做研究,他猜可能是因爲那邊的武器裝備並不能完全適用於大幹,如今雖然不曉得師父成功沒有,但很可能目前能出現在大幹的,有一部分是師父根據大幹的情形來定製的,比如那個什麼磁動力的內芯,那麼自然也要受師父所說的什麼磁場的制約……
鐵慈捏着信紙,腦中不斷思索,磁場……磁場……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師父和她講課,提過一句,這是一種能夠對精密機器造成干擾的力場,看不見摸不着。
可如今時機緊迫,一時又到哪去尋這什麼磁場?
忽然前方一陣慘呼,有一大羣人狂奔而出。
這裡是一片草原,位於孚山西北側之下,是順寧衛和永平衛的交界之處,西側連接着翰裡罕漠,東側隔河相望的,就是大奉邊城定召縣城。
這裡有些零星村子,靠放牧和耕種爲生,屬於順寧衛管轄。
現在,那些往日彪悍的村民們正在草原上狂奔,奔跑中不斷有人倒下,他們身後呼嘯縱橫着金色的光,每道光都能精準穿過一具軀體,每道光都能收割一條性命,每道光都穿透空氣發出炸裂聲響,在中槍人的胸前開出血色的大洞。
血灑碧草,一路屍骸。這一幕太過慘烈,聲響又太奇異,以至於趕來的大幹和大奉邊軍都反應不及,愣在當地,而在河的另一面,那座小城中的人也奔出來,擠擠挨挨地遙望着。
趕到的狄一葦僵在風中。
她不知道該如何下令。
若是往日,毫不猶豫就令守軍保護百姓,但是現在,下令守軍上前抵抗,就是讓士兵送死。
但是坐看百姓這樣被收割性命,她身爲永平守將,又如何看得。
她回頭看鐵慈。
鐵慈臉色煞白。
她就站在這裡,對方已經能定位她,卻沒有對她開槍。
他們是要她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子民被屠戮。
狄一葦回頭,喝令:“迎戰!”,自己當先揚鞭,一騎奔前。
士兵的命雖也是命,但士兵的職責是保家衛國。
當百姓遭難,當國難臨頭,便是轉瞬身死,也當提槍至前。
大軍如潮水涌去。前鋒如刀,穿刺向敵人陣型。
今日騎兵卻分外逾矩,很快超過狄一葦的馬頭,兩個領頭的騎兵校尉一左一右伸手,硬生生將狄一葦從馬上拎下,拋向陣後。
後頭的騎兵接着,繼續向後拋,轉眼間便將他們的指揮使給拋到了陣後。
狄一葦勃然大怒,半空中抽出菸袋鍋子拼命敲打底下的腦袋們,“放肆!放肆!誰準你們這樣的……住手!住手——”
前鋒的騎兵已經插入聯盟戰士的陣型。
然後瞬間化爲炸裂的血肉。
狄一葦在半空中回首,眼淚瞬間流了滿臉。
她砰然落地,擡起頭來時,看見的便是兒郎們赴死而去的馬蹄。
騎兵層層衝鋒,再層層倒下。
百姓們發出慘叫,慌不擇路跳入冰冷的河水,往大奉方向而去。
大奉守軍猶疑着舉起長矛和弓箭。
雖然皇帝從未下令過界者死,但守衛國界就是他們的職責不是嗎?
身後一直遠觀的百姓卻鼓譟起來。
“別出手!”
“沒看見人家逃難嗎!”
“逼成這樣了,想活而已!”
“萬一有詐呢?萬一這是大幹侵吞我國的奸計呢?”也有人質疑。
“想什麼呢!什麼樣的陷阱要這樣拿人命來填?大幹皇帝爲了自己的百姓能孤身將敵人引出盛都,她會讓自己的百姓死成這樣就爲了吞我們一個區區定召城嗎!”
有人彎腰據膝,大喊:“兄弟們,過來啊,快一點!”
