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筱亭安排好城中駐軍,孫九芳領人出城接應二爺,護送他去祭臺。
話說簡單。
陛下疑心早起,巡防營裡另外兩名副將都是他的人,劉筱亭的日子並不輕鬆。這一回可算是費了大心才把兩名副將給調了出去,不讓他們有可乘之機。
孫九芳一人出城也使不得,情勢所迫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但真用別的人又唯恐泄露消息,必定得是自己人;最後定下主意隨他一起出城的是德雲一堂學子。
欒師哥的徒弟,高筱貝。
一個生得劍眉星目,清瘦高挑的少年,看一眼就想起書裡寫的:瑣兮尾兮,流離之子。
按着道理他和劉筱亭是一個輩分的,一個是欒師哥徒弟一個是嶽師哥徒弟,所以甭管年紀差幾歲都得管孫九芳叫師叔。
他們那一批孫子,誒,不是,那一批孩子的徒弟拜師進來的時候正是年少,教習先生也都是同一個自然就玩到了一塊兒。劉筱亭那個不守信的混蛋,說好一起長大,長到一半不長了!眼瞧着他越躥越高,這個頭在書院裡除了師爺謝金能比得過,別得真找不出比咱這貝爺高的了;非要找出兩個個頭差不多的,就數咱們二爺和楠爺了。
對了,從前秦小爺也是修長挺拔的身形,就是比他們幾個清瘦不少。
可惜了…
若他還在,今年兄弟幾人還能一塊兒去郭家給師父磕頭拜年,元宵節還能一塊乘遊船,花神節還能在三慶酒樓喝兩杯,中秋節還能一塊兒賞月,重陽節還能一起去梅嶺…
可惜了,他不在了。
正因爲不在了,所以那些瑣碎卻美好的事再也做不到了。人只要能活着,比什麼都重要,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所以,高筱貝攔住了孫九芳正要往外趕的步子,衣袖料子皺成了一團。
因是祭典前一日,兵部尚書董大人的閨女,董屺被綁。
消息今兒才傳到孫九芳的耳朵裡,祭天大典已經行了大半。
按照計劃劉筱亭留守城中控住城中守衛,張鶴倫禁軍負責祭臺沿途的護衛,孫九芳要出城接二爺,裡應外合送他去祭臺。
祭天結束時,文武百官盛京百姓都在場,一個萬衆矚目,騎虎難下的局面。
這是雲磊洗清嫌疑最好的時機,朝臣百姓在前,雲府一門洗清嫌疑,當着這也多人的面兒,陛下在真相面前也絕對沒有反駁的餘地。日後郭家與雲府的安危榮辱都在百姓的眼皮子底下,皇室一舉一動都被看在眼裡,起碼往後幾十年不會再起波瀾。
董屺在這個節骨眼上被綁了。
“鬆開。”
孫九芳不是一個嚴肅的人,平日裡師兄弟幾個說起話來都是親和的;除了他被逼得不行了,還努力用師父教的涵養來剋制。
“你不能去!”高筱貝並不瞭解他,只是同門師兄弟,幾個少年都是一起長大的,不說交心知己難得竹馬情義。
他不能讓他去,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巡防營已經撥出一隊精英了,他們會把人平安帶回來。”高筱貝說着,每張口一字這心裡的底氣就少一分。
德雲書院,師承專情,英年早婚。
師兄弟幾個都好說,偷喝酒,坑飯吃,賭錢花,如何的潑皮無賴也就是兄弟幾人的玩笑話;可他開口規勸,卻是勸人家放棄從小一起長大未來還要共度餘生的姑娘,這讓高筱貝有一種虧心的自責。
是啊,不能去,辮兒哥還在城外等着;一旦輕舉妄動就會被人發現,先斬後奏。陛下疑心深種,如今又被滿朝求情的文武大臣給激怒,正是要怒火中燒的時候。
孫九芳看着外頭的陰雲壓頂,聽不進一句話,腦海裡轉着在天津城與師哥同坐閒聊時,師哥說的那句話。
“她在等我。”
孫九芳轉過頭來看着高筱貝一字一句道,不同於辮兒哥對他說時的那股子由內而外的溫柔,多了堅定和決心。
語氣輕和,就像在回答一個學術問題。
“辮兒哥也在城外等咱們,平西王府被誣陷,現如今連師父也被關在府上不得相見,這一仗有多重要你不是不知道。”
“師父名滿天下,萬一中的萬一敗了也不會傷及性命,可咱們德雲一脈必定元氣大傷,至此之後揹負着意圖謀逆的罪名舉步維艱。”
“他們不是想殺人!”高筱貝的嗓子提了提,越是激動起來;說不清是因爲如此要緊關頭還要分心來規勸他,或是因爲心裡頭也分不清到底該不該攔着他而惱怒自己。
他甚至有些氣急敗壞:“他們那些人就是衝着你來的!你去過了天津,旨意上又說兩日內押送師哥進京,他們是在防你!”
