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發現張皇后失去了蹤跡的是她身邊的兩大女官荼蘼,解憂。
“誰都不許聲張出去。”解憂按住了慌了聲色的荼蘼,嚴聲道,“椒房殿的人,仔細的在未央宮四處找一找,若再找不到皇后娘娘的蹤跡,”她的身子晃了晃,凜然道,“我們便只好去稟告陛下了。”
中宮私府令跪在宣室殿外求見陛下,面如死灰。
聽到轉陳的稟報,劉盈愣了愣,手中的兔毫筆便握不住,滾到了宣室的水磨方磚之上,染上了一痕濃黑墨漬。
這些日子,阿嫣的笑語嫣然一幕幕滑過腦海,眉目溫柔而帶着淡淡的眷戀,當時他覺得不捨,總是笑着說一些開心的事,只爲求她展顏,直到這一個剎那裡,才驀然明白過來,她一直是在和他告別。
一剎那,伺候在一旁的御前總管韓長騮分明看到,年輕的皇帝面上的神色閃過一絲害怕。
“宮中各處都找過了?”他尚能沉聲問道,雖然垂在身邊的指尖微微顫抖。
“是,陛下,”解憂垂眸認死道,“除長樂宮婢子無詔不敢擅入外,未央宮中確是到處都尋過了,都無皇后蹤跡。”
劉盈起身道,“朕走一趟長樂宮。同時傳朕密令,命長樂戶將樊伉帶人將長樂宮暗中找一遍,尋找張皇后的蹤跡。雖然心中已經存了一種定見,但他總是抱了一絲菲薄的希望,阿嫣不過是羞惱不肯見人。躲在長樂宮的某一處偏僻地宮殿,只要他低聲下氣的賠罪,就會又笑出聲來。
“陛下,”身後,韓長騮連忙喚道。“是否先侯一侯。待臣吩咐鑾駕……”
“備什麼鑾駕。”劉盈揚聲急道,“朕自己過去還要快一點。”
這是第一次。劉盈去長樂宮,不是爲了求見太后。而是徑直去了天一閣。
宮人正在收拾損毀的門窗,遠遠見了一人行來,到面前,竟是皇帝,連忙跪拜下來。道,“陛下。”
“都退下吧。”劉盈捺住神色,抿脣吩咐道。
劉盈站在閣外,靜默了一會兒,才推開了門。
閣中簾幕輕垂,顯然,宮人已經收拾過。屏風之後的藤榻,換了新的被衾,昨夜地燭光暗影。靡亂橫陳。再也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劉盈憶起昨夜阿嫣在自己身邊地模糊印象,在貼着牀板摸索。果然見枕邊一處比旁處稍厚,掀開其下牀板,一封信箋靜靜的置在其中。
“陛下。”韓長騮趕進來,見皇帝獨自坐在閣中,身影在殿中燭光映照下,拖成了一個長長地影子,看着既然有些淒涼的味道。
“長騮,”劉盈淡淡道,“吩咐樊伉,不用找了。阿嫣,她----”
她是自己主動離去地。
阿嫣本就聰慧,若生了離思,未央長樂二宮又沒有人事先料到,走了大半日,此時大概早已出了長安城了。
“哎呦,我的陛下。”長騮急的跺腳道,“你還在這兒發什麼呆?皇后娘娘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腳程一定不快,此時還未走遠,現在派人去追,指不定還能追回來。”
“對,”劉盈忽然振作起精神,起身大步道,“韓長騮,你去找中尉戚鰓來,命他出長安城沿路搜尋皇后下落。”
“諾。”韓長騮急忙去了,走到長階以下,忽然聽見身後更急促的一聲喚,“回來。”訝然回頭,見皇帝站在殿門前,面上微微衰頹。
“算了吧。”他一字字喟道,轉過了頭去。
劉盈,找到了阿嫣,你又要怎樣呢?
難道再重複地過着這樣的日子?
你本已經決定要送走她?那麼,阿嫣自己離開,和你送她離開,又有什麼區別呢?
自然是區別的。
如果按照他的安排,她會在一處他所知的地方生活,一生衣食無憂,平樂安好,快樂或是不快,他都知曉。
而阿嫣這麼獨自出宮,連一個心腹宮人都沒有帶,就像一隻斷了線的紙鳶,不肯留下一點關於自己的消息。從此之後,他只能獨自懸心,不知她吃飽了沒有,穿暖了沒有,可有風刀雨劍嚴相逼。暗地裡猜測,卻始終得不到一個答案,空空落落的沒個着處。
阿嫣,你太狠心,連着最後一點念想都不肯留給我。
“你出去吧。”劉盈靜靜道,“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手中的信箋帶着淡淡地清香,如同昨夜阿嫣呼吸之間地蘭麝芬芳,無跡可尋。他頓了一頓,方纔展開信箋,見其上字跡娟秀所書:
“陛下見信如晤,多年垂顧,妾不甚感激。君與妾無夫婦之份,實所憾矣!君曾言,願與朝中擇一二青年才俊,選其好者,顧我終年。君心仁,不忍不顧我。然妾心實微,既無份攜手,自請下堂離去,不願勞君煩憂也……”
劉盈一字一字卒讀,忽然心悸如死。
他自以爲是爲阿嫣做了最好的安排,卻忘記了,阿嫣那樣驕傲地性子,如何肯接受他這樣的“施捨”?怕是從一開始就暗自委屈,打定了主意了吧。滿心傷悔沒有寄託之處,只得移目四顧,忽見榻上抱虎瓷枕之上,許是宮人一時粗心,沒有抖乾淨,還殘着一根長長的青絲,長短色澤,當是阿嫣昨夜纏綿時留下。
燭光投在暗夜中,是一種曖昧的蜜色光澤,阿嫣玉體橫陳躺在這兒,青絲鋪成了一道瀑布,他俯首,吻住她的脣。在她大大的眼眸中看到了訝然迷離。
到如今,佳人已經杳無蹤影,空餘一根飄蕩着地青絲,彷彿還盪漾着幽幽的清香。
劉盈忽然想,阿嫣當時在想什麼呢?
