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友上傳 二三六 中宮(下)
二三六:中宮(下)
張嫣聞言,微微蹙起柳眉,望着面前的楚傅姆,若有所思。
她曾將劉盈對自己的承諾,隱約的透露給過身邊荼蘼等三個貼身女婢。這既是出於得償所願的喜悅,因爲一些原因,不好告訴阿母,只能希望身邊這幾個親近的宮人爲自己的幸福而高興,也是自木樨之後,生出的一種警醒。
說起來,木樨當初膽敢當面對自己提出去伺候劉盈,既是因爲在數年相處的時光中,將一縷少女心思錯付給了宣室殿中溫和仁善的皇帝。也是因爲看輕了劉盈與自己之間的感情,認爲自己能夠在其中插上一腳,背仗着皇后的威勢,同時得到帝王的寵幸。
在發生了木樨事件之後,她痛定思痛,實不想再一次面對貼身人的背叛。因此在一切都沒有來得及發生之前,先行揭出劉盈對自己的深厚情意以及自己對這段感情的要求,堵死了這些侍女心中可能生出的一絲僥倖。雖然看起來不夠光明磊落,但至少保全了彼此之間的主僕情誼。也是自己對她們的善意。
而她真心希望,自己能與荼蘼她們一生相安。
這樣的承諾,在時下看來未免有些驚世駭俗,並不是一件可以隨意宣之於人口的事情。荼蘼等人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包括楚傅姆。所以楚傅姆並不知道劉盈的承諾。
“阿傅,”張嫣慢吞吞道,“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我和陛下,和旁人是不一樣的……”
“娘娘,”楚傅姆跺腳,急切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的——”
“我知道,娘娘還年少,和大家正是情濃的時候,自然不願意想一些灰心喪氣的事情。只是,皇后娘娘,奴婢在宮中待了太久時間,看過了太多宮廷女子的起落悲歡。當年,公子扶蘇的母妃鄭夫人,亦是來自鄭國的貴女,何嘗沒有過十分受始皇帝寵幸的時候?最後卻因年長而色衰愛弛,公子扶蘇亦自刎身死;遠的不說,便說先帝的戚夫人,娘娘是親眼見過的,先帝一度想要易儲,將帝座交給隱王如意。最後不得行,便也放棄了戚夫人。娘娘如今年少人嬌,自然得寵深重……”
楚傅姆還在切切勸導,張嫣的心神卻已經微微盪開,眸光亦沉鬱下去,沒有說話。
她知曉,從某一方面說,楚傅姆的話是對的。
宮廷就是這樣一座吞沒女子青春的地方,無數個原本嬌柔美好的女子被困在這座宮殿之中,爲了出人頭地,爲了過的更好,而相互傾軋,互相爭鬥,堪稱不見血的戰場。縱然她深愛劉盈,此時也與劉盈的關係極爲甜蜜,卻依舊沒有辦法昧着良心說,當兩個人之間夾雜着一些丈夫名義上的其他女人,這樣的婚姻亦是完美的。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她凝眸望着面前的金絲楠木案几,杏核一樣的水眸中,閃過一絲暖色。
案几用暗硃色的宮綈鋪墊,上面置着一張荷花形果盤。果盤通體用水玉(即水晶)雕成,透明晶瑩,宛如一朵白蓮花,其中盛放一串鮮豔的荔枝。
先帝年間,南越王趙佗獻上異果荔枝,從此之後,荔枝進入大漢上層權貴的視線之中。荔枝性熱,果皮爲鮮紅色,上有鱗斑突起,果肉鮮時半透明凝脂狀,味極香甜,是時下一種極其珍貴少見的果品,且孕婦食之,對身體有益處。
前一段時期,她孕期反應重,吃什麼都吃不下,消瘦的很厲害。劉盈看着揪心,聽聞荔枝鮮美且有益孕婦食用,便遣人去南疆向南越王求取。趙佗尋了境內最早的荔枝,送往長安,清洗乾淨,剝了半塊果皮,露出晶瑩的果肉,便是面前的這一盤荔枝。
她也從中,看到了劉盈對自己的深厚情意。
