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三 實言
二四三:實言
終究要面對這個問題了麼?
張嫣問自己。
雖然感情上並不樂意,但理智上,她也知道,既然劉弘已然存在了,那麼,她作爲劉盈的妻子,這個孩子就是他們夫妻之間逃避不了的話題。
於是她在躺椅上微微坐直了身體,道,“你說吧。我聽着呢。”面上笑着嫣然
“嗯。今兒個,承明殿的事情,你已經聽說了吧。”劉盈挨着她的身邊坐下來,邊思索着邊道,
“弘兒已然對阿嫣你有所誤解,且深信不疑。而我想着,能夠讓弘兒信服並且對着我依舊維護不肯說出來的人,多半便是他的生母袁美人。”提及袁蘿,劉盈的面上現了恨色,
“此女心術不正,實不堪皇子養育之責,我想着,是否將弘兒從她的宮閣處遷出來,由你照看。——不是算在你的名下。”他的面色轉肅然,“日後我們若有嫡子,他的繼承權,不是弘兒能夠影響的。明面上,弘兒的生母依舊會是孟氏,只是由你照看他的生活起居,我要放心一些。”
張嫣披着衣裳坐在殿中,靜靜的聆聽着,目光中光澤微微變幻,最後終究歸於一片平靜的黝黑。
她在心中鬆了一口氣。
她從沒有把昭陽殿中的那個袁美人當做一回事。袁蘿不過是劉盈生命中的一個過客,無美無寵,劉盈或許對之有一二歉疚,再多的,便沒有旁的了。但是對於多出來的這樣一個劉弘,她卻沒有辦法完全猜到劉盈的心思。
無論劉弘的身世如何,他終究是劉盈的第一個孩子。
據說,男人對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終究是有感情的。而劉盈自己少年時,在父愛上有所缺失。這樣的男子在心理趨勢上,會將自己的遺憾投射在日後自己的子女身上。尤其是,無論是出於主觀還是客觀原因,他又的確對這個兒子多有愧疚。這就加重了他想要補償劉弘的心理。
張嫣是知道劉盈對自己有很深的感情的,也知道,對於自己腹中正在孕育的這個孩子,劉盈亦多有期待,很是疼寵。但是當自己母子二人與劉弘被擺在一起的時候,她曾經擔心,劉盈可能會因爲劉弘之前的被錯待,而心生隱忍,甚至讓自己母子委屈退讓。
而她無法接受這樣的可能。
也許,他的本意並不是重劉弘而輕自己母子,但終究,在這座未央宮中,她是中宮皇后,她腹中的這個孩子以及日後可能會有的子女都佔了一個嫡字。——哪怕劉盈自覺在她們母子和劉弘之間一碗水端平,但讓嫡系和庶子講究公平,本身就是對嫡系的不公平。不要說自己覺不覺的委屈,便是她背後的信平侯府以及故趙一系,都是不能答應的。
幸好,劉盈雖然對劉弘想要補償,但終究能夠擺的正嫡系和庶子的位置。起的這分心思,還算在自己接受的範圍之內。
“持已,你的擔心,我都知道。”
太陽從未央宮的西側緩緩落下,椒房殿沐浴在落日餘暉之下,樑角翹起的飛檐散發出豔紅的光芒。
“只是,”張嫣慢慢道,“持已,你想沒有想過,……糰子他既然已經開始排斥我。我聽說,淮陽王的乳名叫糰子?”
“好像是。”
劉盈有些意外,他其實並不大注意這些小節,於是訕訕道,“我不大清楚。”
“所以,你瞧,”張嫣撇過頭去,笑意清淺,“持已,你在外朝處理政事已經是遊刃有餘。可是,持已,養孩子不是你的政事。不是道理理順了就可以的。你必須考慮孩子自己的心情和想法。”
“也許,”她清冷的聲音響徹在椒房殿中,“對於你我而言,袁美人也許只是個有着自己心思的微不足道的人,但是對於糰子而言,那是生養他的母親,是在長樂永巷相依爲命這麼些年的母親。母親再不好,那也是母親。焉有母親不好就不認的。
而他既已經聽了袁美人的話開始仇視我,你再將他從他阿孃身邊帶出來,放到我這兒管,糰子他多半會以爲正是我從中作梗,只怕更加不能接受我了。”
“這……”劉盈啞口無言。
說實話,他對阿嫣提出這個法子,除了覺得袁蘿因爲自己的私心而妄言,不配爲母,想將劉弘帶離她的身邊,來消除對劉弘的不良影響之外,也有一部分是出於爲阿嫣考慮。
畢竟,皇后此時腹中胎兒尚不知道男女,未央宮中唯一的皇子卻是由其他的女子所出,多少對阿嫣有些不利。而將皇長子放到皇后手中照顧,不論日後中宮嫡皇子何時出世,至少在此時,會增加了中宮在人心中的絕對權威。
此時聽了張嫣說話,才發覺自己想的終究有些不足。不免猶疑道,“那如何纔好?”