有人拋出繩子去接。
這些年,有賴於破鏡城的存在和兩國皇帝潛移默化的友好宣傳政策,雙方敵意本就淡化了許多,而災難之前,人道和大義,超越橫亙於彼此之間的冰冷河水和巍巍山脈。
大幹百姓撲入河中,大奉士兵放下刀箭,大奉百姓親手去拉。
卻忽然有流光跨越長空,當頭對河水中那排百姓罩下,不等人們反應過來,隨即又是一波金光越過人羣,撲向了那羣大奉百姓。
兩排血雨,遮蔽了半個河面,片刻之後,河水流紅。
一陣死寂。
於大幹,是發現敵人的殘酷和狠毒,逃往何處,都是死地。
於大奉,是發現原來敵人心中並無國界,也並不只針對大幹,所有人都是他們的獵物。
之前的隔岸觀火,超脫心態剎那粉碎,每個大奉人內心都感受到了和大幹百姓一般最深切的憤怒和恐懼。
半河染紅的那一霎,鐵慈大步上前。
狄一葦一把抓住了她,“陛下,不能!”
蕭雪崖攔在她面前,搶先撥馬提槍。
一聲鷹唳,巨大的黑影越過頭頂,丹野的聲音凌厲森然:“箭手——”
空氣中嗡鳴之聲不絕,一大蓬箭雨潑向追來的那些聯盟士兵。
然而那些箭卻在射上對方身體後紛紛斷裂滑落,而對方陣型裡發出一聲古怪的嘀嘀音,隨即無數金光拔地而起,劃幾道跨越長空的弧,下一瞬落在箭手躲藏的幾棵樹上。
如雷電自蒼穹下,轉眼將那樹劈裂成幾段,血雨蓬地打在枝頭,再嘩啦啦落下。
丹野憤怒的喊聲如狼嚎,墨野叫聲淒厲。
鐵慈閉了閉眼。
原來這就是師父所說的他們真正的強大。
最精銳的士兵,在跨越時代的力量面前,也沒有掙扎和逃生的餘地。
之前一路追殺,對方行動保守,人數少,藉助地形和不斷有宮家屬下相助,他們有機會慢慢剪除。
現在對方來的卻是軍隊,在這毫無遮蔽的草原上,鋪天蓋地地遠距離攻擊,自己等人撲上去,便是有肌肉衣,也抵抗不了多久,更不要說擊敗整個軍隊。
該怎麼辦?
身後忽然傳來有重物拖拽聲響,還有大喊之聲。
鐵慈回頭,有一羣人拖着一個巨大古怪黑車狂奔而來,奔在最前面的是戚元思和娜仁阿雅。
鐵慈看見戚元思那一瞬,腦海中忽然如電光劈下,劈出一個早已遺忘的想法來。
狄一葦有所感應地回頭,便看見皇帝臉色蒼白,眼眸卻忽然爆出灼灼亮光。
她猛地奔回,一把揪住一身凌亂的戚元思,喊:“當初你和我說,你的表壞了,是在哪壞的!”
戚元思冷不防她拋出這麼一個問題,一時反應不過來,他旁邊的娜仁阿雅極靈敏,立即道:“是在東北側的窩裡海,您後來賜的新表也壞在那裡——”
鐵慈立即放手,轉身就走。
戚元思,大喊:“陛下,大奉皇帝讓我把這個拖給您——”
他和娜仁阿雅身後拖着先前肌肉戰士留在城牆上的飛車,當然是已經損壞的。
鐵慈看一眼那飛車,便明白了慕容翊的打算,心中一喜。
隨即又有點奇怪,慕容翊爲什麼不親自過來?
是因爲誓言束縛嗎?
