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當先跳下去,對上頭招手,百姓們卻猶豫着,不太敢跳。
跟着下來,之前臉色一直不好的丹野,忽然一腳將一個漢子踹了下去。
“堂堂男兒,連女人都不如麼!”
那人哎喲一聲,跌落炭堆,對上頭怒目而視,丹野也不理,站在洞口,拈着耳垂上的青金石墜子,陰森森地掃射人羣,百姓們忙不迭一個個跳下去。
百姓們在炭爐上行走,滿地都是碎炭,發出咯吱聲響,人們嘖嘖驚歎,越來越看不懂這底下這麼多玩意是要做什麼,有人忽然彎腰抽起一件東西,道:“這是什麼!”
他手中半截黑漆漆的長形物體,敲擊清越有聲。
鐵慈道:“斷劍。”
衆人一臉愕然。
後來又接連撿到好幾柄斷刀斷劍。
鐵慈又帶衆人爬出巨爐,打開風門,衆人還沒明白她在做什麼,隨即便見她從風門裡拖出好幾具焦屍。
那些屍首大多被燒得殘缺不全,有的只剩下了一小段,黑壓壓擺放了一地,在這陰森黝黑的洞中,形成了對人無與倫比的視覺衝擊。
山洞裡充斥着古怪的氣味,很多人面色慘白,吐了一地。
“這些……是什麼人?”
鐵慈嘆息一聲,道:“打鐵匠。”
人羣中那個打鐵匠臉色白紙也似。他轉頭,看見了那個巨大的平臺。
這回平臺上連錘子也收走了,地面上乾乾淨淨的。很多人還在懵懂,鐵慈看着那個打鐵匠,道:“這位兄臺,可曾明白了?”
那打鐵匠半晌道:“底下可是在打鐵製造武器?”
鐵慈一笑,遞給他自己先前藏起的那塊灰黑色石頭。
那人看了半晌,臉色更白了,道:“這是鐵石,但不是普通鐵石。小人打鐵十餘年,未曾用過這種,但是曾在小人師傅那裡見過,這是大乾傳聞裡品相最好的一種鐵石,叫淵鐵。傳聞只產在地形特異,極冷極熱之處。其所制鐵器,吹毛斷髮,削肉如泥。但打製過程十分苛刻,鍛造固然要百鍊,還要進行寒淬,要在瞬間完成極熱極寒的轉換,才能令劍體堅固,若少了這一關或者不夠寒冷,那劍便極易折斷……當年我師父得了一塊淵鐵,如獲至寶,打製百日夜,最後以冷水寒淬時,卻因爲不夠冷而斷劍,後來才知道,必須得大量冰爲冰範,套上劍體……”
他說到這裡,衆人基本都明白過來,倒抽一口冷氣。
鐵慈點點頭,沒想到隊伍裡有鐵匠,倒省了自己一番口舌。
那鐵匠看看那巨爐和巨大平臺,喃喃道:“看樣子這山體裡有淵鐵礦,淵鐵礦附近一般都有極熱極冷的環境,所有有人在這裡就地取材鑄劍鍛刀,這麼大的打鐵臺……這得同時煉多少武器……”
他在這裡驚歎,謝千戶派下來的那些軍士,白着臉互看了一眼,當先一人做個手勢,也從原路悄悄退了回去。
“如今諸位可明白蒼生塔下的勾當了?”鐵慈道,“蒼生塔下發現了難得的淵鐵礦,有人藉着這裡得天獨厚的天然地勢,秘密大批製造武器。在此處建造巨大地爐,糾集大量工匠秘密開工,日夜煅燒,日夜錘鍊。淵鐵的鍛造方式比較特殊,刀劍需要溫淬的去溫泉,需要寒淬的去冰洞,一氣呵成十分方便。所以溫泉之底,有一層鐵屑炭粒。一部分是武器落下的,一部分是工匠洗浴時落下的。而冰洞裡面那個巨大冰池,就是一個用冰澆築成的冰範,鍛造過的劍插入瞬間冷卻,就會留下一道縫隙,你們也看見了,那冰池之上,密密麻麻無數的縫隙,那該是多少劍?”
衆人驚歎,鐵慈又指着那巨爐:“這些人把東西運走之後,將所有打鐵匠塞入巨爐,殺人滅口。”
人們齊齊打個寒戰,直着雙眼麻木地想,那方纔自己是在屍堆上行走的?
