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零三 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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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三:舊事
張嫣心中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凝神看着自己扣在硃紅茶盞的手指,潔白如梔子花盛放,精緻美好。她沉默了一會兒,方問道,“哦,你想求我什麼?”聲音輕忽,略帶了一絲飄渺。
沈冬壽眸中沁下淚來,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維持勉強的平靜,“奴婢少小入宮,在宮中待了十多年,到如今已經有二十九歲,早已經厭倦了宮中的生活。求皇后娘娘恩准,放奴婢出宮吧”說完深深的拜了下去,不肯擡頭。
張嫣坐在椒房殿中厚重華麗的錦榻上,望着殿中沈冬壽深深伏叩抵地的身影,聲音十分奇異,
“沈女史,我們相識也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這些年,我和你也有幾分情誼,你若真的久有此心,平日裡若向我提起,我雖愛惜你的才華,到最後卻還是會應下,爲什麼你卻直到今天才說出來?”
沈冬壽伏跪在地衣上的身體微微顫抖,顯見得內心思緒極爲激烈,過了良久,方擡起頭來,對着張嫣誠心行了一個再拜大禮,“皇后娘娘,奴婢當年曾犯過一樁大罪過,欺瞞了娘娘這麼些年,如今甘願向娘娘請罪,領受處罰,只求皇后娘娘看在奴婢多年隨侍在身邊的情分上,饒恕奴婢一命,放奴婢出這座未央宮。”
“哦?什麼罪過?”
沈冬壽麪上閃過些微恍惚神色,最後毅然,朗朗的聲音響徹椒房殿,“臣私篡彤史,犯有欺君之罪”
椒房殿檐牙高啄,硃紅色羅錦帷幕懸施於殿中柱樑之上。楠木十八枝青銅宮燈燭火微微搖晃,將張皇后的剪影映照的分外肖薄,靜默不發言語。
“那還是前元二年的時候的事情,”沈冬壽眉目間一片豁出去的神色,既然已經決定吐實,她便再不猶豫,將當年舊事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娓娓道來,
“那時候皇后娘娘還沒有進宮,先帝戚夫人和趙隱王先後爲太后所患,遭遇不測,大家與太后鬧的十分不愉快,肆意於酒色之間,常在未央長樂二宮中隨意臨幸宮人,宮中彤史記錄十分凌亂。那一日,我在彤史館整理竹簡,忽聽見館外動靜,便走出去好奇看看……”
塵封多年的記憶被再度翻起,沈冬壽的面色一瞬間極爲複雜,彷彿有些抗拒,也似乎有些苦澀幽怨,靜默了一會兒,方繼續道,
“……事後奴婢十分害怕,因着先前被大家臨幸的那些宮女隨後都被太后派人處置了,再也沒有回來,奴婢不願落到如此下場。且奴婢亦是良家出生,在家之時自幼也與一位表兄感情十分要好,表兄曾戲言,待到長大了,定上門向舅舅提親,迎娶我爲妻室。雖然後來因爲家中貧困將我送入宮中而成爲空談,但這些年來,我一直記在心中。女史館地方清幽,除了陛下身邊的一位小黃門,和負責記載彤史的師傅,並無旁人看見,我左思右想之下,乾脆大了膽子求了師傅,將此事隱瞞了下來,沒有記入彤史之中,當時那段日子未央宮中行跡混亂,那位小黃門果然如我所料,沒有記下我這個宮人,後來師傅去世,我便接任了女史,在皇后娘娘身邊記錄彤史……”
她擡起頭來,看着張皇后,
“我這些年在皇后娘娘身邊伺候,自知陛下一顆心都系在皇后娘娘身上,對世間其它女子都再不肯顧上一顧。我對陛下亦從無非分之想,只是自來宮中宮律,被君王幸過的女子一輩子都不得離宮,我身爲女史官,本最當明白宮中女子的規矩準則,卻犯下此事,明知故犯,本已經當罪加一等,再不敢違背此律,早已熄了這份出宮的心思。如今聞得皇后娘娘一片慈心,竟肯恩放妃嬪出宮,冬壽餘生惟願重得自由之身,還請皇后娘娘成全。”將右手壓左手,額頭牴觸在手背之上,深深伏拜下去。
張嫣面上微微泛起一陣紅暈,道了一聲,“你起來吧。”聲音極不自然,掩在廣袖之中的手指微微顫抖。
……
“皇后娘娘昨兒不還好好的?”劉盈沿着兩宮之中一條長長的永巷進入後宮,大踏步的進了椒房殿的大門,在朱檐畫廊上匆匆行走,帶起廣袖一陣風,
“怎麼忽然就不高興起來了?”