她知道那個誓言,本以爲慕容翊根本不會在乎,誰知道他後來當真困守大奉,一副完全不敢破誓的模樣,這簡直都不像他了。
後來她明白了,不是他變膽小了,是因爲他在害怕。
在經歷重明事變後,他害怕任何對她不利的可能,哪怕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誓言。
所以輕飄飄一句話,真的困住了桀驁無畏的大奉皇帝。
鐵慈心中嘆息一聲,卻又慶幸他被困住,和聯盟作戰,每一步都極其兇險,他不來最好。
她伸手在飛車上拂過。
復原。
隨即她衣袍一掀,飛身上車,回憶着之前看見的飛車騎士的動作,手掌握住橡膠把手。
微一轉動,轟鳴聲起。
聽見轟鳴聲衆人回首。
哭喊着站在河中不知是繼續還是回頭的百姓們回首。
正在冷笑而解氣地追殺百姓的聯盟戰士們轉頭。
就看見一抹巨大黑影逆光而來,如奔雷似狂風,衝過北地荒蕪的平原和溝壑,在即將接近攔在路上的百姓羣時,前輪微微一擡,瞬間便高颺而起,乘着帶雪的風,衝破帶風的雪,在仰頭茫然的百姓頭頂劃過一道黑色的長弧。
前輪再次落地的時候,衝入的已經是聯盟戰士的陣營。
一個照面,就將一個還沒反應過來的飛車戰士連人帶車狠狠撞了出去。
巨大的車身在人羣上方拋飛了幾個跟斗,一聲巨響,砸出一個一丈方圓的坑。
與此同時,鐵慈在車上俯低身形,手中一柄之前繳獲的激光槍,在這一霎間激光槍打出了三百六十度的光弧,將她身邊的戰士全部籠罩了進去。
戰士們還沒來得及舉槍,就不得不被那衝力和冷光逼得倒翻出去,以鐵慈爲中心,偌大一個圈子翻開黑色的花。
鐵慈一擡手,又是一溜銀色的卵形物砸入戰士羣中。
“榴光彈!”有人發一聲喊,頓時又是一陣雞飛狗跳,人羣再次散開。
這些事都只發生於眨眼之間,轉眼追殺停止,鐵慈立於敵軍中心,聯盟士兵們愕然哪來的殺神,道路上、河中、對岸的百姓和兩邊軍士狂喜凝視,片刻後有人狂呼:“陛下!”
一聲出,萬聲應,百姓的呼喊和哭聲頓時捲過覆雪的平原,“陛下啊!”
對岸大奉百姓轟動,有人爬上圍牆和樹探出脖子。
鐵慈沒有回頭,也沒有迴應,只擡起手。
她手上竟然還抓着一個人,是先前她飛車撞車並開槍時,順手揪下的一個戰士。
也是之前笑得最狂放,追着大幹百姓開槍最快的人。
她舉着那戰士,對着四周將她包圍的聯盟戰士。
聯盟戰士看着她穩穩騎着的飛車,看她平靜的神色,看她抓着一個偌大的人也巋然不動的手,無人說話,無人舉槍。
呼喊聲也漸漸停止。
頭頂上,雲層中,將軍和他的幕僚們,注視着屏幕,自己都沒發覺,自己已經忘記呼吸好久了。
也不知何時開始,大幹皇帝一出現,所有人就開始不由自主緊張。
哪怕她纖瘦,話少,衣角猶自血跡斑斑,神色難掩疲倦。
死一般的寂靜中。
鐵慈舉着人的手,終於動了。
她身子微微前傾,手臂一掄。
地面上忽然起了一道風。
風捲得附近士兵眼眸一眯,隱約看見一條黑影迎面撞來。伴隨着啊啊啊的大聲驚叫。
大幹皇帝,竟然將那個高大的士兵,像扔一個鉛球一樣,扔了出去!
這個念頭纔在聯盟士兵腦中閃過,下一刻一聲巨響,積雪震起半人高,嘩啦啦落人一身。
地上多了一個坑,坑裡多了一個骨斷筋折不成模樣的人。
這個戰士,被大幹皇帝,當着他們的面,活活摜死!
肌肉衣刀槍不入,水火不懼。
卻扛不住天生的巨力。
“……”
震驚之後是寂靜,寂靜之後是兩邊百姓狂熱的歡呼,和聯盟戰士猛然被點燃的憤怒。
如風如海的呼喊聲裡,巨大轟鳴聲再次響起,飛車的輪子在地面一個流利的盤旋,碾碎積雪和草根,前輪飛起。
像要飛進初升的日色中,或者撞入雲層,將那躲躲藏藏的飛碟給撞下來。
以至於飛碟裡一陣忙亂,指揮急令:“升空!升空!”
將軍再次摜碎了咖啡杯,“慌什麼!飛車能飛這麼高嗎!”
他勃然的眼神,轉過前方被固定在地面上的一個手提箱大小的銀白色盒子。
下一瞬,飛車劃過一道黑色殘影落地,噴出一道筆直的煙塵,越過人羣,向翰裡罕漠的方向飆去。
車經過蕭雪崖等人時,鐵慈伸手一抄,將遊衛瑆抄上了車。
白影一閃,蕭雪崖也趕在車子消失之前,上了車尾。
鐵慈沒工夫理會,大喝:“抱緊我!”