頓時有人就腿軟了,抖抖索索攙扶着同伴想癱坐,轉眼四顧前後左右都是焦屍,坐下去就坐在嘔吐物和屍堆裡,只得翻着眼白,硬撐着站着。
那打鐵匠卻道:“看這平臺如此巨大,想必無數人同時勞作,此處應該也有通風孔,那聲音當真不會傳出去麼?”
“看見蒼生塔上無數銅鈴麼?比尋常寶塔多很多。風過鈴聲響成一片,所以便縱底下打鐵火熱,聲響傳出,在周圍聽慣了的百姓耳中,也不過是塔上鈴聲日常吵人罷了。”
鐵慈第一次拜訪蒼生塔,就覺得那銅鈴多得異乎尋常,當時試探那和尚,對方答說銅鈴自重輕,沒有超過限度。但鐵慈看那銅鈴常規形制,根本不會很輕。
用這麼多銅鈴製造噪音,是爲什麼?
聲音從來都只是爲了掩蓋聲音。
她便在那時,由銅鈴的聲音,猜想和這種聲音近似的聲響,然後聽見了打鐵的聲音。
百姓們久久沉默,生活在底層中的人們,日常只操心三餐食宿。擡頭見天辨風雨,低頭嘗土猜歉豐,生活離那些武器,謀逆,官員,王族……天生橫亙着巨大的溝壑。此刻親眼見着這壯觀又殘忍的地下勾當,只隱隱感覺發生了大事,卻又不大明白這大事代表什麼,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變化。
倒是那曾家孩子,念念不忘自己姐姐的冤死,怯怯發問:“可是這個……和我姐姐的死有什麼關係呢?”
“小兄弟,你家是不是住在風波山腳下,是不是以採藥爲生?你姐姐是不是經常一大早就上山採藥?”
“是啊,您怎麼知道?”
“你姐姐那日,也是天還沒亮去了山上,發現了一處洞口,那洞裡有很少見的紫崧,那對女子極有益處,藥堂以高價收取,你姐姐順着山洞一路採藥,無意間誤入山洞深處,然後,走到了這裡。”
鐵慈指指洞中,“被一個惡徒發現,那時候大家應該還在睡覺,那惡徒本打算將你姐姐當場殺了,塞進這巨爐毀屍滅跡,但他看中你姐姐美貌,起了色心,便用這巨爐之中燒灼的石頭,塞進了你姐姐的咽喉,然後將她……”鐵慈頓了頓,“……怕被別人發現,他把你姐姐又順着山洞一路拖出去,等你姐姐死後,拋在了風波林中,之後被我發現。”
之前她看見那巨爐和散落的石頭時,便猜出了第一個女孩的死因。當日檢查那女子屍首時,她咽喉裡的石頭便是灰黑色的。
當日她順着溫泉洞出去,在洞口發現了紫崧,並發現一些採摘痕跡,由此確定了那女子是從那裡誤入蒼生塔下的。
那曾家孩子渾身發抖,滿面淚痕地望着她,哽咽道:“那人……是誰?”
“會找到的。”鐵慈溫和地道。
“那第二個女子呢?”有人問。
“那是個賣豆腐的女子,當時我查看她的豆腐車時,發現裡頭只有幾塊豆腐。當時集市還沒開市,她的豆腐賣給誰了?那隻可能是半途經過某家大戶的時候,被攔下來買去了。要賣豆腐,得去落日街集市,而蒼生塔是必經之道。她在賣豆腐的時候,可能看見了什麼,被人塞入冰洞凍死。至於屍首爲什麼會跑出冰洞,應該是第一具屍首太快被我們發現,對方怕被人找到蒼生塔頭上,乾脆再拋出一具屍首混淆視線,將案情複雜化,吸走我的注意力。”
犯罪分子常會以更多更復雜的線索拋出,引發滿城風雨遍地謠言,來轉移案件性質和將偵查人員的注意力轉向別的方面,這是師傅教她的。
百姓們聽得面色連變,丹野站在人羣后,嘴脣下撇,眼角卻微微彎起。
他和這女人一起下洞,就顧着洗澡滑冰跳踢踏舞了,她見的東西他都見過,卻從不知道這點事可以想到這許多。
這女人的心啊,就和那冰池一樣,滿是窟窿眼!
