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冷圍裹過來,祈墨緊緊閉眼,五感在剎那被剝奪,下一秒,她用力吸了一大口氣,“撲通”砸到了結實的地板上!
啓明閣,地下一層。
高逾九尺的牆壁嚴絲合縫,迷宮般的地下隧道,隔幾步一顆柔潤圓亮的夜明珠鑲嵌牆上,光影沿着隧道流淌開去,頭頂黃河轟響。
寬闊明晰的視野裡,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架五色瓊輦,鸞架雍容,雲蓋寶珠,燦爛如海上明月,打眼望過去油然而生三個字:
華,仙,豪。
瓊輦上支頜坐着一人。
冠冕軟履,紅緞暗金描邊錦衣裹在肥胖的身軀上,活像顆大胖石榴,肥厚的耳垂查在臉側,十道細小金環穿孔而過。那人五官敦厚,鬢髮如雲,手持一柄玉骨扇,眼被肥肉擠成一條縫,笑如彌勒。
在他周圍,五山代表人物到齊,所有人都穿着清泓學院的統一制式道袍。祁墨渾身麻疼,勉強站起來,依樣認過去,默默在心裡將名字和臉對了一遍:居集山宗主冥秦月,望君山宗主談烏侯,還有相一山悟桑,伏狼山歐陽夫子……每一位都是鏡花草廬牆壁名人事蹟上的常客。
氛圍很凝重。
“仙司大人。”
長孫頊緊隨其後,將祈墨一把推向前,她趣趄了一下,擡頭,對上“仙司大人”頗爲玩味的目光。
“這位是仙盟理事司長,白否。”
“不用了,小秦月。”
白否擡手,膩肥的雪白手腕上一串首尾相銜的青色紋身,和肉佛似的外表相反,她的嗓音磁性非常,薄柔似水,像一條擅長催眠的蠱蛇,“她認得吾。”
祈墨: “……”
“一個月前,新鑰匙在東洲現世,安置在各學院的鎮元陣警醒發動,吾記得,清泓學院的鏡花草廬,也有一個吧?”
玉骨扇“唰”地打開,白否一大團地坐在瓊輦裡,“規矩”二字咬的極爲邪氣,語氣頗爲悵然,“按照規矩,一個月前,汝就該跟吾回仙盟。”“不過誰讓你們那位玄虛山的宗主親自來求我呢?這點面子,總不好拒絕。”
祈墨: “……”
她嚴重質疑這位仙司大人的用詞,多少帶點個人私怨的ooc。樓君弦那種渾身寫着“生人勿近”的高嶺之花款,別說低聲下氣地“求”,這類人,就是讓他彎下膝蓋,恐怕都足夠驚悚。
那已經不是人設上的問題。
是物種。
還有此人口中的“鑰匙”。
在祈墨甦醒後,確實有漸漸瞭解到,鏡花草廬事變其實應當算成兩部分:一個是服用背仙葵發狂的弟子,另一個是草廬中心巨樹發動的紅色陣法。
一當時的地象異動,是因爲發動陣法的巨樹根系連接整個書齋。若不是地震,祈墨也不會跑出東七門,更不會看見狂人眉心的黑色符紋。
紅色陣法名喚鎮元陣。除了清泓,仙盟有頭有臉的學院都會在內部設置一個此陣法,具體原理不明,只知道每當三洲大陸有“鑰匙”現世時,各地此陣便會被動發動,用以鎮壓四方靈氣流動的異常。
不過。
這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沒等祈墨想通箇中關竅,白否又發話了,下巴後的膩肉如同融化的奶油,被火紅的錦緞鬆散地束在一起。她語調溫和, “如今看來,黎姑道長此事,是吾手段太寡斷,纔給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機。”
“……”
“唔,讓我想想看,”玉骨扇一搖—晃,白否眯眼帶笑,“是要把你帶回仙盟,還是就地正法。”
她微微睜眼,“免生事端呢?”
