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嫣華 二五七 覆水(下)
二五七:覆水(下)
落日的餘暉將椒房殿的朱樑畫棟渲染成一片金色的色澤。
張嫣從殿中出來,見滿殿寂寥,從人退的乾乾淨淨的,劉盈獨自一人負手站在殿階之側,看西天將墜的夕陽。滿天紅霞鋪成一道綺麗光彩,有一種沉醉的美感,將逝未逝的悽美。張嫣竟生出了一種錯覺,覺着這樣的夕陽壓在劉盈的肩上,分外沉重,似乎有一種不堪負荷的感覺。
“當日給好好取名,希望她一生蘭芷芬芳。”
劉盈聽見了身後妻子的腳步,於是苦笑了一下,開口道,
“我希望她人如其名,一生安好,所以力越衆議,在她甫出生不久,便加封她爲長公主,本希望她一輩子平安喜樂,如今看來,卻適得其反,也許反而因了福氣太盛,她承受不住?”
又或者,
他回過頭,看着妻子年輕的側臉,她皎若芙蕖,美豔無雙,陪在他身邊久了,他終究無法抗拒,害怕失去,於是逆着最初的想法強留下了她。是否他們冥冥中終究還是違了天意,這才招致報應,卻不肯直接懲罰他們本身,反而應在了無辜好好的身上?
“纔不是。”
張嫣驀的叫道,聲音極爲激動。
她其實並沒有什麼確定的徵兆,只是對於丈夫心中的不祥想法有着一種模糊的感知,不知道該怎麼辦,卻本能的大聲說出口,將劉盈的思緒岔開,“發生這樣的狀況,我也不想的,可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抱怨和悔恨都已經沒有意義,努力想想有什麼法子幫着她,讓她今後的一生能夠過的好一些,纔是我們爲人父母當做的事情。”
提到命運坎坷的女兒,劉盈便振作起精神來。肅然道,“說的是。”
太醫院很快的對繁陽長公主進行了診治,商討過後,回稟皇帝道,“長公主的聽力受損是天生,非藥石可治。”
“可有辦法調理?”劉盈垂問。
已經過了七十餘歲的古稀太醫令便顫顫巍巍的稟道,“陛下爲長公主着想的心情,臣等都明白。只是,臣從醫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聽說過,天生失聰是能夠醫治好的。”
劉盈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揮了揮手,令太醫令退下。
椒房殿特製的嬰兒搖籃中,劉芷穿着未央宮織室特意爲長公主縫製的嫩黃色春裳,咿咿呀呀出聲,面孔精緻而漂亮,吐了一個泡泡,張開手臂要阿翁阿母抱抱,露出明媚的笑容。
張嫣垂淚道,“都是我不好,對不住好好。”
她看着搖籃中的女兒,聲音自責,“當初,我不知道肚子裡有她,這纔在那段時間長途跋涉,累到她了。”
事到如今,如果拒絕面對可以改變事實的話,她有一千一萬個不願意接受女兒失聰的事實,但在此刻不幸之事真的發生的時候,她最應該做的應該想着要挽回,爲女兒做一些事情讓她的人生更好一些,而不是因此,讓自己的身邊人事陷入更糟糕的深淵。雖然對於這樣的事情,難過的到了極點,但她來自前世的知識讓她清楚的知道,一個孩子從開始孕育到分娩出母體,很多事情已經註定,不是後頭的的所謂加封長公主號福氣過盛而折所能決定的。
而她和劉盈,從血緣上而言,根本不是親生舅甥,也就不會存在什麼近親生子的種種弊端。真正可能令好好致殘的,是她懷孕初期,從匈奴回到長安一路的辛苦。
想明白了這一點,張嫣便對自己之前的莽撞,悔恨不已。
劉盈苦笑了一會兒,勸道,“阿嫣,無論如何,只要我還在這個位置上,終歸是苦不到好好的。”
好好的年紀還太小,還不知道世間險惡。也不知道,從今以後的路,她有多麼難走。
在漢時,對於天生失聰,所有人的認知都是這樣:因爲無法聽見聲音,也就無法從身邊人的言語中學會說話,進而與人溝通以及書寫,最終將一輩子都活在矇昧的世界中。
好在,今生劉芷是皇帝長女,受封長公主,擁有富庶的封地,以及一個可以蔭子的侯爵爵位。
