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七退進

二七七 退進

《處女吟》曲調幽微,琴聲叮咚,呂茹一身嫩黃綢衣長信殿中琴臺之上,素手撥弄瑤琴,琴聲曲調幽幽,婉轉而緩慢,靡麗輕軟。

“臣參見太后,太后娘娘長樂未央。”殿前,呂祿夫婦展袖伏跪,參拜道。

“起來吧。”

見着呂氏家人,呂太后今天的心情很好,連眼角的皺紋也微微展開了些,“怎麼今天忽然想起來進宮見我這個老婆子?”

“瞧太后說的,”呂祿朗聲笑道,“好像侄兒們平素對你多麼不孝順似的——”聲笑極爲親暱。

一旁,呂茹也推開琴,從上面走下來,拜道,“阿茹見過兄嫂。”

“阿茹請起。”

呂祿嘴角含笑,瞧着面前的庶妹,道,“不過幾日不見,阿茹便看起來更漂亮了。”

“六兄取笑阿茹,”呂茹愛嬌道,明媚的面上,泛起一道紅暈。

不過是待在長樂宮七八日,呂茹似乎就同從前在侯府變了一個模樣:倭墮髻堆在右腦,烏鴉鴉的純稚可人,蜜合蜀錦繡菊花上襦挽腰肢,蔥黃六幅長裙逶逶迤迤脫下來,在兩側打了細細的褶子,整個人看起來氣質嬌柔,精神煥發。

……

“六嫂子,宮中閒來無事,不如去我現在住的集翔殿坐坐?”

周夫人笑道,“也好。”

長信殿酒宴過後,呂太后便留下了呂祿。周夫人閒來無事,呂茹便順勢邀請她往自己如今在宮中的住處坐坐。

“……從前住在家中,還不覺得,如今不過離了家數日,長樂宮中一切都好,太后也命專門的宮人伺候我。只是閒來的時候,十分想家裡。”

長樂宮中宮殿綿延,隨着龍首山勢起伏,築起了數座高臺。爲了表示對呂太后的尊敬,周氏和呂茹二人都沒有用步輦,從長長的宮階走下去。時不時可見一隊披甲執戟的長樂宮守衛從遠方巡過。周氏便瞧着身旁的呂茹,微含深意的笑起來,“十二孃倒是戀舊。”

“正是。”

呂茹笑的極爲甜美,彷彿毫無心機的樣子,“這些日子,檀兒可好?”

周夫人的眸色淡了淡,輕輕答道,“還不錯,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是最皮不過的。”

“那倒是。”呂茹失笑,“不過男孩子皮一些也好,以後纔有大出息。想來六哥小時候也很皮的。不知……我姨娘可好?”

周夫人越發不悅。呂茹先前不過是小小庶女,生母朱姬雖曾經有寵,但先侯去世之後,便失了靠山,默默無聞。呂茹在家的時候,亦慣來謹小慎微,從來只呼自己嫡子呂檀一聲小郎,不敢直喚姓名。如今不過住進長樂宮數日,還沒有真正封位,便已經矜持起來。真當她這個武信侯夫人是泥捏的?不免停下腳步,望着呂茹,似笑非笑道,

“十

二孃離家不過小半月,今**六兄和我進宮,你不問嫡母安好,竟先問朱姬,莫非是覺得,朱姬在侯府中受了委屈了?”

呂茹怔了怔,頓時面紅耳赤,急急道,“阿茹沒有這個意思。”心中生起一種悔怕來。

她本是以爲自己得了呂太后看重,對日後富貴前程有了三分預見,不免有些輕狂起來。如今被周氏一敲打,方纔記起,自己不過是呂家一個小小庶女,無論如何,都是要看這位嫡兄和嫡嫂面色度日的。

……

集翔殿的佔地雖不算大,但帳幔柔軟精緻,屏風坐榻上亦鋪設着上好的綈墊。周夫人展袖坐在錦榻之上,身姿挺拔,便顯出一種大家貴女的氣質來。

大漢開國二十餘年,功臣雖然驟然富貴封侯封爵,卻還是脫不去從草莽裡帶出來的泥土氣息,子女之中粗鄙的也大有人在,呂茹雖身在太后母家,卻是庶出,姿容雖不錯,衣裳首飾也是應有盡有,在行止上卻沒有受到什麼教導,此時見了周氏的氣度,面上怔怔的,心中泛起一種掩不去的欣羨和無力之感。

便算她再學個三五年,只怕也沒有這樣的風姿吧。

“紅英,綠翠”她吩咐殿中兩個專門服侍她的宮人,“去給武信侯夫人沏茶。”

青衣宮人乖巧的應了,轉身而去,不一會兒,便捧了茶上來,爲周夫人和呂茹斟了。又奉上鹽菽,柑橘。

呂茹重又振作起精神來,笑着指着面前茶盞道,“這是太后娘娘特意賜下來的武陽茶,六嫂嚐嚐,和家中的比起來如何?”