“那第三個人呢……”有人問。
又有人問:“公子說了這許多,都很有道理,但是無論是私下製造武器,還是殺人栽贓,似乎目前看來都和縣丞大人並無很大關係。”
這話說出,很多人點頭。
鐵慈知道李堯這人,雖然骨子裡狂妄陰鷙,對縣令都敢欺壓,但是平常很注意風評,從無魚肉鄉里之舉,甚至時不時還有善舉,在民間名聲尚可。
那也是自然,人家志向遠大,纔不會讓自己在這些小節之處栽跟斗。
“本地發現重要礦藏,乃至礦藏的開發,採取,工匠僱傭,材料收集,運輸,乃至蒼生塔這樣大規模的地下開發和使用,其間牽涉極大,動靜不小,這麼大的動靜,如果當地沒有地頭蛇蔭庇掩護,絕無可能做到這般隱秘……至於殺人栽贓和他的關係……”鐵慈忽然笑了笑,“諸位沒有發現,這人羣裡少了許多人嗎?”
百姓們這才發現李堯和謝千戶的人都不見了。
有人腦筋靈活一點,變色道:“不好!如果這事真的和縣丞有關,此刻他已經知道自己被懷疑了,會不會將出口堵住?”
這話一出,衆人都驚惶起來,有人狂奔而出,好一會兒氣喘吁吁回來道:“堵住了!他們真的把洞口堵住了!”
丹霜去查看那個溫泉洞口,還沒走到位,就聽見轟然巨響,一點微光都沒了。
她奔回,沒敢大聲說,輕聲附在鐵慈耳邊,道:“通往山上的那個洞口,也被巨石堵住了。”
人羣隱約猜到她帶來的不是好消息,頓時更加慌亂,直到鐵慈拍了拍手掌。
她手掌一拍,喧囂的人羣便靜了下來,大家都擡頭看她。
“各位別慌,不妨想想,既然地下有巨爐,那麼,自然要有通往地面的煙囪是不是?”
“話是這麼說,可咱們之前也看過了,上頭沒有疑似煙囪的地方啊。”
丹霜也道:“或許我們第一次進入的入口,就是散氣的地方……”
“那不可能。此地主事者養尊處優,絕不可能把煙囪開在自己腳底下,每日領受煙熏火燎的。”
通風管道是有要求的,蒼生塔內不行,他們剛纔進入的洞口之前被堵住了也不行,溫泉另一個洞口位置在巨爐洞的後方,自然也不是,那就是還有一個通風出口。
鐵慈帶領着百姓們,在爐洞上方尋找,終於在垂直於巨爐上方的位置,發現一個隱蔽的洞口,從那裡出去,依舊是山洞,是那個大廳般的主洞,鐵慈在主洞裡尋找曾經架設管道的痕跡,發現了一處碎磚堆放的角落,那裡想必建造過一個連接巨爐洞和對外洞口的煙囪,然後被拆了,順着那裡找到能夠相通的洞口便是。
洞口很窄,只能一個個地彎腰爬出去,鐵慈本想讓丹霜先上,卻被丹野搶了先,狼主表示,他絕不可以跟在別人撅着的屁股後頭。
地面上,李堯看着差役們鑽入洞中,在人們視線看不到的拐角處,堆起磚石將洞口堵住,並在收攏最後口子前,接連投入了好幾個燃燒着毒物的火把,長長舒了一口氣。
圍觀百姓已經被驅逐出去,站在外頭探頭探腦,卻看不見裡頭動靜。
謝千戶面色陰沉站在一邊看着,李堯回頭看見他的目光,並無畏懼,似笑非笑道:“千戶放心,風波山那處出口,我先前已經派人去堵了。”
“這地下四通八達,你確定再無出口?”
“事關重大,所有的洞當初都曾探查過,一共三個出口。塔內的那個機關已毀。這裡已經堵上,溫泉洞是後來才被人打通的,如今也堵上了,現在他們,就在山腹裡轉到死吧。”
“當初就不該允許人下去。”謝千戶道,“這裡頭十餘條人命,是在衆目睽睽中下去的,你將來如何交代?”