“這就要陛下你想法子了。”張嫣嫣然。
畢竟,劉弘是你的兒子。
“只是,”她想了想,又道,“若任意在未央宮中挑一個嬪御來撫養糰子,看上去也不夠妥當。母親就是母親,不是隨隨便便可以隔斷了。不要說接手的妃嬪心性如何,這道旨意一旦下下來,糰子小孩子心性,估計也會將與母親分開的怨恨投在這個妃嬪身上。”
兩邊彼此都有私心,終究是不能重新交好感情的。
……
劉盈簡直要懷疑阿嫣是不是故意的,她表面上說讓自己想法子,卻將可能的法子都爲自己堵死了。回頭想起劉弘在宣室倔強的模樣,不由頭疼起來。
當年,他對自己的父親劉邦也曾有過百般不滿,如今自己開始爲人之父,才發覺,這個父親,實在不是好當的。於是嘆了口氣,伸手撫摸張嫣隆起的腹部,呢喃道,“小傢伙,他**可不要讓我這麼煩心纔好啊。”
張嫣咯咯的一聲笑起來,“纔不會。”也將手放在劉盈的手掌之上,依偎在劉盈懷中,一家人聚在一起,看起來十分溫馨,
“這個孩子,一定是個乖巧的孩子。”
感受着手下細微的脈動,張嫣的面上充滿了母愛的光輝。
肚子裡的這個孩子,她到現在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可是,她可以肯定,這個孩子會有一對疼愛他(她)的父親和母親,他的父親會在他成長之前給予他堅實的庇護,教會他如何做人。而他的母親,會教給他人世間的道理以及美好,讓他能夠健康快樂。
最重要的是,他的父母是相愛的。他會在椒房殿和睦的家庭環境中長大。
“——阿嫣。”
劉盈的聲音有些遲疑。
“嗯?”張嫣仰起頭,脣邊尚帶着沒有來的及退下去的笑容。
“你真的不願意收下弘兒麼?”
“我剛剛想過,你所說的雖然有幾分道理。但這不過是短期現象。人心總是赤誠的,只要待的久了,弘兒終究能感受到你的真心。”
從對自己和睦家庭的愉悅設想中抽離出來,張嫣一片錯愕。
劉盈是不是將她想象的太好了?
他覺得,雖然劉弘短時間內會對自己有所誤會,但那不重要。只要自己用真心感化,假以時日,終有一天,劉弘會知道自己待他的好。
這樣的話讓她聽的先是極惱,然後覺得從心底泛上一片笑意,最後,最後變爲一片惘然。
少年舅甥,四年夫妻,他們覺得足夠了解彼此,卻發現,在從前沒有遇到過的新關係面前,還是會判斷錯對方的反映。
“舅舅,”張嫣靜靜的看着丈夫,嘆了口氣,“我給你說實話吧。”
“說起來,這些日子,我沒有召見糰子,糰子也沒有主動來椒房殿拜見過我。而你,出於對兩邊都有些尷尬,也避免干涉我們之間的事情。因此,回宮這幾個月,我和他名爲母子,竟是彼此不曾見面。當然,”
她嫣然自嘲,“他才六歲,不過是個孩子,我雖然不夠成熟,卻終究已經及笄適人,和糰子放在一個層面賭氣,終究是我錯的更多些。前些日子,因爲樊伉的事情,你對我如此信任,我十分感動,也決定以後認真對待糰子,不再逃避。只是最近身子真的重了,才拖了下來。”
“可是,舅舅,”她擡起頭,眼睛銳利起來,“也許在別人心裡,他是皇長子,是曾經差點當了皇帝可惜命運玩弄的悲情皇子,是你親封的淮陽王,可是,在我心中,他只有一個身份,就是你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
“我知道。”張嫣做了個不必再說的手勢,打斷了劉盈急急想要解釋出口的話語,“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我知道,當年的事情是一個意外;我也知道,他的出生甚至在我嫁給你之前;我知道,這些年,你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對於他的生母袁美人,你可能沒有太多印象,如今也只剩下愧疚,並無別的感情。”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持已,”她靜靜的看着丈夫,漂亮的杏核眼中閃過琉璃般的色澤,
“我知道的這些,都不能改變一個事實,他是你和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而哪一個女人,會真的喜歡這樣身份的孩子。
“阿嫣,你別激動。”
劉盈看着阿嫣因爲情緒起伏而變的嫣紅面頰,已經是擔心的坐臥不寧。
阿嫣已經將近生產,任何一點刺激,都會對身體影響很大。此時情緒發生起伏,絕對不是什麼好現象。
這麼想,不覺已是生了悔,明知道阿嫣身子重,卻覺得並不是個嚴重的話題,於是在這個時候和阿嫣提起。
“今兒的事就算了。糰子的事,等你生產後,咱們再分說吧。”
張嫣靠在劉盈的胸膛中,平靜下來,道,“不用。放心吧,我撐的住的。”
她脣邊扯出一抹笑意,
——既然都說到這個地步,又怎麼可能再停下來。
又平靜了一會兒,她才擡起頭來,望着丈夫憂慮的面孔,輕輕問道,“舅舅,阿嫣讓你失望了?”