孫九芳去過天津之後,天津城的守衛權就被淏城軍給拿了回去,南境軍副帥同時往京城遞送了二爺收買南境軍意圖謀反的書信;往後的事自不必說,喊冤求情的不少,人斬了一個又一個,直到陛下下旨兩日內押送雲磊進京。
因爲二爺的命令,淏城軍沒有守城抵抗,領旨得十分痛快;照日子,二爺今晚就應該橫死半路,祭典之後再送入京城天牢,明日畏罪自殺的名就算是定了。
事實確是押送隊裡的蓬頭垢面,憔悴病態的人不是二爺,二爺昨兒後半夜就離開了天津,這會兒就快要到盛京了。
守衛權不在南境軍手裡,陛下自然不相信雲磊會束手就擒,再者又收不到天津城的消息自然不能放心。
孫九芳是最後一個去天津城見過雲磊的人,還在雲府住了一夜,雖說是帶着去設教的名號,但不能不防。
無論是二爺的計劃還是朝廷押送的隊伍,進京的日子都是今天,正是要緊的時候。
高筱貝說得對,他們不想殺人,只是爲防萬一用這種方式拖住他們而已。
“阿樹。”他的年紀也小,孩子之間拋去輩分不說那都是像哥們一樣的。
“大局爲重。”
他和陶陽年歲相同,但不同於陶陽的老氣橫秋,更是活潑一些,性情和大楠是一樣的。都是少年郎,明媚開朗且堅毅善良。
“我懂。”
孫九芳忽地一笑,眼眸一彎成了一條小魚尾,眼角微微上揚的模樣既溫柔又真誠。
他終是沒去救人,帶上人和高筱貝一起快馬加鞭出了城。經過城門時與城樓上的劉筱亭撞了個四目相對,兩人都沒多說,只是頷首低眉由城門錯過,心照不宣。
二爺的車駕避開了正路,從梅嶺繞了過去,前一條山路就是城郊的十里亭。
人不多,除了董九涵之外隨身跟着還有兩個護衛,看那走路的步法與落地輕重,這一看都是練家子。
“您不會真就帶了這麼兩三個人吧?”
高筱貝拱手說道,一見着他這心裡頭就不似那般安定了,莫名地氣息有些亂;似乎此時才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在與一個君王對弈。
生死局。
孫九芳正拱手,道:“師哥。”
“怎麼會。”二爺笑了起來,扶着師弟正行禮的手,玩笑道:“怎麼也得等你倆來啊。”
“還行,看您這還能說笑呢。”高筱貝聽着一樂,擡手一掃袍,故意道:“走吧,師叔。”
聽這調門聽這語氣,這要是先生在那非得在屁股上再踹一腳纔是。
輩分也沒錯,只是幾人年歲差不多;二爺年長几歲,但平日裡也不會端着個長輩架子,這麼一說三個人都是一樂。
孫九芳站在一旁,除了那聲師哥之外,再沒開過口。雖然嘴角一直掛着笑意,但這神情總有些僵硬,不說心不在焉,但就是有些心事重重。
他打小就不是愛憋事的孩子,別看小時候就屬他孫九芳最安靜,沒事就愛在那練字看書什麼的,但也就是他最痛快。
土話怎麼說來着,咱不怕來事兒!
他一向喜靜,雖然不鬧騰但真要和人有什麼過不去的,一般當場就得跟你翻臉,絕不會虛已委蛇與你表面交情。
有一句話用來說咱芳爺,那真是字裡的每一筆都像爲他造的:骨子裡透出來的清高。
不是說他不好,而是羨慕他與生俱來就懂得的那份人生百年,珍惜自己。
莫名胸口一動,二爺眉心一蹙,問道:“九芳…”
“金鐘響了。”
沒等他把話問出口,孫九芳就拉過繮繩兒望向不遠處的祭臺,金鐘響起。
“咱們趕緊過去吧。”
金鐘響,祭禮末。
他們沒能多思多想,聽着金鐘也沒有更多的時辰來拖延了;三人揚袍上馬,日光漸有微弱之勢。
繞過梅嶺從宮城後過,祭臺沿途都是禁軍把控,張鶴倫的安排是在祭禮結束前的一刻疏散祭臺下的百姓,人多就亂,只要他們混進百姓之中再由百姓發現,屆時當衆喊冤要求面聖,衆目睽睽之下必定不會生出意外。
祭臺千階石梯之上階階一名金甲護衛,祭臺之下的一衆百姓是各族族長,再往外就是三重禁軍。
唯一的混入方法就是由側向的一重禁軍混進去,那個方位的禁軍都是張鶴倫的心腹,爲了放他們進來盡數都被派去守側向,還惹了一羣人笑話他們不受統領看重。
咱們張大統領看不看重一個人可不是這麼看,那些個眼皮子淺的東西。
原本定的是暗衛在暗處守着,董九涵和另兩個護衛從另一向裝成外圍的百姓吵吵兩句;這頭禁軍放人,他們三個人再從側向悄沒聲兒地混進去。
高筱貝在前,二爺居中,孫九芳該是第三個進來的,眼看着另一邊疏散百姓的將領就要來了,二爺腳步一頓,回頭。
果然不見孫九芳跟來。
“哥,我要去做我該做的事。”
這是二爺避過禁軍踏進祭臺那一瞬時,孫九芳在他身後說的話。原本一心仔細,耳旁飄過那句話輕飄飄的話時壓根兒沒有心思細想,等這一步穩穩落了地,這才猛地驚醒。
“誒,阿樹呢!”高筱貝跟着停下腳步來,掃視四周時的語氣都變得有些顫。
心下的不安不是不知道他去哪兒了,而是害怕自己所想的是真的。
“他到底怎麼了!”二爺有些氣惱,這一路就覺得不對勁,偏偏他東拉西扯就是沒說一句什麼來。
眼看着高筱貝這一副眼神躲避的樣子,這一準兒就是知道事兒啊。
“他…董家的小姐被人綁了。”
高筱貝道。
二爺側頭看着不遠處的金甲護衛,是他在天津訓練了五年的那一支玄甲軍中的精兵。
人活於世就是來選擇的。
孟鶴堂選了重要的,秦霄賢選了想要的,陶陽選了正確的;二爺自己選了父母妻兒,剩下的都可以自己承擔。
孫九芳選了自己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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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事關德雲榮辱和雲府存亡,你一衝動不說打亂計劃,先就中了人家圈套了!孫家就你這麼一個嫡子,那些亡命之徒怎麼值得你去拼!”
“她值得。”
……
“孫家和她,我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