蕭雪崖愣在這裡,可下一刻車身一個大回旋,他險些被甩下去,只得擡手抱住了鐵慈的腰。
風聲如吼,冷雪撲面,他這一刻渾身的血卻正熱,奔騰跳躍,像要飛上雲天去。
並無綺念,只有豪情。
他曾有三恨。
恨生於承平年代,大幹安定。
恨三藩老實,近鄰臣服。
恨周邊諸國大多遠隔疆域,朝中耽於安樂,不願輕起刀兵,以至於他不能率萬軍揚鞭策馬於異域疆土之上,爲大幹拓百年之基業。
後來,他不再恨了。
後來他懂了承平年代是百姓和大幹之福。
後來三藩果然作亂,連自家都成了謀逆,於裕州率軍擋住長樂王軍隊時,他再一次明白了鐵慈曾經最深的期盼和渴望,明白了將帥之責,不是開疆拓土,而是保家衛國。
再後來,耽於安樂的朝廷不再安樂,太師作亂,異域揚鞭策馬於大幹疆土之上,想要毀去大幹百年之基業。
此刻,纔是將士用命之時,卻因爲自身無能,要讓陛下親自喋血沙場。
那麼他就必須在。
無論是躍鯉青陽山中的羣山設伏,還是萬軍追逐於荒野之上。
他曾經渴望流血,渴望戰鬥,渴望和世上最強大的敵人搏命於沙場。
現在最強大的敵人來了。
他渴望追隨她,保護她,和她並肩作戰,爲她後盾,爲大幹萬千百姓永恆的屏障。
那是他至高無上的夢想。
爲此,他願死在星月之下,瀚海之間。
……
聯盟戰士想也不想,飛車轟鳴,戰士飛奔,丟下大幹百姓,狂追而去。
鐵慈飛車闖陣,當面摜死戰士,大剌剌轉頭而去,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比對着他們大罵一萬句,還讓他們感到羞辱。
平原上,一道黑影流光跨越。
後面緊追着無數黑影,如潮水瞬間漫過大地。
再後面,萬馬齊喑,大幹戰士緊緊跟隨。
雲層上,飛碟無聲無息追逐。
雲層之下,在黑車不遠的上方,海東青帶着丹野低飛於野。
身後的追兵不時擡手射擊,冷光縱橫,先是射擊鐵慈和蕭雪崖,發現蕭雪崖將鐵慈擋得死死的,還穿着肌肉衣,就算射中蕭雪崖也射不死他,更不要說射鐵慈。
便又改射她的飛車。
好幾次射中了,但未及狂喜,就發現只要鐵慈伸手一拍,那車就恢復原狀,還能繼續開。
那還射個什麼呢!
地面逐漸沙化,進入翰裡罕漠的地域了。
飛車能適應一切地形,進入沙漠後車輪自動變寬,如履平地。
鐵慈揚頭對丹野大喊:“窩裡海在哪!”
“這個方向往西北走!”
“我要最快的路!”
“最快的路已經沒了,現在那裡是戚元思的還沒完全完工的引水渠,他誰都不給去——”
沙漠中造工程艱難,戚元思爲了造這七條引水渠吃了很多苦,更不要說因爲耗資巨大,他扛過了朝中多少次非議。
都說那是他的心血他的命。
側方忽然奔來一匹小紅馬。
馬速驚人,馬上人騎術更是驚人,在那樣疾馳的馬上起身,立得穩穩,大喊:“陛下!元思讓我給您帶路!”
是娜仁阿雅,她土生土長於沙漠,別人看來沒有路的地方,於她卻是道路萬千,所以才能從側面插過來追上速度恐怖的鐵慈。
戚元思在她身後,狠狠揚鞭,“走!”
火紅駿馬潑風般馳去。
鐵慈跟在後面。
雲層之間,飛行器上,將軍遙遙注視着下方的場景,道:“她要去哪裡?”