因爲傅姆多年來一直在宮中,從未離開,經歷過太多事情,才能比旁人看的更深遠。但同樣的,正是因爲見過的太多了,楚傅姆的心已經被那些權謀起落給遮住,不相信掩藏在權謀起落之下,生命的那抹亮色,那些人性中至真至誠的愛與溫暖。
誠然,她並不喜歡未央宮,可是,她愛這座宮殿的主人,那個有着溫暖眸光的男人。因此,也接受了這座宮殿的一切。
雖然,她依舊無法對這座宮殿固有的灰暗地方抱以喜愛之情。
但是,她愛的男人在這座宮殿裡。
世上男兒本多薄倖。她一直都知道。所以,兩世爲人,都小心謹慎,不肯輕易付出自己的感情。可是,總有一些人,能夠輕易打破你的藩籬。對劉盈的感情,是在日深月久的相處中漸漸產生,但是,對劉盈的信任,卻是從長樂宮宮階之下的第一次相見,便漸漸開始。正是因爲劉盈的存在,才讓她能夠堅定的相信,這世界上,總還是有一些男人,是不一樣的。
“……你要知道,”楚傅姆面色鄭重,“這些年,你雖爲皇后,但在這座未央宮中,除了椒房殿,根本沒有一絲屬於你自己的勢力。這從根本上來說,是不應該的。也對你十分不利。而且,娘娘,你應該清楚,作爲皇后,和作爲大家的外甥女,是不一樣的。若你永遠只當大家的外甥女,那麼你縱然有什麼不是,大家作爲長輩,總得包容你一二。但你既然已經決定做大家的皇后,就應該承受大家日後對你嚴苛起來的要求。往日情分雖好,卻不一定經得起歲月磨損,我們得趁着大家的心還在你心上的時候,先在未央宮多經營一番。”
“阿傅,”張嫣肅然起來,起身拜道,“你說的,有你的道理。”
楚傅姆面露欣慰之色。
說了這麼多,張皇后總算開竅了。
“可是,我也有我的想法。”
正是因爲劉盈對自己情意殷殷,她也希望自己能夠做一個值得他寵愛的人,而非陷入後宮爭鬥之中,一日一日的迷失自己。到頭來,縱然鬥倒了宮中所有的敵人,回過頭來,卻是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想起劉盈,她的脣角便不自禁微微翹起來,無視楚傅姆微微僵硬的臉龐,伸出兩根潔白纖細的手指,從面前果盤中取了一粒荔枝。荔枝鮮美,經宮人處理,已經剝除了一半果皮,露出裡面晶瑩的果肉。她含住一抹潔白的果肉。只覺得,甘冽的汁液浸出來,極其甜美,就好像,
她如今沉浸於的,戀愛的感覺。
她愛上了這個男人四年,他終究無法迴應她,在她失望遠走之後,他卻追了過來,雖然這其中的因由,她並不是很清楚,但對這段感情,她卻是十分珍惜的。
也因此,她想要做一個值得劉盈一直深愛的女子。
“我其實,不喜歡宮斗的。”
楚傅姆怔了怔,“宮鬥”這個詞雖然有些俗,放在宮廷之中的女人身上,竟是十分形象。“可是娘娘,”
她微微苦笑,
“奴婢難道願意打破你的美夢麼?只是,宮廷就是這樣的一座地方,有時候,不是你不想鬥就可以不鬥的。否則的話,若日後身落低谷的時候,被人踩在頭上,只怕後悔莫及。”
張嫣伸手擺了擺,阻止楚傅姆的話語。
“我不是這個意思。”
“阿傅,未央宮中,陛下的妃嬪不算很多,但也絕不算少。我身爲皇后,如今又得陛下爲我撐腰,已經是佔盡了優勢,若還步步緊逼。陛下本就是個惜貧憐弱的性子,雖然嘴裡不會多說什麼,心裡卻反而會偏向她們。若是陛下與我離了心,無論我做了多少,他總能夠找出一個新人來,如此周而復始,實在是沒有什麼意義。而且,”
她揚了揚精緻的下頷,眼神驕傲,而又帶着一絲矜持,“我也本不喜歡一個個的尋她們的毛病,或者是籠絡她們身邊的下人,來控制住她們的動向,若是那樣,縱是將這些嬪御一個個的踩在腳下,最終得到勝利的自己,也沒有好看到哪裡去。我慣常喜歡一勞永逸。如果一定要做些什麼的話,我寧願一次性從根本解決問題。”
“一勞永逸?”楚傅愕然的睜大了眼睛。
“是。”張嫣頷首,用手巾擦拭沾染了荔枝汁液的雙手,若有所思,“阿傅,你知道,爲什麼這些嬪御從前敢藐視我這個做皇后的威嚴麼?”