“妾離去之後。君可託言皇后猝病。半載之後薨逝,則世間再無皇后張氏。殿中諸婢。皆不知情,請君擡手;妾之母弟。亦君之親,煩以照料,代妾盡孝於母膝前。知君信重,女甥嫣叩首別過,盼君努力加餐。天涯海角,後會無期。”
後會無期。
後會無期。
她就這麼決絕的劃下了一刀,將半生的舅甥之情,夫妻之義全部拋掉,乾乾淨淨的走開。
他彷彿看見夜深之後,阿嫣在燈下鋪開紙箋,秀致地寫下字跡。她哭了沒有?還是輕輕地擡手將眼淚拭去,她悄悄的將信箋藏在牀板夾層之間。然後喃喃地道了一聲珍重。
在天一閣的一夜之後,離開。是一種巧合。但爲了安排掩人耳目地離開未央宮。阿嫣又是從多久之前開始便一步一步審慎的安排?
呂后很快得知了劉盈的動作,趕到天一閣前。見到劉盈從閣中走出來,忍不住氣怒道,“陛下,你今日這是在做什麼?莫非哀家的長樂宮又藏了什麼人,讓你這個做皇帝的親自過來搜?”
劉盈勉強笑了一下,喚道,“母后。”
呂后頭忽然有些疼,見劉盈身後地天一閣,便知道此事定與阿嫣有關,忍不住皺眉問道,“你們兩個,到底再搞什麼鬼?”
“什麼鬼也沒有。”劉盈微笑着道,“母后,你放心,再也不會讓你憂心。什麼也不會有了。”
呂后正自驚心,忽聽得劉盈揚聲喝道,“將天一閣給朕封起來。”
“哐,哐,哐,哐。”宮人們不敢懈怠,連忙依命,將今晨剛拆卸下來的木條,又重新釘了上去。
“哐,哐,哐,哐。”楔入木條的聲音響在暮色中,急促而又殘酷,
一切似乎與昨夜相同,一切又有些不同。
不同的是,昨夜,那座水閣中還有他和阿嫣,今日,裡面確實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那案上的燭火,沒有宮人去添油,終將燃燒殆盡,緩慢的熄滅。然後,屋子裡落下來灰塵,慢慢將一切瘋狂的,旖旎的,錯誤地,懷念地痕跡都覆蓋住。
塵灰能將他心中的痕跡也一同覆蓋麼?
阿嫣,你雖不願在朕地庇護下度日,朕卻總想庇護你哪怕一點。
你想要離開,朕便放你離開。你希望保全住椒房殿上下,那麼,朕便不會治她們的罪。朕會如你所願,努力加餐,打造一個海清河晏的大漢天下。因了無論阿嫣你走到哪裡,總是在大漢天下的某一處角落,若清平的政治能夠護你一絲平安,朕寧願宵衣旰食。
張皇后在未央宮中失去了蹤跡,瞞的過別人,卻瞞不過皇后的母親,魯元長公主。
那樣性恭儉純愨的長公主,第一次爲了女兒在人後怒斥自己的弟弟,“陛下,你知不知道阿嫣有多麼喜歡你?只要你一個眼神,她就可以獨自開心半天。到底要受多大的委屈,她纔會拋開一切,獨自遠走?”
“阿弟,算是姐姐求你,”魯元殷殷道,“你去把她找回來吧?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她從小錦衣玉食,沒有吃過半點苦,外頭亂苦,她沒頭沒腦的撞進去,沒個人護持,是要吃虧的。”
魯元想要跪下去,卻被劉盈一把攙住,神色痛楚,許久方道,“阿姐,阿嫣她不是小孩子,既然打定主意出去,自然考慮過這些問題。也許,只有離開未央宮,她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魯元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對於阿嫣的離去,劉盈不是不痛苦的,甚至可能,他比自己,比阿嫣都要痛苦。
她忽然有些心軟,阿嫣是自己的女兒,但面前這個,也的的確確是自己的親弟弟,她兩個都疼,於是最希望他們和好如初。但是,爲什麼偏偏兩個都是好人,卻終究無法和美偕好?
魯元捫心自問,終究無法找到答案。她的心卻灰了,只是問道,“那陛下,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打算怎麼收場?”
22日基本更。
我試試趕一趕加更吧。
握拳,虐劉盈,我比較有興趣。
關鍵詞:重陽,天一閣,春藥,關於那天晚上的後半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本來認真的考慮寫個番外,可是想想,總還是覺得凡事都寫透了沒有意思。偶爾在兩個人回憶裡點一點細節就好。
那個,即將進入前元七年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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