周夫人就在心中嘆了口氣。

呂茹驟得太后寵幸,心中自得,她畢竟和自己的夫君不同母,從前並不算十分親近,如今得意了,想要在兄嫂面前炫耀,也就罷了。畢竟,若他日她真的得勢了,總需要與人在內外互爲依靠,而她能夠依靠的,也只有身後的呂氏。

關鍵是,她沒有足夠的氣度:

還沒有封上一個名號,就急不可耐與自己一較長短,已經極不穩妥,在路上已經被自己敲打過一次,不過片刻,又故態萌發——這樣的淺薄性子,如何能夠邀的皇帝寵幸,與張皇后相爭,在未央宮中分得一席之地?

思及此,夫君的決定,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不是沒有因果的了。

她便捧起手邊玄漆耳杯,微微搖了搖,在脣邊飲了一口,笑道,“太后宮中的茶,都是陛下揀了上品孝敬到長樂宮的,自然出色。只是我素來嫌武陽茶味輕浮,倒是蜀地蒙頂更得我愛些。”見呂茹面上羞惱,一雙眼睛瞪的大大的,又悠悠的又飲了一口,冷笑道,“你若便這個城府,便趁早回家吧?什麼還沒到手就如此輕浮,若他日遇了真正的富貴人家,稍加責難,難道你還能像對

我一樣惱恨形於色麼?”

呂茹怔了怔,她到底不是全然的蠢,了悟了周氏的意思,吩咐道,“紅英,趕快重新換了太后給的蒙頂茶,給侯夫人沏一壺來。”親自起身,捧起青陶雙耳壺,爲周夫人沏在面前耳杯中。蒙頂碧綠的湯水在玄色耳杯杯沿濺了一點起來,茶香襲人,奉到周氏面前,垂首道,“阿茹愚昧,還請嫂嫂教我。”

總算還有一點悟性。周氏心中暗歎,

只可惜,呂祿已經是決定放棄她了。

她這麼想着,對這個庶妹倒也生出一分憐惜來,接過呂茹手中的茶盞,略抿了一口,重新放在玄漆案上,

“旁的我也不多說了。你日後無論如何際遇,首先要記得的,便是守定本心。只有最淺薄的人才會因偶爾興亡而喜怒作色,得了榮華淡然不喜,偶爾遭了厄運,也不縈於心,才能多得人看重一些……”

……

夜中,春英伺候了呂茹安寢,自己與綠翠回耳房睡下,集翔殿一片靜謐,夢的過兩三巡,忽隱約聽得中殿呂娘子呻吟,驚了一身冷汗,忙披了中衣進殿,“呂娘子,你怎麼了?”

呂茹從榻上探出頭來,烏黑是青絲在臉頰旁垂下,映襯的一張臉臉色愈發雪白,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集翔殿中忙了一夜,連蘇摩都驚動了,換了衣裳趕過來,皺眉問道,“呂娘子如何?”

“看起來很險的樣子,”杜尚答道,又遲疑問道,“要不要稟告太后?”

蘇摩猶豫了一會兒,“太后最近幾日睡的都不好,如今好容易安生了,還是明早再說吧。”

呂太后直到第二天晨起,才知曉呂茹的病況,愕然道,“究竟如何?”

“太醫也診不出病狀。”蘇摩輕輕嘆道,面上浮出微微憐惜“只說十二娘子是經了邪風。”

呂后握着梳篦的手便漸漸握緊,忽的冷笑道,“真是好的很啊”

……

唐太醫在集翔殿中爲呂茹診脈,嘆了一聲,收回手,捻了捻長長的鬍鬚,忽聽得殿外黃門尖細的叫聲,“太后駕到。”連忙起身迎駕。

呂后着一身紫色繡鳳紋通袍進了殿,問道,“阿茹如今如何了?”

“微臣無能,”唐太醫顫顫巍巍的伏跪在地,“無法醫治好呂娘子的病症,這風邪入體需靜養,好好養個一年半載,也許就好了。”

呂后沉默了一會兒,走到呂茹病榻之前。

縱然見過無數狂風駭浪,如今見了躺在榻上的少女,也不禁嚇了一跳。

不過經了大半夜時間,牀榻上的少女,已經從前些日子的鮮妍美麗的少女,變的病弱難言,面色蠟黃,嘴脣乾裂,眼窩也深深凹陷下去,不成模樣。

“太后娘娘……,”呂茹支撐着想要爬起來,卻連這點力氣也沒有

了,兩行眼淚奪眶而出,沿着兩頰緩緩滑落

呂后嘆了口氣,安慰她道,“好好養病吧。”

“太后姑母,”呂茹急着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出口的聲音小如蚊蚋。

“太后娘娘”大謁者張澤上前問道,“呂娘子身染重症,是否讓武信侯府將她接回去?”