“如何交代……”李堯一笑,從袖袋中摸出一個錦囊,取出一顆藥服了,瞬間臉色發青,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他又分了幾顆藥給跟隨自己進洞的屬下,令他們也服了,然後把錦囊遞給謝千戶,“讓方纔進洞的衛所兄弟們也服下吧。”
謝千戶皺眉看着錦囊,隱約明白他的意思,卻不願意跟着他陷入太深,拒絕道:“無需如此。”
“千戶向來是個明白人,上次周大人還和我說,待得巡撫按察至海右進行軍政考時,定然會爲千戶多多美言。”
謝千戶臉色一沉。
大乾初代皇帝武將出身,奪了自己老丈人的天下,生怕後人效仿,之後重文輕武,遏制武將權勢,漸漸形成了“以文統武”的格局,但凡武官的指揮、銓選、糾察之權都在文官手中,謝千戶這樣的武官,每五年都會進行軍政考,由按察使或者臨時任命的巡撫考察並遞交五軍都督府,由此決定是升遷還是黜落。這都是文官體系的事,自然本地文官能說得上話。
李堯這話意思明顯,說好話說壞話,就看謝千戶的表現了。
謝千戶沉着臉,半晌一揮手,他那些士兵便也吃了藥。
吃完都出現呼吸不暢症狀,看起來便如中了毒似的,李堯笑道:“無妨,半個時辰便好。”
說着便囑咐衆人幾句,當先勒着脖子跌跌撞撞往門口去,他身後的差役們大呼:“不好了!不好了!”
有人將關上的門打開,百姓們又涌了進來,正看見李堯等人捂着咽喉倉皇而出,邊奔邊喊:“不好了!那地下洞裡有野獸攻擊,還有有毒的氣!”
衆人看着李堯等人慘狀,頓時驚嚇得紛紛後退,也有一些親友在底下的,都驚呼着衝過去要看個究竟,那些捂着脖子的人便道:“底下黑暗崎嶇,危險處處,我們好不容易衝出來的,你要再下去,不過是多一具屍首罷了!”
衆人瞧着這些人個個臉色鐵青,呼吸困難,是裝不出來的窒息中毒之狀,頓時信了,趕緊停住腳步,有人探頭往裡看,這洞口本就不是筆直的,裡頭有拐角,堵住的地方在拐角處,不進去根本看不見,衆人只看見黑漆漆的一片。
進洞的大多都是孤身過活並無親緣,直系親屬少,自然沒人願意冒着性命之危去進一步探查,都紛紛退開,也有幾個有親眷的,慌亂之下便求李堯,“請縣丞大人務必想辦法營救!”
“那是自然!只是裡頭四通八達,各色洞穴極多,不可再貿然下去損傷性命,得商量個章程,尋有經驗的山戶領路才成。”
人們紛紛點頭,便有人憤然道:“都是那個姓茅的不死心,非要帶這許多人下去送死,真是個害人精!”
“或許啊,就沒有什麼證據,他就是不知道從哪知道這裡有地洞,想從這裡的地洞逃走,故意說得言之鑿鑿,帶這許多人下洞,只不過是爲了取信於大家罷了。可惜了這許多人命,竟然被這個江洋大盜順手做了墊腳石!”
這話自然是李堯安排的人說的,明明漏洞百出,百姓們卻沒有太多的智慧去辨別,都覺有理,頻頻點頭。又再三請求李堯一定要救人,李堯自然信誓旦旦,表示一定高度重視,組織人手,儘快落實,及時解救。
正說得熱鬧,忽然院子門外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幾騎潑風般奔入,當先一人淡藍色長袍淡若淺海,雪白生絲披風飛卷則似層迭落岸的潮,他從馬上翻身落下時,衆人覺得彷彿眼前忽然矗立了一座覆雪山峰。
落地後衆人才發覺這人一身風塵,衣角染灰,但是氣質高潔,覆塵而不染。他站定,環視一圈,便問:“請問那位……懸賞告示追緝的茅十八在哪裡?”
便有人指了指那洞。
來人衣袍一撩便要進洞,衆人急忙攔住,“下不得!下不得!底下有猛獸,還有毒氣,前一步進洞的人都出事了!”
那人眼神一緊,霍然轉頭,那些人便指李堯等人,“你看,我們縣丞親自下洞,都落得這模樣!”
李堯等人此時本已症狀緩解,但那人看過來時,面容如雪目光微冷,看得他們心頭一凜,李堯急忙帶頭又捂緊了喉嚨裝咳嗽。
那人快步過來,一把他的脈,把出了這些人確實中了毒,面色微變,轉頭再次快步向洞口走去。
這回是他的隨從們攔住了他,“公子不可!”
李堯盯着那人背影,這人風華意態,世所難見,出身定然不凡,看樣子是茅十八的朋友,莫不是盛都哪位公子哥兒?怎麼偏偏這時候跑出來!