“這……”,楚傅姆含糊道,“不過是因爲娘娘年紀小……”且雖有皇帝維護,卻始終無寵。
只是這話能夠輕易去想,卻並不好說出口。
“阿傅不用給我遮掩,”張嫣來到殿中南窗之下,推開支摘窗,遠遠望着椒房殿南方。
在她日常起居的院子之南,是椒房殿的正殿。平日裡很少啓用,只在大的年節時分,用作禮儀之用。
椒房殿往南,沿着宮道走個百十步,出了永巷巷門,便到了前殿。前殿位於未央宮最高的高臺之上,有宣室、溫室、清涼三殿,是天子劉盈平日裡上朝,並處理政事的地方。
“想當初,我在未央宮中,雖然沒有真正承寵,可我終究是長公主的女兒,且與陛下有着多年情分,陛下縱然無法寵幸我,也對我維護非常。那些妃嬪哪一個不是出身低微,位份亦離我甚遠,憑什麼敢不將我放在眼裡?除了因爲我看不到承寵的希望,後繼無力以外。也是因爲,我雖貴爲皇后,卻沒有多少轄制妃嬪的能力。”
“漢宮的內宮制度承自秦朝,皇后以下,設中宮體系,如皇太后宮一般,有詹事,將行等卿官,頗爲龐大。但事實上,名義上在皇后統治之下的永巷妃嬪,供養卻出自直屬於天子的少府。
也就是說,張皇后實際上沒有權利直接掌管這些妃嬪的器具、錢糧、布帛供給,甚至是伺候下人的起免。
張嫣微微冷笑,“枉她爲中宮皇后,天下之母,卻連切實可以控制住嬪御的法子都沒有。”
又怎麼能怪,當年王瓏身懷皇嗣的時候,便敢張狂的蔑視椒房殿,不將自己這個皇后放在眼中?
楚傅姆愕然。
秦漢宮制一脈相承,她自認在宮廷之中浸yin多年,看多了宮廷女子的心機手段,早已經通透了。如今卻發現,自己沉溺於這些心機手段,糾纏於人心利益,反而不如張皇后年紀尚幼,卻高屋建瓴,技高明顯不止一籌。
“這些事情,剛入宮的時候,我其實,早已經想過了的。”
張嫣輕輕道,“之前的四年,我在這宮中少有作爲。是因爲,我知道自己本錢不夠,做什麼都事倍功半,縱然籠絡到一個人,他若心中想着,反正我無寵無子,這日後大漢帝位,終將交付給別的人,後繼無力,也不能十分歸心。所以,我乾脆什麼也不做。”
“只是,”
她垂下漂亮的杏核眼,看着自己已經明顯隆起的腹部。到如今,她已經懷孕將滿七個月了。
張嫣將手愛憐的放在腹部,撫摸着裡面的孩子,聲音很輕,“我曾經以爲,這輩子已經用不上了。卻沒有料到,還是會回到這個地方,重新來過。”
“如今,便算不是爲了自己,爲了給這個孩子掙一個安全無憂的成長環境,我也應該做一些什麼了。”
她既下定了決心,於是揹着天光回過頭來,面色鄭重。此時,褪去了在劉盈身邊的柔情,顯出了一國的威嚴睿智,
“阿傅,從來要想打擊一個利益階層,便得扶起另一個階層起來。才能奏效。此時,未央宮中的內侍制度已經足夠成熟,而且涉及前朝,並不是我能輕易改動的。我想抓在手中的,是整個未央宮的宮女。”
“宮女?”
“是。”張嫣頷首。
“自秦以來,宮女一直隸屬於內侍,除了宮中主子的貼身侍女另有品級以外,其餘的宮女,一直都是被漠視的人羣,處在兩宮之中的最底層,在受主子驅遣的同時,還要受內侍管理盤剝,且幾乎沒有升遷期望。但是,宮女雖然不如內侍,終生待在宮中,但也在宮中佔有極大的份額,如果用的好,能夠起到不小的作用。我打算說服陛下,由我自行建立一套與內侍並立女官制度,這樣,未央宮中的宮女有了向上爬的希望。同時,也將宮女的管轄權,變相的從少府接手到中宮。”
楚傅姆的目光倏然明亮起來。
這樣的提議,相當大膽。
但是,具有相當強的可操作性。
如果張皇后能夠成功的話,那麼,未央宮將呈現另一種景象。
想想看,那些妃嬪想要在未央宮中立足,必須依靠身邊的內侍以及宮女。但是,這些宮女的升遷都掌握在中宮手中,內心向背一時難以意料,一時之間,她們還敢真心使用這些宮女麼?