幕僚調出地圖,“似乎是沙漠東北側。”
“有無異常。”
“可以確定那裡沒有埋伏,甚至沒什麼人煙。”
將軍看着鐵慈和追兵之間的距離,藉助地形的熟悉和越來越熟練的駕駛技術,鐵慈已經和追兵拉開了一個安全距離,後方的槍支炮彈很難傷到她。
“故技重施,想把人引到無人處。但不管她想幹什麼,殺了就一勞永逸了。”將軍脣角一抹冷笑,“拿我的離子光射槍來。”
爲了節省能源,這架飛行器是小型,且沒有攜帶重型武器,但將軍自然有他級別配得上的武器。
副官捧來一柄白色長槍,造型像蛇和鱷魚的集合體,前端一片一片波浪形槍筒,突出兩片深藍色的橢圓形槍口,像是兩隻鼓脹的碩大的眼睛。
副官將一管藍色液體推入“鱷魚”的咽喉裡,槍身白色波浪處便也如大海波浪一般推進閃動起來。
將軍抱起槍,走到緩緩打開的艙門處,槍頭那兩隻碩大的藍色“眼睛”,對準了底下狂飆突進的鐵慈。
“降低高度。”
飛行器在緩緩降低。
“提高速度。”
飛行器眨眼便越過數裡,追到鐵慈身後。
槍管斜指,等着鐵慈進入他的射擊範圍。
飛車上,蕭雪崖回首。
墨野發出一聲警覺的尖唳,鐵慈似有所覺,正要回首。
藍光一閃。
沒有聲響,沒有軌跡,沒有任何震動和撕裂。
長空裡一聲鷹唳,墨野斜斜橫飛,巨大的翅膀猛地拍了下去。
黑色亂羽中一柄彎刀霍霍旋轉出閃亮銀光,穿漫天飛羽而出,撞上藍光,轟然一聲響,爆出一團烈日焰火,焰火裡彎刀消失不見。
唳聲忽轉淒厲,滿天炸開黑色亂羽,墨野和丹野直線般自空中墜落。
藍光並沒有完全消失,分出一團紅色光束依舊追向已經馳出數裡的鐵慈。
鐵慈看見墨野丹野墜落,已經回身,前方遊衛瑆擡起手,鐵慈一把按下了他的手。
而身後蕭雪崖的手已經拍了過來,趁機一掌將她和遊衛瑆拍飛了出去。
蕭雪崖另一隻手一拍後背長槍,槍身盤旋如游龍,順着他的背轉眼便射出肩頭,槍尖在日光下耀如點金,迎上那團灼灼地紅。
下一刻槍尖如彎刀一般無聲消失,那一團灼紅順着長長的槍身閃電般蔓延,所經之處,鐵木所制的槍身寸寸爆開於黃沙白雪之間。
那一團紅眼看就要抵達蕭雪崖身前。
蕭雪崖沒有鬆手。
將軍於戰場,不會鬆開他的槍。
也不會讓開身形,讓這團妖火再次追向他的君王。
那團灼紅轉眼吞噬了他的手,眨眼便沿着手腕逆行向心口。
飛車依舊慣性行駛,蕭雪崖穩穩立於車上,衣袂飛舞,一動不動,臉在灼灼豔紅映襯下如雪如霜。
他用肉身來阻這一彈。
再一次死亡逼近,他眼睫都不曾眨。
人影一閃,鐵慈出現。
蕭雪崖下意識要揮手,一擡手才發覺手已經沒了。
而紅光眼看已經暗淡,忽然一陣爆閃。
顯然先前兩撥阻止導致的所謂熄滅不過是假象,真正的殺手其實在這最後一刻。
而鐵慈此時已經衝了過來。
忽然一隻手伸了出來。
從車底下。
修長雪白的手,鬼魅般從車下出現,一出現,手掌一拂,蕭雪崖和鐵慈便僵硬地飛了出去。
倒不是他們太弱,實在是一個已經重傷,另一個心思在蕭雪崖身上,誰也沒想到,車底居然藏了人,這車已經飆了半個沙漠,他是怎麼一直緊緊攀附不掉落的?
下一刻蕭雪崖和鐵慈哧落沙地,哧出一條深深印痕。
鐵慈擡起頭來,就看見一團紅光猛然在飛車之上爆開。
比先前更大更耀眼更猛烈的一團。
空中騰起熊熊火焰,滾滾黑煙直上雲霄。
鐵慈張了張嘴,她想喊,卻忽然發現根本喊不出來,那個名字到了咽喉卻被擠壓在那裡,她到今日才明白,原來極度的恐懼會讓咽喉痙攣,無法發聲。
她坐在地上,盯着那一片黑紅,攥緊手掌下冰冷的黃沙,一遍遍無聲地道:“慕容翊。”
“慕容翊。”
別。
別這樣。
她仰頭,看天。
老天,求你。
別讓人這麼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