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府查出了五個人染上疫病,全是那天去搭棚施粥的僕人,主子當中只有玉溪染病,玉府夫人終日裡以淚洗面,但疫病的療愈藥方沒有半點兒進展,如今玉溪也被關在房中任何人不得探視接近。京城裡的人死了一批又批,難民們所剩也不多,死者被盡數安置在了城外,連安葬都不行只能由禁軍安排火化。
本該春意盎然,卻是死氣沉沉。
朝廷一早派了人查疫病根源,又是怎麼傳到了京城,一路來可有別的州府受害。德雲書院的學子們紛紛捐助藥物,隨同醫者救人,忙的一塌糊塗;少爺也走出了小院兒,乾淨利落地處理府中事務,空閒時也隨着師兄弟們出門佈施,看着都很好,只是總覺着少了點什麼,整個人冷漠疏離沒有靈魂的樣子。
玉溪一個人被關在了房裡,每日除了送飯菜湯藥的醫者匆匆來去,再沒有見過任何人了。醫者勸慰她,不要多思多想,她總是淺笑盈盈不甚在意的模樣。
久病不成良醫,自知天命。
這兩日,自己昏睡的時候越來越長,身子骨疲軟無力,眼睛也模糊不清,前兩天還能看清人如今只剩模糊的影子了;每日吃過了藥湯,身子又冷又熱,有時冰涼發抖有時悶熱發汗,幾天下來被折磨得皮包骨頭不像樣兒了。
夜色漸濃,屋裡安靜得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沉沉浮浮微微弱弱。
她睡不着,睜着眼看着牀賬,伸出手在眼前探了探,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束光影投在手心,恍惚朦朧,她知道這是牀前剪窗外的明月光亮。
從前說喜歡把牀榻安置在靠近剪窗的位置,這樣晨能見陽,夜能賞月,莫不靜好。卻沒想過如今這束光亮成了夜色裡,讓她唯一能證明自己還活着的意義。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聽着聲音應該也是刻意放輕了動作,只是如今夜深寂靜,她又無心入睡這才聽得分外清楚。
又到了吃藥的時辰了吧,又該要水深火熱地經受一番折磨,告訴他們感受再由他們改善藥方,有時候玉溪真想問問自己怎麼就活成了小白鼠的樣兒。
腳步聲低低,走到了牀前了吧。
玉溪微微轉過頭來,牀邊兒有一個身影,披着朦朧的月光;她伸出手,晃了晃試圖起身,如今沒人撐扶着她已經起不來了。
臉色蒼白,骨瘦如柴,雙眼塌陷無神,脣色慘白泛青,一身濃苦藥味兒;這就是如今的玉溪,腰際上搭着比她人看着還重的青煙被褥。
兩邊牀賬輕紗飛舞,剪窗殘月風涼。
玉溪咳了一聲,感覺伸出的手被人握住,隨即一受力就被扶着腰際坐了起來。
這不是醫者的手。
修長纖細,骨節分明,掌心有繭。
心下一沉,呼吸微亂,玉溪側了側首,皺着眉輕嗅了身後胸膛的衣裳香味兒。
是桐花。
原本無力疲憊,連呼吸都糜亂不穩的她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勁兒,甩開了那手,向後推搡着,嗓子嘶啞不堪:“走!走!”
那人被她猛得推開,眼底原本心疼的酸澀濃了幾分;既便心如刀割,但也無可奈何。
上前抓住玉溪的手,試圖要她冷靜;誰知剛一觸碰到,她更是瘋狂地推開,啞着嗓子紅着眼,不要命地用盡全力吼着:“出去出去!走!”