他急忙上前勸說:“這位公子,切莫焦躁。本官已經下令着人去尋山戶,稍後自會安排解救,您若輕舉妄動,只怕會步入之前那些人的下場……”
那人霍然轉頭,盯住他問:“什麼下場?”
李堯被他盯得再次喉頭一緊,猶豫一下道:“裡頭毒氣滿溢,本官居於最後,都遭受波及如此,當時令友站在最前方……”
那人閉了閉眼,輕聲道:“緊趕慢趕……”忽然睜開眼,冷冷道,“你可知道你犯下如何大錯?”
李堯自覺已經低聲下氣,這公子哥兒卻不給臉面,他囂張慣了,也起了火氣,冷聲道:“與本官何干?此人採花殺人,逃獄傷人,還敢咆哮公堂,以假證據裹挾欺騙無辜百姓,隨他進入死地,那便是五馬分屍,凌遲絞殺,也死有……”
忽然轟隆一聲巨響如雷爆,蓋過了他最後兩個字。
那人聽李堯說話,臉色越來越冷淡,本來已經要開口,卻也被這巨響驚住,和李堯一起霍然回首。
然後就看見前院正門前那個巨大香爐,已經被掀翻在地,砸碎了白石平臺,再一路滾落,所經之處,石板碎裂翹起,噼啪之聲不絕。
附近的百姓驚呼走避,亂成一團。忽然有人尖叫,指着香爐倒地的地方,衆人屏息看去,就見一隻手臂忽然伸出地面,按在碎石上,啪地一聲。
隨即一個有點亂的發頂緩緩升起。
這一幕着實有點驚悚,尖叫聲響成一片。
尖叫聲裡,香爐底下躥出個人來,像一簇火焰忽然躍出地底,耀得衆人眼花。
那人躥出來,便唿哨一聲,隨即遠處一聲鷹唳,一道黑影劃過長空,衆人只覺得頭頂一黑,眼前一花,下一瞬頭頂凌厲風過,火紅的袍角捲過臉頰,再一眨眼紅衣人已經到了李堯那邊,二話不說擡腳,吭地便將李堯踢了一個跟斗。
這人出現得突然,出手也突然,李堯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只有那個斗篷人忽然退後一步。
但百姓們都沒注意到李堯那邊,驚呼很快變成了歡呼,因爲那些據說被困在洞中凶多吉少的鄉親們,都一個接一個地爬出來了。
最後一個出來的是鐵慈,和所有人一樣,爬了一臉灰土,坐在廢墟上,先不急不忙拍掉了自己身上的灰,纔對李堯方向笑道:“聽說縣丞大人方纔話沒說完,死什麼啊?你死我活嗎?”
李堯跌倒在地,看見她出來,霍然擡頭,如遭雷擊。
藍衣人看見她,快步向前走幾步,又停住,眼神微喜。
鐵慈心裡嘆口氣,笑着對他點點頭:“容兄。”
容溥頓時明白這是暫時不揭穿身份的意思了,也便點頭一笑,退後一步。
鐵慈起身,看了看那香爐,道:“李縣丞想必平日君子遠庖廚,所以也就想不到,生爐子是需要煙囪的,什麼地方長期冒煙最不會被人懷疑呢?那自然只有香爐了。”
李堯咬牙道:“本官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鐵慈看似漫不經心踱了幾步,繞着人羣轉了個彎,忽然伸手揪住一人,道:“哎,這位兄臺,做人不厚道啊。你家東翁還沒認罪呢,你怎麼就打算溜了?”
她揪住的正是那斗篷人,順手一掀斗篷,露出一張線條冷硬的中年人的臉。
“三條人命,也沒讓你的臉多幾條皺紋,惡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就是這麼的騷啊。”
“你在胡言亂語什麼!”斗篷男子要甩開鐵慈的手,可惜沒成功。
上來的百姓正在和等候的百姓訴說底下的經歷,聽得人們一驚一乍,此時聽見兩人對話,頓時敏感地圍過來。
曾家的孩子衝了過來,指着斗篷人道:“茅公子,我見過他,他是跟着縣丞的!”
“我在地下和你們說,殺人兇手要上來才知道。”鐵慈忽然一拳打出,“現在讓你們看看他的嘴臉!”
她出手猝不及防,一隻手還叼着對方右手,對方只能以左手格擋,砰地一聲兩拳相交,鐵慈卻忽然變拳爲掌,抓住了那人手腕,往衆人面前一送,“看他的手!”
