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龍城[7700加更]
漢九年夏五月二十,漢和親使劉敬帶着須平長公主出雲中,一路走過匈奴水草豐盛的草原,抵達龍城。
“公主,”劉敬驅馬走車旁,稟道,“到了。”
剎那間,就見簾子中劉丹汝美麗的臉蛋上一片死灰,纖細的手抖了一抖,掌不住布簾,落了下來,遮住了她柔美的容顏。
“公主,”饒劉敬心如鐵石,見此情此景也不禁惻然,竭力安慰道,“你是大漢名正言順冊封的公主,憑此在匈奴,除了冒頓單于,不會有人敢衝撞你?”
良久,簾中傳來一聲虛弱的回答,“是麼?”聲音如黃鶯鳥兒歌唱一樣動聽,但同時,也如同黃鶯鳥兒一樣脆弱顫抖。
初夏五月正是匈奴水草豐美之季,茂盛而沾染青翠水滴的深草能沒過駿馬的肚子。一路長途跋涉從漢都長安來到匈奴龍城的三百披甲執戟北軍軍士早已疲憊不堪,昔日在漢都長安威武赫赫光鮮的他們,忽而置身在寬廣一望無際的草原,如同河流中渺小的滴水毫不起眼。
沉默寡言的漢家兒郎,護送須平長公主和親車駕直到龍城由重木所搭制的外城柵門外停下。望樓之上,兩個腰懸彎刀頭扎碎辮的匈奴守衛下來迎上,打量道,“這就是漢家的公主麼?”
厚重的斜褐織簾遮住劉丹汝的容顏,卻並不能給她予多少安全感,簾子阻隔的了匈奴人窺伺的目光,卻阻隔不住放肆的笑聲,野蠻的匈奴漢子說着陌生的匈奴語言,是她從未聽過的聲調,洪亮而不自矜,雖不懂意思,卻直覺並無半絲恭敬,不是什麼讚語。最後他們改用漢語懶洋洋道,“你們等着,我進去稟報單于。”
匈奴習俗,在每年的五月齊聚於龍城,祭祀祖先、天地神、鬼神。如今,龍城之中是一片歡樂的海洋,無數穿着獸皮皮革鞣製衣裳,梳着髮辮的匈奴人手牽着手圍成圈子,嘹亮的唱起了讚歌:
“撐犁長天,
罩我廣袤大地。
雄鷹高飛,
雲飛萬里蒼茫。
龍城如日月,
日月佑單于。”
歌聲中,二十七歲的冒頓單于坐於人羣之上寶座,起身揮手。
於是所有歌唱談笑賽馬比箭的匈奴人俱都安靜下來,仰頭看着他們偉大如草原神邸的單于冒頓。
冒頓傲然一笑,揮手做射箭姿勢,慢慢將“弓弦”拉至滿月,驟然放出手中“箭”,於是衆人齊聲歡呼。
“佑我匈奴,壽祚綿長。”冒頓仰天道。
“佑我匈奴,壽祚綿長。”
“佑我匈奴,壽祚綿長。”
在匈奴人齊聲的呼喝中,漢使羣人魚貫而入土城,如同闖入狼羣的駱駝,瞬間被匈奴人的海洋淹沒。
“這位就是新閼氏麼?”十二三歲的匈奴男童上前對宮車折腰行禮,有着一把洪亮爽利的好嗓子,好奇覷着華美簾幕之後窈窕的身影,道,“閼氏請下車。單于吩咐,讓你進帳休息。”
“劉大人,”車中,劉丹汝失聲尖叫,瑟瑟發抖。
這一路行來,她雖少見劉敬一面,卻不自覺的將她當做自己最後的堡壘,而如今堡壘即將失守,綿弱的女子茫然四顧不知前路。
劉敬卻一時沒有答她的話,他牽着馬,站在漢使最前處,目光遠遠的與高臺上的冒頓相接,冒頓的眼神審視而又幽微,因爲居高臨下,又顯得深邃邪魅。這個草原上的絕對王者,如同一隻孤高狠決的頭狼。
片刻之後,冒頓轉過了目光,大笑着與座下衆稗王乾杯飲盡卮中酒。
這是一頭嗜血的狼,劉敬打了個寒戰,他的王座之上,灑滿了暗沉的血跡。他踏着親人手足的鮮血走上王座,於是成了這個崇尚勇武的民族的王。
此情此景,劉敬欲要維護煌煌大漢之尊,轉首對匈奴男童道,“車中坐的是我大漢須平長公主,和親禮未成,她就是我大漢的公主,自當和我大漢使臣在一處。”
“可是,”童僕眨了眨眼睛,天真而又咄咄不容拒絕,“這是單于吩咐的,新閼氏入側帳休息。”
冒頓單于的話語在草原上就是神的旨意,當被毫不懷疑的奉行。劉敬無奈的認識到這一點,匈奴單于的眼中並無絲毫大漢尊嚴,當你奉上最好的女兒和成羣的財帛,你又憑什麼要人家注重你的威嚴?
