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裡養了七八天,少爺算是好起來了,人也不再昏昏欲睡,能下牀走走了。今兒一早喝藥那會就聽小廝說,李家小姐李小珍一會兒和父母來府上拜訪,就是專程來探望他的。
少爺點點頭,轉身就說頭昏,往牀上一躺睡了過去。也不知真是喝了藥犯困,還是不知道怎麼面對人家姑娘。
李家的二老在前院和大先生聊着,夫人領着李家小姐來後院,徑直就進了少爺的屋。
小珍今兒穿着天水碧的衣裙,披着銀灰色的披風,整個人顯得溫婉可人。進了屋就拿下披風交給一旁的婢子,又在爐火旁烤了烤,生怕把寒氣帶給這病少爺。
夫人也不催她,就在一旁看着,掛着滿意的笑容;握住她的手往裡引了引,邊說:“大林好得差不多了,不用擔心。”
“病來如山倒,還是要小心的。”小珍乖巧地應答着,嘴角笑意甜美。
她不是一個絕美的人,確是個心思純良,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從沒給任何人添過麻煩,尊敬長輩,孝敬父母,總是這溫和從容的樣兒。
走進了裡屋一看,少爺正睡着。一旁的小廝向夫人俯首回話,說少爺喝了藥剛睡下。夫人晗了晗眼,轉頭對小珍笑道:“真不巧,趕上這時候了…”
“沒事兒。”小珍低頭笑了笑,往牀邊走了走,看了眼病牀上臉色病白的少爺,道:“大林哥病着,多休息對身子好,改天再來也一樣的。”
夫人拉着她的手誇她懂事,話裡話外也不過就是說,以後有緣分,當然是留在府裡天天看是最好的。
畢竟是一個姑娘家,呆的時間也不能太長,沒一會李家父母就讓小廝來請了。臨走前,留下了一包袱交給了夫人。
“伯母,這是我給大林哥做的披風。”小珍遞過去包袱,臉有些不好意思的紅潤:“裡邊兒是上好的貂絨,最能保暖了。”
夫人接過披風,替大林謝了她,喜笑顏開地讓婢子領她去前院兒,自個兒卻留了下來。
小珍一走,夫人臉上的笑容就再也掛不住了,轉頭進了屋就在少爺的腿上狠狠地打了一下。
“給我起來!臭小子…”夫人氣惱着,手下的勁兒一點沒輕:“沒出息的樣兒!”
少爺不慌不忙地睜開了眼,直視頂上牀賬,不言不語,一動不動。
“看你這副樣子!”夫人被他一副波瀾不驚的神色給氣着,張嘴就開始叨唸起來:“有你這麼做人的嗎?人家姑娘放下矜持,又是探望又是披風的,你往牀上一躺裝瞎子是不是?啊?小珍是哪對不住你了啊,也是相熟多年…這些年你自個兒的書信禮物也沒給人家斷過,拖了人家這麼多年,這會兒當甩手掌櫃了?”
少爺仍舊安靜沉默。
“就算你不想早早兒成親,你說一聲,咱們先給姑娘定下來,好歹有個交代不是?你說你,一句話沒有,誰能知道你的心思?”
“這麼多年了,要不是眼見你就看這麼一個姑娘順眼,娘還能逼着你成親?看看京城的那些公子,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個沒見過的姑娘。你倒好,給你這機會自個兒做主,還拖着猶猶豫豫!這些年的書都讀到哪兒去了?這男兒於世,成家立業就是首要的!”
少爺望着頂賬,眼眶酸澀地回憶着什麼。
“這麼好的姑娘,你拖着又不給人家一個答覆,人家能等你多久?轉頭兒被搶了,有你後悔的!要是聽孃的話,早兩年定了親,這會兒早兒該進門…”
“好。”一聲微弱暗啞的應答從牀邊來,打住了夫人囉囉嗦嗦的唸叨。
她一愣,以爲自己聽錯了。
向牀邊走了兩步,又問了一句什麼,來確定剛纔不是自個兒的幻覺。
少爺看着牀賬,眼神有些縹忽,像是自言自語道:“聽你的。”
“你…”夫人一下被他的話給愣住了,握着他的手,問:“兒子,你開竅了?”
少爺並沒有看向母親,反而咧開嘴笑了,把乾裂的嘴脣扯出兩條血絲來,一字一句道:“成家立業,敬孝師長。”
“嘿~好孩子。”夫人險些喜極而泣,不曾想這一病居然給開竅了!摸了摸孩子額上的頭髮,帶着爲母的慈愛:“這就對了!這樣兒,趁着李家人下午留着吃飯,你收拾收拾,來前院兒一塊說說婚事,好不好?”