“沒有。”劉盈抱着妻子,懇道,“阿嫣,咱們不說了可好?”
“我喜歡一次性解決事情。”張嫣堅持道。“若這個時候,你不給我一個滿意答案,我反而會放不下的。”
劉盈只能深深嘆息。
許久之後,方道,“阿嫣,你記得,小時候,我和你說過的話麼?”
張嫣偏頭略想了一會兒,知道了劉盈的意思,道,“是在新豐的時候麼?”
劉盈點了點頭。
“那已經是很遠的事情了,”她面現一點懷念之色,“難爲你還記得。”
那時候,她纔剛剛到這個時空不久,正是心中彷徨不定的時候。家中遭難,阿母記掛着受挫的丈夫和新生的兒子,也沒有多少心力關照她。唯有劉盈注意到她的不安,於是開導她,告訴她,人生在世,要先學會付出,才能夠收穫感情。
於是她的脣邊便溫柔的苦笑起來。
那一次劉盈對自己的開導對她有着很大的幫助。可以說,正是因爲他點醒了自己的迷津,自己才能夠那麼快的融入到初漢這個陌生的家園之中。
可是,並不是什麼事情都能適用的。
“持已,”她道,聲音帶着一點甜蜜和淺淺的怨念,“你就是這樣的人,總是對身邊所有的人都心懷善意。也是,正是因爲你這樣,我才肯這麼義無反顧的喜歡你。
可是,持已,我卻不是你這樣的人,我做不到那麼博愛。
也許對你而言,無論是糰子,還是日後我可能生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你一樣的希望他們好。但是我只要想着,日後,我的孩子與劉弘,便是今日的你與吳齊二王,我就沒法子真心喜歡他。”
“——當然,”張嫣擡起頭來,帶着深深的驕傲和自尊,“孩子是無辜的,我知道。我張嫣還不至於下作到要和一個才六歲的孩子主動過不去,可是我也做不到真心待他好。”
“如果你一定堅持這麼做的話,也不是不可以。面子上,我會做的很好。可是,持已,人的心意是不會騙人的。如果只是讓我做個一個月兩個月,也許我能撐下來,但是讓我做上一輩子,持已,我做不到。”
……
這一天晚上,張嫣睡的極爲不安。於是在半夜裡忽然醒過來,向身後靠過去,發現身邊空落落的,被衾下面,有些空洞。
劉盈並不在那兒。
她忽然惶惑起來。有些悔自個兒不該在今日將實話都說出來。
——若她嫁的不是劉盈,而是這世上任何一個旁的男人,出於維護夫妻間面子上的和平,她會自然而然的接下丈夫的要求,面子上做的一片和順,雖然心底亦不以爲然。
正是因爲,那是劉盈,是她多年相處深深瞭解的這個人,她纔會揭開自己最真實的情緒,明確的告訴他,自己不願意接手別的女人的兒子。
可是,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自己是不是,還是有些離經叛道了?
有人說,男女因爲互補,而深愛。
正因爲自己不是那麼陽春白雪,纔會喜歡上人性美好的劉盈。可是,當這樣的劉盈發現自己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麼美好的時候,是否會對自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