虛妄的尊嚴。
劉敬難堪的對車中丹汝道,“公主不必驚慌,隨他們去吧。自會有人照顧於你。”
劉丹汝這才知最後一道屏障亦如是軟弱,她不知的是劉敬未必軟弱,只是認爲爲她與匈奴對峙並不值得。
因無論如何,她已經註定是冒頓單于的閼氏。
侍女掌起車簾,丹汝踩杌而下,漢家十七歲的年輕女子,一身玄黑曲裾深衣,柔美安寧如一朵靜默的黑蓮,緩慢的落在寬廣粗獷的綠色草原之上。剎那間無數匈奴兒郎女子的目光向這一方投來,口中呼哨連聲,其中有一半讚歎漢家公主迥別於草原女子健美的另一種柔弱之美,另一半亦是嗤笑這柔弱,草原兒女從小在馬背上長大,剛生下來就能在飛馳的馬背上打盹,五六歲就可以利索的騎着駿馬繞着家園奔馳,哪似這南方女子,下個車還要藉助杌子。無怪漢人積弱,不堪敵草原騎軍。
“蒂蜜羅娜,”遠方,清亮的男聲召喚着妹妹的名字。
“噯,”齊人高的白色小馬駒身邊,細緻梳理着鬃毛的匈奴女孩回過頭來,蕩起一頭蓬鬆長亮的秀髮,被梳理成兩根粗粗的麻花辮兒。白狐毛風帽之下,旱獺鑲邊護耳緊貼肌膚,八九歲的女孩容貌尚稚嫩,卻已現出驚心動魄的豔,眉眼宛然祁連山上烈烈盛開的燕支花(即紅藍花,秦漢時製作胭脂的一種植物)。
王庭大當戶渠鴴奔跑過來,笑道,“那漢家的公主已經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今年二十餘歲,笑容爽朗,露出一口白牙,身上有着青草般濃郁的氣息。
“哦?是麼。”蒂蜜羅娜閃了閃大大的眼睛,微笑着轉頭回去,拍打着安撫躁動的馬駒,“好,等我給追雪梳理好了就去。”
“阿蒂你真是不可愛,”渠鴴抱怨道,“打理追雪什麼時候都可以,那個漢室公主可是難得見到啊。”
“那又怎麼樣?”蒂蜜羅娜道,“當日事當日畢,一件事情做好了,纔好去做下一件事情。”
“算了算了,”渠鴴意興闌珊的揮揮手,“你不去看我先去了,聽說漢家娘子都是水做的一樣呢,我去飽眼福了。”他抱着蒂蜜羅娜在原地狠狠的轉了個圈子,絲毫不理會蒂蜜羅娜的尖叫,在她頰上親了一口放下,頭也不回的跑遠。蒂蜜羅娜摸了摸適才被親到的地方,撲哧一聲笑了。
“那個就是你妹妹?”渠鴴回到王臺之上時,冒頓正放下手中卮酒,不經意的問道。
“是啊。”他坐在冒頓右手後方,仰頭驕傲笑道,“她叫蒂蜜羅娜,是我的同母妹妹,今年九歲。”
“很漂亮,”冒頓低首轉了轉手中的酒卮,讚道,“也許再等個幾年,歌珊羅‘草原第一美人’的名號就該拱手讓人了。”
渠鴴笑出一口白牙,舉起酒罈哐哐的斟滿面前杯酒,仰首大口灌下,“茨鄂閼氏畢竟已經三十了,而阿蒂還小,等她長大,過去的草原第一美人已經老了。說到美人兒,”袖子抹過濺到臉上的酒液,他謔看了冒頓一眼,“剛纔那個漢人公主,你看了沒有?”
“不曾。”冒頓哼了一聲,“女人麼,不就是那個樣?反倒是漢朝那個使臣,需要多注意點兒。”
“那你就可惜了,”渠鴴笑道,“她下車的時候,我路過瞅了一眼,嘖嘖嘖,當真是個水做的美人兒,屈普勒你今個兒晚上有福了。”
注1:史書上關於匈奴的記載不詳,於是找不到冒頓的生卒年歲,不過基於我自己對於美感的要求,我把他的年紀壓了不少。如果按這個年歲推算回去,那麼他弒父自立的年紀應該只有十六七歲——
擦汗,我知道,這樣不好,虛心認錯,死不悔改。
2:匈奴單于的單于封號,與他的名字並不是一樣的。比如冒頓的繼任者老上單于,名諱爲稽粥。我想,冒頓應該是單于號,但是我沒有找到冒頓的名字,於是隨手諏了一個。
3:此時的匈奴,應該處在貴族階層形成時期,除了單于呼衍氏,匈奴有三大貴族世系,蒂蜜羅娜的家世屬於其中的須卜氏。
鼓掌,粉紅票歡迎本書第二女主角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