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張嫣道,擡起頭來看着他,眸光帶笑,“陛下記得惠帝二年時我從宣平回長安來事麼?”
那一年,劉盈心中苦悶,攜樊伉微服出遊新豐,在長街之上,重遇了剛剛歸來的張嫣。
他們一同坐車返回長安,在城門處,遇到一個自稱赤眉子的方士。
“赤眉子說,”張嫣微笑着續道,“所謂‘盈滿則虧’,陛下名諱中這個盈字,實是帶了將虧之象,他年恐損至德。縱然事後咱們只是當他胡言亂語,但我心裡總是記掛擔憂。道德經上說,‘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留侯依此爲陛下命字爲持已,便是取適可而止的意思。兩相堪合,則可彌補陛下名諱的不足,嫣爲陛下計,自然會喜歡。”
劉盈看着她微翹的脣角與殷紅的面頰,一時有些發愣。
張嫣對他的拳拳心意,他自然感受的到。但也正因爲感受到了,纔有些無措。
當日,赤眉子亦曾言相,言他與張嫣,他日將有夫婦之分。
他自然將之當做無稽之談。他一心待阿嫣爲單純可愛的外甥女,怎麼可能結爲夫婦?
但是如今,他在心中蕭瑟一嘆,又忍不住看了看張嫣脣邊若隱若現的酒窩。
竟真是與她結秦晉之好。
究竟是赤眉子的讖語成全了他和阿嫣的姻緣,還是他與阿嫣冥冥中自有天分,這才讓當初的赤眉子窺見,於是說出讖語。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於是掀開被衾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朕還要去宣室了。” 伸手在額前推了推,咋舌道,“這酒後勁太大。到現在頭還是有些暈。”
張嫣不禁有些心虛,伸手替他揉了揉頭穴,道,“我本來以爲陛下酒量夠大的,纔沒有分寸的勸酒。卻沒有料到那梅酒的勁道這麼足。陛下,我吩咐宮人在廊下溫着份醒酒湯,你要不要喝過了再出門?”
見他面色蒼白的點頭,於是轉身吩咐荼蘼忙將醒酒湯端來,就着漆杓吹了一口氣,送到劉盈面前。
在醒酒湯苦澀的青草香中。劉盈依稀聞到一絲清新的蘭麝芬芳,似乎來自少女吐氣之間,又彷彿縈繞在執杓的纖秀手指。他甚至覺得,那種芬芳已經沾染在自己的身上,糾纏不清。不由輕輕打了個冷顫,連忙接過醒酒湯一飲而盡,拋在一旁。道,“阿嫣,朕先走了。”也不留更多的話,披了衣裳就離開。
張嫣將手中漆杓放回到早已見了底的湯碗之中,回過頭看着劉盈似乎帶着一絲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撲哧一聲便笑了。
“陛下。”韓長騮在廊下。見劉盈出來,連忙迎上去道,“奴婢服侍你……”
“不用了。”劉盈甩開衣袖。惱道,“你還守在這裡做什麼?皇后年紀小不懂事,你明知道朕不願亦不能留宿皇后的寢殿,身爲朕身邊第一得用的內廷總管,昨夜裡既然不上前攔着阻一下?”
張皇后年紀小不懂事?
韓長騮簡直想仰天長嘯一番。
我的陛下。你不能剛剛吃了虧,還護崽子護成這樣啊。那位椒房殿中的小皇后。明明是在扮豬吃老虎,步步爲營耐心的等着將他這位舅舅夫君擒到手中。
可是,他想起今晨張皇后起早,進寢殿時意味深長的瞪了他的那一眼。
怎麼看,在這位腹黑的小皇后面前,他們這位敦厚老實的皇帝陛下都沒有什麼勝算。因無論如何,重情如陛下都不可能虧待於皇后,他背下這個罪名,也不過是被陛下申斥一頓。但如果壞了皇后娘娘的事。
他這個內廷總管,只怕要做到頭了。
韓長騮默默的將血淚吞回去,忍痛道,“奴婢知錯。”
“知錯知錯。”劉盈忍不住想踹他一腳,想想多年來主僕相得的情誼,硬生生忍住,沮喪道,“知錯有什麼用?”
你有見過當人家舅舅的,睡過外甥女的牀麼?
他費心的爲自己與阿嫣之間劃了一條界線,這回卻是自己如此不光彩的越界,實是惱恨的可以。
他走了一段路,終於忍不住招長騮過來問道,“那昨夜,皇后娘娘究竟是怎麼安置的?”
韓長騮忍笑,一本正經道,“皇后娘娘甚是守禮,安頓好陛下後,便在陛下平日裡睡的屏外榻上睡了一夜。陛下不必擔心。”
劉盈這才安心的吁了口氣,卻聽得長騮最後一句話,越品越覺得不是味兒,忍不住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這一日,他在宣室殿處理國事繁忙,直到相國曹參與大夫陸賈告退,這才稍歇一口氣,擡起頭來,目光卻落在書案之上宣平侯府後來進上來的一令光妍可鑑的良紙之上。
“阿嫣。”他忍不住喚出這個名字。頭痛的揉了揉額角。
朕,究竟該拿你怎麼辦呢?