衆人這才發現這人手掌皮膚灰白,看起來很厚,紋路很淡,像石頭做成一般。
“他練一種拳法,這種拳法需要人日日將手埋在熱灰熱泥之中,時日久了皮膚增厚,不懼冷熱。”鐵慈對曾家孩子道,“還記得你姐姐是怎麼死的嗎?有人怕她出聲,順手用炭爐裡還在燃燒的石頭塞進了她的咽喉。我當時檢驗屍首的時候就在想,滾燙的石頭是怎麼塞進去的?用鐵鉗?那你姐姐的口腔和嘴脣應該有鐵鉗留下的傷痕,事實上並沒有,因爲對方就是用手塞進去的。對方的手,不怕熱。”
“你姐姐的屍首上,有很多淤痕,但是左半邊身體的淤痕尤其重一些,指印也大一點,那也是因爲他這隻手,因爲練功的緣故,比右手大一點,力氣也大一點。”
曾家孩子死死盯着那隻奇異的手,看上去很想撲上去咬一口,鐵慈將他的臉推開,道:“別髒了你的嘴。”
那隻被捏緊的拳頭忽然一動,但鐵慈更快,手腕一反,咔嚓一聲,那人一聲慘呼,那隻曾經塞滾燙石頭到無辜女子口中的手,軟軟垂了下去。
有人問:“那第二個女子……”
“方纔我在地下已經說過了,賣豆腐的女子,在蒼生塔被截住買豆腐,因爲生得頗有姿色,被人看中擄至塔底,凍死在冰洞裡。完事後爲了混淆視線,引開人們對蒼生塔的注意,也因爲膽大狂妄,頭頂有保護傘不怕被發現,這人把她扔在了巷子裡。”
“那白梅花……”還有人對這兩起案子中最爲引人聯想的因素念念不忘。
“這是巧合。”鐵慈將扣住的人交給容溥,容溥示意手下看住,鐵慈自行往後院走,人們都跟了上來,丹野拖起李堯跟着,謝千戶一直站在人羣之外,此時也陰沉着臉示意士兵們都跟過去。
到了那廚房田壟所在地,遠遠的幾棵梨花白瓣紫蕊,清麗嬌豔。地裡的菜卻蔫不拉答。鐵慈採了幾朵花瓣,遞給附近的幾個人,又指着那樹道:“仔細看。”
那幾人接過,仔細看看,便露出疑惑之色,有人隨手一搓,那花蕊竟然掉了色,露出淡黃色的蕊心。
“這是……白梅!”
又有人拈了拈寬大的葉片,驚道:“這是假葉片!”
“白梅和梨花很像,遠看彷彿,但梨花花蕊是紫色的,葉片也比梅花寬大。所以白梅出自這裡。”
“明明沒有冰窖,這裡怎麼還能有白梅?”
“和之前的桃花繡球一樣,因爲地氣的緣故。桃花繡球花那邊下方是溫泉洞,地氣熱,所以早開。菜地梅花這裡,下方是冰洞,寒氣滲入土壤,白梅久久不謝。菜地卻長勢很差。按說蒼生塔該把這幾棵刺眼的白梅給砍了,奈何我聽說,蒼生塔這些花樹很有名,還衍生過不少傳說,大概是怕砍了反而引人注意,就留了下來,做了些僞裝。”鐵慈指了指斗篷人,“這位縣丞身邊的護衛,日常出入縣衙和蒼生塔兩地,有時難免要在伙房吃個飯什麼的,經過這幾株生得茂密的白梅樹,帽兜衣縫裡難免沾染點梅花瓣,第一個被害的女子抓了下來留在了指甲縫裡,第二個是不經意間落在了豆腐中。”
“第三個呢……”立即有人問,“第三個身邊似乎沒有白梅。”
“所以說明白梅不是什麼標誌,只是巧合,而第三個死者,和蒼生塔無關。那是縣衙負責廚房採買的婢子,卻時不時會給縣丞家中送菜。可不可以設想一下,這位婢子在送菜過程中,和縣丞的僞護衛有了一些交聯,然後因爲某種原因,也被這位殺了,這時候城中已經出現了兩起女子被殺案,這人肆無忌憚地添了第三起,棄屍過程中卻撞上了海東青在天際高飛,這人丟下屍首,屍首被海東青抓起,在經過乞丐聚集地的時候扔下,所以纔會突然出現在小巷子裡。”
鐵慈猜測那位縣衙婢女和這個斗篷人有私情,因爲無意中觸及對方禁忌或者發現了什麼被滅口,但出於對死者名譽的維護,不打算明說。
李堯一直被丹野踩着,此刻怒聲道:“全都是你胡亂猜測,一面之詞!證據呢?”