只要她的母親地位不變,這一生,在她的父皇的廕庇之下,終將能夠過的很好。
所有人都私下裡這麼認爲,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包括了繁陽長公主的父親,孝惠皇帝本身,但是長公主的母親張皇后卻不肯向命運就這麼低頭服輸。
繁陽長公主長大之後,對於她的母后,一生極爲感激,也就是從了最初的恩情開始。
張嫣揚起堅毅的下巴,
“我不。”
“我不信,我的女兒真的就只能活在無聲的世界裡,從此一生矇昧。如果說聽力已經沒有辦法了,我卻想要在她其他的地方救一救,我想教她學會說話,學會看脣辨語,學會讀書寫字,我要她和正常人除了聽力沒有兩樣。”
我想要好好一生能夠驕傲的笑,不會因爲她的耳力而有任何的自卑。
張嫣知道,在她所在的前世,有一些天生失聰的人,在身邊親人的努力之下,終究學會了脣語,此後學會說話書寫,他們的一生,除了不能聽見世間的色彩,一切與常人無異。她希望好好能夠做到這樣。在失去了繽紛的聲音世界之後,而不會順應的失去說話的能力,以及對文字的理解能力,能夠擁有對廣大外界的感知。最終融入正常人的世界。
爲此,她付出了極爲艱辛的代價。
張嫣記得,她的弟弟是從五六個月就開始往外蹦單個的字詞,直到一週歲,便可以清晰的說出完整的話語意思,但實際上,從更早的時候開始,就開始隨着周圍家人侍女的零星話語來學習說話了。
好好的情況比較特殊,也就意味着,她的學習說話方式和普通人不同,這樣說起來,好好的教授已經比旁人要晚了,此時就更加不能鬆懈。
她不知道前世的天生失聰之人是怎樣被教授學會開口說話的,到了這個時空十年後,對於前世的一些事情,記憶已經有些模糊。她只是憑藉着一些依稀想法,擎着好好的手,讓她摸着自己的嘴脣和喉嚨,然後一遍又一遍的教着她喊媽媽。並且要求繁陽長公主身邊的侍從亦儘量做到這一點。
好好的脾氣在孩子中算是好的,對着母親這樣頻繁枯燥的重複行爲,忍耐了很長一段時間,面帶笑容。卻終究還是個小孩子,總有忍不住的時候,而張嫣作爲母親日常教授,頻繁重複卻始終得不到迴應,有時候,亦陷入厭棄和自我懷疑的情緒之中,母女兩個人,相互折磨,卻不肯放棄。
半月後,劉盈回到椒房殿的時候,正聽見阿嫣搖着搖籃中的好好道,一邊循循道,“好好,我是阿母喲。”
聲音溫柔。
他在母女身後站了一會兒,不自覺的便覺得眼眶發酸,
“阿嫣,你這樣太辛苦。”
明明,好好根本聽不見。
張嫣默然了一會兒,方抱着女兒擡起頭來,明亮的杏眼中已經染上了淡淡的水光,“誰叫我是她的阿母呢?”
“我總是不相信好好是一點都聽不見的。這樣一遍一遍的在她面前念,也許,她聽多了,也就懂得了我的意思。就算真的一點也聽不見,見慣了我的口型,也能漸漸懂得我的意思。”從今以後,我會盡力幫着她從中走出來。”
劉盈驀然失語。
對於張嫣的想法,他保持着良好的希望,但盤古開天闢地以來這麼多年,從沒有遇見過天生失聰尚能夠學會說話的人,阿嫣雖然愛女心切,但平心來說,這番折騰,能否真的成功,從內心深處,理智是不怎麼信的。
只是看到阿嫣爲了女兒這般努力,很是感動罷了。
張嫣抱着女兒,對丈夫道,“我和好好,都謝謝你。”
“說什麼呢?”
劉盈失笑,“我們是夫妻,好好是我們共同的女兒,我爲她做事情,需要你來謝?”
繁陽長公主失聰的事情,在長安城上層漸漸傳開來,並不是一番都沒有波折,只是都被劉盈擋在了椒房殿之外。
張嫣瞧着女兒,心道,“好好,你的父皇,正在保護着我們。”
劉盈的肩膀看起來並不算寬厚,她站在他的身後,卻感覺到十分安心。在深重的傷感中,也就感覺到妥帖安慰。
也因爲劉盈堅實的保護,她可以安下心來,精心的開始照顧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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