時光荏苒,轉瞬半年。
秋風吹徹長安城的時候,良紙已經遍行於長安城中,因爲輕薄方便甚於竹簡,挺括價廉凌於縑帛,迅速的流行起來。並以越演越烈之勢,以長安爲中心,快速的向大漢郡縣諸侯國傳去。
因今上除挾書律,僵死多年的民間治學之風,亦一瞬間以井噴之勢爆發出來。東西兩市在百家營生之外,又多開書肆。貧窮學子往來於書肆之間,縱無力購買書籍,一得飽閱,亦是幸事。
宣平侯府
“張達,”張敖喚着眼前的心腹下人,“本侯支持墨門中人研發良紙,陛下感念我獻紙之功,不奪其方。仍令侯府經營。你家父子兩代爲我效力,我知你聰明精幹,欲將此事託付於你。”
“多謝侯爺。”張達感激涕零,再拜道,“小人一定盡心竭能,不負侯爺信任。”
“那便好。”張敖點點頭,忽得板臉道,“只是,從今後,你便不再是我宣平侯府奴隸,可恢復原陸姓,日後一切在外所爲,都與侯府無關。”
“侯爺。”張達頓時大驚,“可是小人有何做錯之處,還請侯爺責罰。小人只求侯爺收回成命。”
“你莫要怕。”張敖勾脣笑笑,安撫道,“不是因了你犯錯。你可見過哪家商賈是頂着奴隸身份做事的?不是我宣平侯府人,出了事我便不幫襯着你麼?你出去後,你父母亦仍在侯府中,本侯必不虧待。”
待陸達離開之後,家人報道,“侯爺,中宮私府令孟女官求見。”
張敖睜目道,“讓她進來。”
不多時,解憂入內拜道,“婢子見過侯爺,不知侯爺命人喚婢子前來,所謂何事?”
張敖搖搖頭道,“解憂,你既是皇后娘娘任命的私府令,便是女官,日後不必自稱奴婢了。”
解憂沉默了一會,拜道,“婢子多謝侯爺。”
話是這麼說,但是解憂明白,自己是被父母賣斷到宣平侯府的奴婢,也正因爲此,宣平侯纔對自己的忠心深信不疑。
“承蒙陛下恩典,令宣平侯府持良紙之方而通行天下,”張敖正色道,“適才我已經選了一位心腹家人,賜以自由身,此後以商賈名義販賣天下良紙。良紙雖較竹簡縑帛便宜方便,數十年內,所得必多。我尋思着,這造紙之議,本是皇后所發,我不過是從議之功,則從良紙營生所得,侯府分文不取,悉數歸到皇后內庫。”
解憂言現訝異,道,“侯爺不必如此的。皇后娘娘乃是侯爺與長公主親女,本是一家人,何必分的這麼清楚?”
“正因爲是一家人,”張敖笑道,“皇后不必推辭。”
他嘆道,“你回去與皇后娘娘說,汝父早年爲趙王,雖黜,但先帝到底看在長公主份上,將我父子多年累財留於我。而長樂宮中,呂太后亦有言,他年身故,長樂宮中一切私財,都贈予滿華。我們夫婦只有偃兒一個嫡子,這偌大家業,都是他的。他並不吃虧。反而是阿嫣,雖身爲皇后食有采邑,但手中亦要有實財纔好。偃兒與她從小親善,必不會小氣。”
“是吧?偃兒。”他言畢,轉面向堂外問道。
過了一會兒,張偃拉着池果從堂外探出頭來,心虛笑道,“阿爹,你知道我在啊?”
“那麼重的聲響,你當爲父是聾子聽不到麼?”張敖冷哼道,“好端端的,不跟先生學書,跑到我這來做什麼?”
張偃咳了一聲,問解憂道,“那個——”
“小世子,”解憂屈膝拜倒,“奴婢姓孟,名解憂。”
“哦,”張偃似小大人般晃了一下腦袋,粉嫩嫩的容顏,又是清俊又是可愛,叮囑道,“你回宮幫我問阿姐一聲,她什麼時候纔回家一趟?我都快一個月沒見她了。”最後一句話微微抱怨,卻又露出小孩子的行跡。
解憂失笑,“如此,婢子回去會如實將世子的話稟於娘娘。”
“哎呀,”張偃對適才父親將侯府偌大一塊買賣輕易拱手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只是喃喃抱怨道,“皇帝舅舅也真是的,盡跟我搶阿姐。”
一時間,張敖與解憂都有些失笑。
宣平侯世子大人,你要什麼時候才明白,從出嫁的那一日起,她便已不再只是你的阿姐,而是,另一個男人的,妻子。
握拳,我有一個目標。就是把阿嫣的內庫塞滿,咳咳,塞的比皇帝的還要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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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眼。
一瞬就半年了,真快。
下一章這兩人怎的露面,俺還沒想好啊沒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