“自然是有的。”鐵慈從束髮的帶子中摸出一截劍尖,“還記得你來你府中抓捕我的那天嗎?我和你這位護衛動手了幾招,然後掰下了他的這一截劍尖。”她將劍尖交給那個打鐵匠,“看看,這是不是淵鐵打製的?”
打鐵匠點頭,“明若秋水,寒氣滲骨,日光之下流轉淡淡青紫光芒,可打製得極薄如紙,淵鐵打製的武器,正是如此。”
他拿出一柄斷劍,這是在巨爐裡拿到的廢劍,和這劍尖敲擊了一下,發出的聲響脆如裂帛,他道:“淵鐵交擊的聲音和別的武器不同,更加尖脆,這半截劍,是我從底下撿的。”
“這也是殺死第三位女子的武器。”鐵慈道,“她背後被海東青抓住,傷口鮮血淋漓像是抓傷,但實際上,扒開那鳥爪抓傷,可以看出裡頭真正的致命傷是一道極窄的傷痕,那只有非常薄的劍才能做到。我那時候因爲無意中看見了這位的手引發了懷疑,故意引他出劍,掰下了劍尖,才確認了殺人兇器。”
李堯一臉憤怒的恍然,卻緊緊抿着嘴。謝千戶在人羣外低喟一聲,道:“好個心機深沉的人!”
鐵慈耳力好,聽見了,立即揚聲道:“千戶大人,庇護兇犯矇蔽百姓殺人滅口手段百出的人您不誇讚,怎麼反倒誇起我來了?”
丹野噗嗤一聲,快樂地用靴子碾了碾腳下的李堯。容溥微微一笑。
他一笑,人羣裡的女子都偷偷看他,他只看鐵慈。
鐵慈誰也不看,一指縣丞府邸方向,道:“淵鐵武器十分珍貴,他並不是煉製武器的那一方,而是屬於監督和聯絡的一方,因此蒼生塔這邊頂多給他這一柄。淵鐵珍貴,哪怕斷了他定然也捨不得扔,會留下來想辦法再打。這位應該在李縣丞家中有住處,不妨去查一查。”
李堯冷聲道:“誰敢無故搜查我府中!”
他積威之下,在場差役和百姓竟無人敢動。
鐵慈笑微微看向一直站在人羣中的縣令。
縣令一直有點茫然地看着,接收到鐵慈目光,猛地一個激靈,上前一步,喝道:“來人,去查看縣丞的宅子!”
“你!”
“再說一遍,我是縣令!”縣令盯着那些猶豫的差役。
差役們終於快步離去一隊人。
“一個縣丞的宅子,也敢稱府。”鐵慈輕飄飄地道,“稱了幾天府,就以爲自己成王了。而旁觀的人,竟也就以爲自己成了民……真是可笑。”
縣令面紅耳赤地低下頭,長久地被壓制,他竟一時無法適應縣令的身份了。
心中卻升起暗暗不安。這位茅公子,委實不太像個無權的苑馬卿的子弟啊。
這家學淵源,擅長駕馭的哪裡是馬,明明是人,是官。
鐵慈其實並不關心查驗的結果,她給出了太多證據。別的不說,李縣丞的人卻擁有了蒼生塔下秘密煉製的武器,還有第三具女屍的傷口,都是無可推翻的事實。
她只是想看看這位酒鄉縣令還能不能扶得起。
畢竟海右之地重要,此地如果能有一個縣握在自己手中,也是好事。
不多時差役果然拿回來一柄斷劍,同時跟來的還有巡檢司的差役,這些人原本被縣丞排除在外,如今卻都來了。
鐵慈微帶讚賞地看了縣令一眼。縣令立即低頭。
他已經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心中暗暗後悔,後悔之前沒聽幕僚建議,好好結交這位茅公子。
衆人都看李堯,李堯卻怒視斗篷人,道:“張強,你這個混賬,我看你落魄好心收留你,你竟敢揹着我做下這般禍事害我!”
丹野嘖地一聲,搖搖頭,擡腳就去碾他的嘴,“要不要臉?這時候來撇清關係了?”