“奴婢們也不知道呀,”管升小跑步的追着他身邊行走,“只聽說今兒皇后娘娘去看了大公主,回來的時候還高高興興的,不知怎麼,就發起脾氣來了。”
“大家,”椒房殿中的宮人見玄裳峨冠的天子進了殿,紛紛稟聲斂氣的屈膝下拜。
劉盈剛進了寢殿殿門,便被迎面的瓷枕給扔了出來,張嫣憤怒的聲音從殿中傳來,“你給我出去。”
“阿嫣,”劉盈接住瓷枕,愕然不已,“阿嫣,你這是怎麼了?”
“你還敢問我怎麼了?”張嫣衝出寢殿,握住珠簾,一身明豔的硃紅錦衣將杏核眸子中的怒火映襯的愈發明豔,“我還想問你究竟做了什麼呢”望着劉盈,眸子瞬間紅了一圈,負氣道,“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給我出去。”
“阿嫣,”劉盈被妻子的怒火發作的暈頭轉向,他從未見過阿嫣如此蠻不講理的發作,幾乎有了幾分潑婦之風,無奈撫額道,“你便真要朝我發脾氣,也總要告訴我爲什麼是不是?”
張嫣站在珠簾下,露齒冷笑,神情譏誚,“我怎麼敢對你發脾氣?我發什麼脾氣?”她看着面前自己最愛的男人,這是她的丈夫,一向自詡他們夫妻情深,在帝王家是一對難得的恩愛夫妻。但他今天卻讓自己置於如此尷尬的境地之下,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丈夫過往的女人面前,失態的差點下不來臺。她越想越氣,一雙杏核眼紅腫的像個核桃一般,寒聲道,“劉盈,我喜歡你,不計較你從前的事情是因爲我喜歡你,但也不代表着,你可以把我當傻子耍”甩了珠簾背身回殿,再也不肯見人。
劉盈一頭霧水,問椒房殿中的宮人道,“皇后娘娘這是怎麼了?”
殿中扶搖和石楠等人面色發白,將頭深深的埋下去,恨不得沒有生耳朵嘴巴,什麼也沒有聽見,一句話都不敢說。楚傅姆嘆了口氣,上前道,“還是奴婢來說吧。”
“大家,”楚傅姆緩緩道,“你也別怪皇后娘娘,娘娘今兒是受了大刺激。”
“今天皇后娘娘在殿中召見沈女史,想要問問女史對遣散掖庭妃嬪的意見。沈女史聽了這件事便跪了下來,懇求皇后娘娘放她出宮。並向娘娘稟了一件舊事,她曾在前元二年女史館被您臨幸,雖彤史上沒有留下記載,但久苦其事,不能自請出宮。如今聽了娘娘德政,甘願自請受罰,只求能出宮回家。”
劉盈愕然,“你說的可是那位經常隨侍在阿嫣身邊的女史?”