於是推開的動作太急,一時過猛,玉溪身子無力便向前倒去,當時就要摔下牀榻去了;這是落地一瞬,那人一步上前穩穩地接住了她,把她擁在懷裡。
擁抱緊貼着胸膛,雙臂環繞緊鎖着,她掙脫不開半點兒,氣息微弱地擡手一遍遍地敲打眼前人的肩背,眼淚簌簌不止,帶着哭腔斷斷續續地:“快走…快走啊…”
這人貼在她耳邊兒的腦袋使勁兒搖了搖,呼吸有些重,像是極力抑制着什麼。
是啊,從沒見他哭過。
他一直都是這樣的,眉目含笑做少年,獨來獨往是本心。和每個人都很好,但又都不好;好友弟兄衆多,但總顯得孤獨,總沒有一個對酒澆愁的知音。人人都當他是率真可愛的孩子,卻不知這孩子心裡的苦也不比旁人的少。
有孩子會哭,有些孩子不哭;哪裡是因爲不疼,分明是沒有人心疼。
桐花的香甜氣味兒飄在玉溪的鼻尖兒,本是最讓人期待歡喜的香甜,不知爲何像辣子似得,越是聞得清楚越讓她難過。
眼前清瘦又溫暖的胸膛,緊緊環在她腰背上的雙臂,久了她就哭累了,無力地垂下手去,眼裡注了水似得淌個不停的眼淚;玉溪閉了閉眼,滿是無奈和悲傷,既不是可憐自己也不是埋怨時疫,只是覺着有時天意弄人,實在可笑。
她的嗓子,已經不像從前清透柔和了,她的眼睛也看不見日出與明月了,她再也不能去七堂院兒裡等桐花了。
她垂眸,眼淚打在這人肩上的衣襟上,聲音低低地:“不該來…怎麼能來呢…”
這是疫病,所有人都得離得遠遠兒的。
一句一句呢喃着:“這裡不好…快走。”
“因爲你好…”他說:“你在這,所以這裡也好。”
原本平靜下的情緒被他一句話又亂了方寸,玉溪一下閉了眼皺着眉頭,肩頭一顫一顫地怎麼也抑制不住。攥着他的衣角兒,眉眼盈盈處泣不成聲。
這是第一次兩人沒有了往日的嬉笑吵鬧,也沒有任何人的存在,就兩個人靜靜地,於月光下相擁泣訴。
玉溪深深呼了一口氣,睜開眼時恢復了冷靜,擡手抹了抹眼角,輕輕地推開了擁抱,感受着那點兒溫暖一點一點抽離。
“我喜歡的是堂主,你來了有什麼用。”玉溪看不清眼前的畫面兒,只是冷冷對着眼前兒的人影,一字一句道:“出去。”
她看不見眼前人的軀體是否怔愣了一下,她看不見眼前人的眼角兒是否溼潤了一層,她看不見眼前人的胸口是否猛縮了一下,她看不見眼前人的嘴角兒是否有苦澀的血絲。
我可以逆天而行,但不能傷你半分。
記得那日她還信誓旦旦地和楊九說,事在人爲,人定勝天。但一切的前提,都得是活着啊;人不在了,就什麼都沒了,又怎麼還能拉上一個人墊背呢。
他把她打橫抱了起來,放回牀榻上給她掖好被褥,動作輕柔得不像話。
玉溪猶如木偶,沒有情緒沒有動作,也沒在開口說一句話;只是被褥下的掌心握得死緊,指甲深深摳進了皮肉裡。
他擡手在玉溪額發上揉了揉,俯下身,語氣溫柔:“你會好起來的。”隨即轉身,步子輕和衣決翩翩,踏月離去。
他不在了,屋裡仍舊四處瀰漫着桐花香氣,在牀榻邊兒、在被褥上、在她肩頭。
玉溪咬着脣,眉頭幾乎要皺得生了紋兒,掌心已有細微的幾道血絲;但她仍舊不發一言,也不敢轉頭去看,就一個人孤獨而清冷地枕在月影下。
側耳一動,有一份絲柔的觸感,她眉心一動,擡手去摸索,摸到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個綢布包兒,上頭的布結既輕又鬆,憑着感覺扯開了綢布,指尖兒一探,碰到了十數朵花兒。
前些天的桐花都萎了吧,給你換新的。
桐花香甜氣味縈繞鼻尖兒時,玉溪笑了,十分歡喜的笑意,盈盈如水,但這水又化成了淚打從眼角溢了出來,不知是喜極而泣還是苦中甜蜜。
她笑着,捻着花兒,道:“願你好。”
願你一生順遂,平安喜樂,不再心涼如冰,不再孤身隻影。
只是別告訴我,別讓我知道你良辰美景,佳人相伴。
因爲我心眼兒裡,自私地盼着你,無我不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