少爺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只是閉上眼,一副累極了的樣子。
夫人拍了拍他肩側,像懷抱襁褓時那般哄着他:“那你在睡會兒,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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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人一直到午後近黃昏才走的,喜笑顏開。
定了親事,回府就換了庚貼;省了定親的儀式,直接把親事定在了二爺後一個月。
雙喜臨門,但長幼有序。
消息傳到楊九耳朵裡的時候,她正擺菜上桌等着二爺從書房出來一塊吃晚飯。實在不敢相信,去了前院一趟立馬就見師孃眉歡眼笑,興致勃勃地向她說道。
楊九回院子裡的時候二爺已經坐在桌邊等她半天兒了,見她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招手讓她過來。
“怎麼了這是?”二爺掐了掐楊九的臉,問着。
“大林要成親!”楊九氣鼓鼓地。
二爺一笑,覺得理所當然:“早晚也是要成親的。”
“可是他不愛小珍呀!”楊九氣惱着拍了兩下桌子,急急地解釋着:“他又不喜歡人家,還娶什麼呀!”
“誰不喜歡呀?”門外傳來一聲好奇,隨即順着腳步,欒師哥就進門了。擡腿三大步就走到了桌邊兒,順手把一封信丟給了二爺。
二爺拿着信,不着急看,調侃着:“手腳挺快啊!”
今兒早他曾讓人傳話,請欒師哥幫着從書院裡拿封信件出來。欒師哥可是咱德雲書院的大管家,裡裡外外學子們的學業進展都得他看着點。誰學的好,分到哪一堂,都得他商量着決定;是個穩當兒卻又愛茬話的壞哥哥。
欒師哥笑了笑,毫不客氣地坐下倒了杯茶喝着,問楊九:“你剛剛說什麼呢?”
楊九拍着桌案子,又鬧了一句:“大林要成親了!”
“那不廢話!”欒師哥笑着,覺得楊九有些莫名其妙,道:“你都要嫁人了,他還不能成親啊哈哈…”
“那能一樣嗎!”楊九撅着下巴一本正經的樣子,讓兩位爺都有點無奈。
欒師哥放下杯子,咳了一聲,這就是準備和她說理兒的時候了:“多的是父母牽線,說什麼愛不愛的…京城裡的公子哥有點才華的清高自負、有點兒家底的混吃等死。再不然,誰家裡沒個三妻四妾了?大林好歹也算是個正人君子,對李家小姐也挺好的,倆人不一直和和睦睦的嗎?你讓人家小姐找別的,先不說願不願意吧,你覺着還能有比大林更合適的?”
楊九覺得無力反駁,因爲他說的確實對。少爺只要和開始一樣,對小珍好,又是書信又是禮物的,雖然沒有什麼刻骨愛情,但起碼倆人也能相敬如賓地白頭到老。小珍也是喜歡少爺的,這麼多年了,一直等着他守着他盼着他,哪裡會去想什麼愛不愛的呢。
“好了,這是大林自個兒決定的。”二爺握了握楊九扣着衣角的手,笑道:“再怎麼樣,日子得過,飯得吃不是?”
欒師哥看他倆膩歪的樣兒,抖了個激靈,起身道:“你倆慢慢過吧!我走了!”
二爺留他吃飯,他搖頭說甜死了。就是一副受不了倆人膩歪的樣子,誰家沒和媳婦兒了?他這就回去找媳婦兒去。
等欒師哥的步子出了院子,二爺纔開口對楊九道:“他既然想通了,咱們祝福就好。”原本也該是這樣,一切回正道兒上而已。
“我明白…”楊九握着二爺的手臂,皺眉道:“您知道嗎,大林定下的婚期在九月。說是什麼舅舅在前,長幼有序,他這…”
“他心裡難過。”二爺打斷了楊九的話,也明白她接着要說什麼,只是這世上哪有那麼多道理可講,本就是不公平的。慢慢說道:“他想要有個人陪他難過。”
楊九對上二爺的眼神,明白了他眼裡傳達的理解與無可奈何。
是啊,他們都明白,但是少爺不明白,他心裡苦、心裡難過、心裡空落落。他覺着自個兒幾個月來想明白的事兒變成了一場笑話、他覺着自個兒離家出走遠上嘉陵關是一個錯、他覺着那些“不該”都是自個兒想出來的夢、他覺着只有他一個人備受折磨;像個孩子置氣一般地用這種傷己不討好的方法去激一個陪他疼的人。
楊九和二爺並不是最明白的人,但卻都是最懂得的人;這世上,唯有親身經歷,纔有資格說感同身受。
兩人對坐無言,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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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是陶陽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