張嫣的目光極其明亮,“我用這一招,能夠釜底抽薪,將這些妃嬪從此束上手腳,豈非比我從背後籠絡一些從人,光明正大,且有效的多?傅姆在宮中多年,熟悉後宮典章制度,與其勸我上心對付那些妃嬪,不如幫我訂製一個新的女官品級制度,豈非更好?”
“娘娘高明。”自此,楚傅姆終於心悅誠服,伏拜道。
“阿孃,”這一日,淮陽王劉弘回到含光閣,奔入了袁美人的懷中,仰起一張紅撲撲的小臉,“今兒個,楊王傅誇我聰敏好學來着。”
“是麼?我家糰子真是一個好孩子。”袁蘿勉強一笑,摸了摸劉弘的腦袋,讚揚道。
這些天,袁蘿隱隱的感覺到不妙。
自從天子“病癒”,重新開始處置國事之後,在未央宮中,他們母子的地位便變的有些尷尬。縱然是淮陽王劉弘,雖然年紀尚小,也從伺候他的宮人眼中,感覺到了一絲奇異。
那種感覺,有憐憫,有嘆息,也有小小的幸災樂禍。
他無法完全名狀,卻開始豎起全身的鎧甲,唯有在他們母子熟悉的一方天地中,這位剛剛滿了六歲的皇子才能放鬆了他的精神。
“可是,阿孃,”劉弘又困擾的皺起了小小的眉頭,滿懷不解,“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讓父皇不喜歡了?”
“怎麼?”
“往日裡我下了學,去求見父皇,父皇偶爾總能見一見我,他還會對我笑,會過問我功課。可是,自從一個多月前,就很少見到父皇了。”
“他們總說,父皇去看我母后了。可是阿孃,我的孃親不是你麼。怎麼還有一個母后呢?”
袁蘿扣緊了指尖,面色微微泛起青睞。
“那些人可沒有說錯呢。”她抱着劉弘,用一種輕柔而顯得略微詭異的調子道,“你的確還有一個母后,她姓張,是你父皇的皇后,也是你父皇的外甥女。如果她沒有嫁給你父皇,論起來,你還要叫她一聲表姐呢。——偏偏不知道那羣人怎麼想的,竟讓她進了宮做皇后。”
她的眸中閃過了一絲憤恨的光澤,“……當初,明明你父皇剛剛病癒,她就敢勾着你父皇,一點都不顧惜你父皇的身體。本來,你父皇是想過來看你的。可是張皇后不想父皇和你見面。她怕父皇見了你以後,就不喜歡她了。你父皇一向順着她的意思,竟然這些年都不來見我們母子。如今,你父皇,他大概早就忘記我們母子了。”
劉弘愣了愣,道,“阿孃,你是說,是張皇后不讓我們和父皇團聚。”
“正是啊。”
對父親的孺慕在長年失望之後,很容易就找到一個目標宣泄,劉弘便將一腔怒火投向椒房殿中的張嫣,眸光憤怒,質問道,“爲什麼?”
注(此段不算字數):
1:女官制度
秦漢時期的女官制度的確尚未成形,直到後世才漸漸樹立起來。印象中,比較成熟的女官制度是隋唐時期吧。阿嫣提早將女官制度提出來,對規範漢朝後宮,也是有一定進步意義的(話說,我對漢初除皇后外的妃嬪以及宮女都統屬永巷,已經怨念很久了)。
2:荔枝,偏早的記載便是漢高帝時期,南越國王往中原進獻荔枝。因此,在當時,荔枝是很名貴稀少的一種水果,特別的,也很適合孕婦食用。
不過我比較困惑荔枝的果期。
因爲設定的本章時日是農曆三月,換算成陽曆大概是四月下旬。據我查閱,如今四月的時候,海南就有早期荔枝上市了。再加上秦漢時期,據說平均氣溫比現在要高一些,荔枝再稍微早熟,似乎,還是有那麼點點可能的。
大家不用太在意。
文中設定,劉盈是因爲阿嫣懷孕無法進食,纔多方尋取一些異果佳餚來給阿嫣開胃。和唐玄宗那個敗家子可不一樣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