容溥就站在他身邊,伸手一攔他的腿,“狼……公子且慢。”
“嗯?”丹野挑眉看他,微彎的眼角兇光閃爍,滿滿的不耐煩,“這種噁心東西,你心疼?”
“他犯了罪,自有我大乾法度懲治。”容溥平靜地道,“不敢勞煩異族動用私刑。”
丹野眼眸從眉毛底下飛出去,覷見鐵慈一臉贊同神情,頓時心間升起一股燥意,嘴角一扯,湊近容溥,“公子哥兒,別想踩着我給人獻殷勤,這位,”他眉毛對着鐵慈挑了挑,“將來是我父親的女人,和你有什麼關係?”
容溥神色一冷,“胡言亂語!你若再辱皇太女,大乾便派使者問問你父王,看他敢不敢應一聲!”
“有何不敢!一個傀儡皇太女而已!”
“那是我大乾的儲君,你真以爲儲君能輕易廢立?”容溥淡淡地笑,“能有這般錯誤想法,大抵是因爲你們大漠王帳之下狼子衆多不值錢,今日榮寵明日白骨吧。”
“你!”丹野眉頭一豎,那微帶甜意的彎彎眼角,忽然便生出鋒利如刀的殺氣。
鐵慈早已注意到這兩人之間不對勁的氣氛,怕容溥在那狂徒手下吃虧,便對容溥招手,示意他來自己身邊,容溥立即對丹野一揖,退到鐵慈身邊,和她肩並肩,對着丹野一笑。
丹野盯着這一笑,腮幫間格格一磨,猛然煩躁地轉過頭去。
赤雪冷眼看着這兩人,輕聲對丹霜道:“這才哪到哪,就修羅場了。”
丹霜冷冷道:“一個綠茶,一個哈士奇。”
赤雪聽慣了這些古怪詞兒,點頭,“隨風搖曳,狺狺狂吠,都是想太多。”
“然也。”
李堯忽然慘叫起來,原來丹野生氣,腳下控制不住,便碾碎了他幾顆大牙。
李堯一邊慘叫,一邊猶自掙扎道:“不能說是我的護衛就和我有關!他做的事,哪件和我有干係!你們沒有證據!”
“爹!別再騙人了!”驀然一聲哭喊傳出人羣,李堯一呆,看看李小姐哭着衝了出來,噗通跪在他面前,“爹!做的事就認了吧!不能再這麼害人了!”
“你滾——”
“牢是你弄塌的,在府裡也是你命人放了薰香迷藥,栽贓茅公子是採花大盜的!我提前醒了,隔窗看見了,迷倒我的藥還在我嬤嬤那裡,爹,別再害人了……”
李堯掙扎着伸腳去踢李小姐:“逆女!逆女!”
丹霜衝過去拖走痛哭的李小姐,順腳狠狠踹在李堯肚子上。
李堯慘叫着讓他的親信來救,又不斷揮舞着手腳,人羣外原來旁觀的謝千戶,神色忽然一凜。
鐵慈正在和容溥說着什麼,也沒注意到這一幕。
李堯的親信一部分和容家護衛打鬥,一部分向鐵慈衝了過來,半途卻被巡檢司的差役攔住,昔日同僚怒目相向。一個說對方吃裡扒外不保護縣丞,一個說縣丞倒行逆施已經是罪人,還想傷害茅公子?
鐵慈倒沒想到這短短時日,還能獲得巡檢司的那些差役擁衛,有些意外。
謝千戶忽然大步走來,對鐵慈深深行禮,道:“先前公子擊鼓告我,我還十分憤怒,如今才知真相。公子告得極是,是在下識人不明,爲人所蔽,險些犯下大錯。如今正當將功折罪,公子放心,此處便交給我們,定將李堯及其黨羽全數捉拿歸案!”
鐵慈笑道:“謝千戶迷途知返,可喜可賀。”
“公子有傷在身,還是先一邊休息吧。些許小事,衛所弓兵便可應付。”謝千戶一邊令手下將百姓再次驅趕出蒼生塔院牆外,以免百姓被鬥毆誤傷,一邊示意鐵慈去塔下休息。
鐵慈看着人羣被往院牆外趕,連縣令都被逐了出去。漸漸院內只剩下了容家,自己,衛所兵丁和李堯的親信,而李堯的人漸漸也被容家護衛和衛所兵丁所合力控制,便隨着謝千戶往塔邊走,謝千戶走在她側面,長長的身影,覆蓋住了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