楚傅姆應道,“正是。”
劉盈在殿中頓了一會兒,方輕輕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椒房殿中一片靜默,角落裡的饕餮鎏金香爐中吞吐着嫋嫋香菸,劉盈在張嫣寢殿的珠簾外站了一會兒,回想起沈冬壽,卻只依稀記得一個極爲端肅模糊的身影,至於面容什麼模樣,卻是早就記不清楚了。他嘆了一口氣,掀簾進殿,來到妻子身邊,道,“阿嫣,我真的不記得這件事情,你別生我的氣了”
張嫣不肯理會她,恨恨的轉過身去。
劉盈在心中再度深深嘆了口氣,重新起身,走到張嫣的面前,按住她的肩膀,重重喚了一聲,“阿嫣——就算是剛剛聽楚傅姆說了這件事情,我也想不起來。那是得了你之前的事情。”說起這件突然之間知聞的事情,他難得有一絲尷尬,輕聲道,
“你知道,那段時間,朕還年輕,又遭逢一些變事,着實荒唐了些。”
他的力道用的頗重,張嫣躲避不開,擡頭看了他一眼,眸光含恨,漸漸沁出一滴淚來。
這淚水彷彿灼到劉盈的心裡去,燙了個疤,還在絲絲心疼。從前的那些女子容顏生死皆不能讓他動容,但阿嫣的一滴眼淚便能讓他心魂失守,他狠狠攬住張嫣,慌亂道,
“阿嫣,你別生氣。從前那些已經過去了,我只知道,從雲中得了你的那一刻起,我便發誓與你相守,再無二寵,掖庭中那些女子的債,我來背。我只希望你能在我的護持下,幸福一生,不用掉一滴眼淚。”
“是麼?”張嫣終於開口。神情冷靜而犀利,
“我知道那是你從前的舊事,也不想拿這個和你和自己生氣,爲難我自己。所以,就算我好好的從外頭回來,忽然知道你多了一個袁美人和皇長子,我也只是自己和自己生悶氣,沒和你說過半分惡言。但是劉盈,”
她斜睨着丈夫,目光冰涼而微傷,“你究竟在外頭留了多少風流債?這滿未央宮中,究竟還有多少如沈冬壽這樣你曾經臨幸過我卻分毫不知道的宮人?”想起之前在椒房殿中發生了場景,聲音激昂起來,
“你知不知道,沈冬壽剛剛跟我說的時候,我有多尷尬,又對她有多愧疚?”
劉盈在妻子面前狼狽非常,在和阿嫣的這段關係中,他是她的夫、亦是君長,從來都是站在寵溺優容的角度上,難得有這樣對她理虧之時,尷尬道,“阿嫣,對不住。”
“你何止是對不住我,”張嫣霍然擡頭直視着他,“你更對不住沈冬壽,也對不住掖庭中的那些女人。持已,你是皇帝,可以說只要你願意,這滿未央宮中的女子便都是你的人,你可以隨意親近。但她們同你我一般,也都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若你能決意負擔一人的一生一世還好,否則的話,隨意動取,便將她的一生系在了這兒。是不是未免太涼薄?”
……
最終此事以沈冬壽妄篡彤史之故,在掖庭中受責二十大板終結。其師徐女史爲同謀,念其已經身故,不予追究。沈冬壽養好傷後,便自請求去。
送別沈冬壽那天,初夏的長安城難得下了點雨,天氣十分涼爽。
“臣蒲柳之姿,且當年之事早已經久遠,只怕陛下當時都沒有看清臣的相貌。娘娘若是因爲這個緣故跟陛下生分了,損毀了跟陛下之間的情意,豈非太不值得?”沈冬壽一身青色布衣立在作室門前,將滿頭青絲用一塊綠巾紮起,瀟灑利落,望着張嫣淡淡笑道。
張嫣翹脣微微一笑,神情微鬱,“無論如何,是我夫婦對不住你。”
沈冬壽微微一笑,眉眼舒揚,“娘娘,從前的事情便讓她到此爲止吧,此後我不想記住,也請你忘記”
三零三:舊事
三零三: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