仙司的目光似乎只是平常,卻莫名痿人,像一條彎長荊棘,細細勾住祈墨的腳腕,延爬至全身。她頗爲愉悅地打量着祈墨,意料之內地感受着少女身上死寂的沉默。下一秒,長孫頊站在她背後開口:“仙……”
“仙司大人。”
“有心之人”祈墨緩緩舉手,儘管表情有些木然。“仙司大人三言兩語便定下了我的罪,是果決的。”
“可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她直直地看着她,“這不太合適吧?”
“……”
頭頂渾濁的江水轟鳴。在場的人神色各異,尤其是白否,像是沒有預料到祈墨會回嘴,眼底泄出笑意。
“這倒是有趣。”
她笑呵呵看了一圈周圍幾位大能,各自心緒翻飛,沒人迴應她的眼神,玉骨扇朝虛空一點, “這意思是,不承認毒是汝下的了?”
“是。”
“證據呢?”
“若是要證據,仙司大人在定我的罪時,也該將證據分明條例。”
白否驀地瞪大眼睛,笑聲從肩顱連接處震顫發出,響噹噹掉在地上,彷彿聽見了天大好笑的事情。身子猛地前傾,整座轎輦登時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證據?”玉骨扇點在脣間,寬袖下的紋身若隱若現,大笑道, “好!那請這位玄虛山的親傳弟子解釋一下,爲何在黎姑道長遇害的房間裡,有汝腰間那把劍的劍意?”
“劍意在何處?”祈墨站着,身板並不那麼直,聲音也沒那麼響,卻字字有底,不容置喙,“和毒藥有什麼聯繫?是否傷到了黎師叔造成傷口?還是僅僅存在於房間打鬥痕跡的斫口,亦或一道疑似的劍氣,也可稱之爲劍意呢?”
“胡鬧!”
歐陽夫子的柺杖用力杵在地上,厲聲斥道, “你的意思是,仙司大人有意誣陷你?”
祈墨瞪大了眼睛,好不無辜。
“學生可沒往這方面想,”她連連擺手, “只是無妄之災,實在委屈,故而合理質疑,不過夫子所說,倒也不失爲一種思路……”她越說越小聲,眼神不住打量,歐陽夫子的臉色鐵青,其他人也沒好到哪裡去。白否半笑不笑地看着她。
“且不論劍意之證疑點重重,”秉持着“都這個份上了不如一口氣說完”的原則,祈墨挺了挺背,理直氣壯,“我正午在公廚用膳,大庭廣衆,人證不止一位。我還看到了談師尊,就在我隔壁的隔壁桌吃雞!”
她擲地有聲,談烏侯大驚失色,倒不是因爲那隻燒雞,而是祈墨口中突然蹦出來的“師尊”。身後長孫項的表情登時變幻莫測,談烏侯連連擺手,挺大一個男人,竟是憋紅了臉:“我不,不是…….”
“回學堂的路上還看到了冥師尊,”祈墨口不擇言,主打一個亂認親,“冥師尊當時好像在和誰聊天,對嗎?”
冥秦月臉上早已微微露出訝色,此刻被點名,她笑了一下,頷首道,“是的,當時我在和山下二手當鋪的人交談事宜,我也看到你了,這倒是能作證,至於—”
她眼尾揚起,話語笑意愈發掩蓋不住: “至於師尊,談宗主和長孫宗主另說,我可沒有做過你的師尊哦。”
“……”沒兩句就翻車了。
沒關係。
祈墨揚眉,“總之我想說,作案動機,時間,條件缺一不可,更何況抵君喉劍意特殊,指向明確,但凡有點腦子的人,也不會明目張膽將它留在現場吧!”
祈墨此言殊爲大膽,直接影射了白否仙司,其振振有詞,不給任何人開口的機會:
“此事疑點諸多,妄下斷論恐實在不妥,不如移步現場,待仔細調查以後,再得出結論也不遲。”
祈墨早就隱隱看出來,這羣人大概在黎師叔中毒以後就馬不停蹄趕來捉拿她,恐怕連懷疑和思考的過程都省去了。白否勾脣,捏起兩根蠶繭似的手指摔出一道通行符,霎時間一道金線緩緩熔鑄在地面。
眼縫猶如茶芽,填充着漆黑的瞳目,笑意痿人。
“既言至此,就依汝說的,看看又如何?”
教習廬舍,門扇內。
花瓶帶着碎泥濺了一地,雜物凌亂地摔在地上,半人高的妝奩上,銅鏡碎成幾大塊,一道深深的劍痕菌在木頭上,邊緣被劍意撕扯的七零八落。
靠窗的書桌上,陽光姣好,筆墨紙硯和弟子補考的試卷擺在正中,一大灘漆黑的血呈噴濺狀,從試卷染至窗紙,散發着厚重的腥氣。祈墨的目光掃過書桌,在試卷上定了好一會兒。
地板上也有零星血跡。
可以想象,先是在窗邊批改試卷時忽然毒發噴血,後遭兇手入室偷襲。兩人一番打鬥,引得附近弟子聞訊趕來,兇手見狀立即逃遁,最後黎姑不堪劇毒,昏倒在地。
祈墨看向妝奩上那道可怖的劍痕,上前一步,腰間忽然有了動靜。
她垂目看向震顫的抵君喉,又擡頭,伸手輕輕撫了撫木頭尖利的邊緣,低聲道,“真是你的?”抵君喉默然不語,只是震顫。
祈墨凝噎,蹲下來仔細看了看裡邊,側耳去聽,身後傳來:
“如何?”
白否上前一步,那架雍容華貴流光四溢的瓊輦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只見一尊六尺白肉佛緩緩挪動至近前,繡金紅衣束腰,壓迫感十足。她彎下腰,耳垂金環搖晃,白否細細地盯着她。這樣近的距離,就連眼裡乍現的刺骨寒光,都被祈墨盡收眼底, “看見了,汝可復有疑問?”
“有。”
她微微動眉。
“案發時間在何時?”
白否笑而不答,歐陽夫子嘶啞道, “午時四刻,有路過弟子察覺動靜,進門時黎道長已吐血毒發。”
“我說了,那時我在公廚用膳,爲何一定確認那就是我?”
“玄虛親傳,”歐陽夫子眼褶微掀,精準盯向祈墨腰間的寶物囊袋。“法物寶具,傀儡替身,應有盡有。”
“……”
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對着答案編過程。
“照夫子這般所言,那兇手還非得是我不可了,”祁墨笑了,不見怒意,只有淡定, “我要見黎師叔。”“黎道長因你而昏迷,豈有再把兇手帶到受害者面前之理!”歐陽夫子斥聲,“毒發之事自有談宗主看着,你且莫要再狡辯,只乖乖跟着仙司大人走罷!”
“案件尚未查清,豈可說走就走。”
“兇手不束手就擒反而自作主張,誰知道居心何在?”“線索尚未分明便急着將人帶走,這難道不是給了真兇可趁之機,誰知道欲意何爲?”
一來一回,少女毫不猶豫,竟是一點都沒落下風。歐陽夫子薄脣緊抿,虯枝般的五爪死死扣住柺杖,臉上溝壑混釀着可怕的顏色,他沉沉開口, “小友身爲學院弟子,如此信口開河頂撞教習,這就是玄虛山的教養嗎?”
祈墨笑了,鳳眸一彎,壓碎窗紙泄進來的天光,盈盈流動。
“教不教養的,夫子,”她站直,神態透着有別於在場大多數的鬆弛,“捱打就要還,被冤枉了就要喊,人之常情耳,這也需要解釋原因嗎?”
“…….”
歐陽夫子臉色更加難看。
正欲開口再教育,一隻厚重的手掌緩緩擡起,帶着強大的威壓,剎那間空氣凝滯,四下噤聲,白否臉上掛着淡淡的笑意。
“吾音不知,她深深地看着她, “祈墨小友何時變得這麼有脾氣了?”
“……”
這個句式似曾相識,祈墨嘴角一抽。
“好,吾與汝一個機會,”白否放下手掌,高大的身軀遮光蔽影,俯視着挺背而立的少女, “半盞茶的時間,說服吾。”
祈墨:“好。”
“刷拉”一聲抵君喉出鞘,劍尖聚光,神劍威壓悄然釋放,屋內人皆是神色微變。
祈墨持劍而立,淡然出聲。
“早說麼,何需如此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