爲了保證宮中主子的安全,生重病的人是不能留在宮中的,縱然這個人是皇太后的孃家侄女,也不能例外。

呂后應了,“就這樣辦吧。”目色隨即變的凜然,“命長樂詹事查呂娘子這些日子來的行蹤飲食。”

“——本宮都要看看,究竟是什麼人有這樣的膽子,在本宮的長樂宮,動本宮的人。”

……

接到宮中傳來的消息,武信侯呂祿嘆氣了半響,便決定親自入長樂宮接回庶妹。行到永壽殿前,忽聽得一位小黃門從岔路迎上來,笑容可掬的道,“武信侯留步,太后娘娘請武信侯走一趟椒房殿。”

呂祿怔了怔,隨即回過神來,取了一串錢,賞給黃門,笑道,“我知道了,這便隨阿監去見太后。”

椒房殿依舊富貴綺麗,坐落在長樂宮深處。自先帝去世,新帝登基之後,呂太后便搬到了長信殿。後來,劉盈亦搬到未央宮,新的皇后,自然也就住進了未央宮的椒房殿。長樂椒房雖與後殿同名,卻已經是十來年沒有人居住了。

呂祿進了殿,對着上首坐着的呂后伏拜道,“侄臣參見太后。”

呂后飲了一口蘭生酒,鳳眸閃過這座昔日故居,閃過感傷神色, “從漢七年長樂宮成,到陛下繼位。我在這座椒房殿一共住了五年時間,當時朝中十分風險,如今想來,尚驚心動目。”

“太后娘娘說的是,”呂祿笑道,“只是如今太后苦盡甘來,得享富貴,這往日的不豫,便都過去了。”

呂后聞言輕輕哼了一聲,轉過頭來,盯着呂祿的面,目光十分細究,帶了一點點的探究,過了一會兒,才收回來,忽的道,“我看十二孃鍾毓秀美,我很喜歡,想將他賜到陛下身邊,做個美人,你看怎麼樣?”

呂祿深吸一口氣,拱手笑道,“臣等多謝太后厚愛,只是十二妹沒有這個福分,如今突發疾病,看起來竟是短時期好不了的模樣,竟是受不起太后的恩典了”

“沒福分?”呂后揚聲冷笑,“是啊,她的確少了點福氣。”厲聲道,

“別以爲你們夫妻在長樂宮做了什麼,我會不知道。我竟不知道,你竟行事如此手段,連自家人也會算計,簡直枉爲呂氏子孫。”

身爲大漢太后,有着傳奇的一生,呂后的怒火如雷霆雨露,呂祿卻在怒火中擡起頭來,目光灼灼,猶如星火,

“姑母,”他的聲音奇蹟般的帶了

點幽微。

“你還記得當年先帝意圖改立趙隱王爲皇太子,卻最後不能成。他是如何說的?”

“先帝高唱《鴻鵲》曲,言太子羽翼已成,他已經是無可奈何。”

他從榻上起身,步到殿前,展開雙袖,深深拜了下去,擡起頭來,目光藏着些無奈:“如今,張皇后羽翼亦成,我呂氏又何必捋其鋒芒?”

呂后猛的將手上的耳杯狠狠的砸過去,“砰”的一聲,砸在呂祿凜然不避的額角上。

“沒出息的東西,”呂后暴怒道,

“呂家從來沒有不戰而退的窩囊廢。還有本宮在後頭給你們撐着,你竟連一決的勇氣都沒有,實在是枉爲呂家子孫。”

呂祿的額角,便慢慢泛上一片紅腫,他依然不避,擡頭道,

“姑母說的都是對的,若是當年姑母願爲陛下迎進呂家女,呂家又不是傻子,豈會拒絕天大的榮華富貴?但如今未央宮局勢已成,送一個呂家女進去,能砸起什麼水花?姑母或許會看在呂姓的份上護着一些,但張皇后也是姑母的外孫女,若真的出了事情,姑母難道會爲了個侄女處置自的外孫不成?縱然姑母衷心護了,又能護得了幾年?”

他揚起頭,擲地有聲,“姑母,我呂家亦有驕傲,呂家女若進後宮,只能爲皇后。若不可得,我呂家寧願退出。”

“姑母,”聽得呂祿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姑母,”

“有了呂氏女在後宮,他日,說不定會重演陛下與趙隱王舊事。從前,我們站在陛下這邊,終究得封尊位,如今,竟是要我們去幫戚夫人麼?戚夫人下場如是,她本罪有應得,但呂氏已經習慣了昂着頭,不可能再去低頭了。”

呂后身子微微震動,複雜的望着這個侄子。

他今年才三十二歲,正是最年富力強的時候,雙眉如星,身強力壯,是呂家這一代最有才的人。但縱然是這樣的呂祿,依舊害怕張嫣的威勢,竟連交戰的勇氣都沒有,枉自避了開來。

不知不覺間,張嫣在大漢的勢力,竟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連她的孃家呂氏都顧忌不已。如今她還在世,便已經如此。若他年自己故去,呂氏一族將會沒落到如何樣子?

……

“呂十二孃病了?”未央宮中,張嫣驚呼,神色十分訝異。

“是呀,”荼蘼神采奕奕的答道,笑的十分開心,“娘娘一直爲這件事情擔心。如今,老天都幫着娘娘,讓這位呂娘子病了。可見得娘娘實在福氣好。”

張嫣怔怔出神,右手摩挲着手中書頁,過了許久,忽的道,“荼蘼,讓人留意這位呂十二孃,他日若她兄嫂將她嫁出去,記得提醒我,到時候給她添妝。”

……

周夫人爲呂祿包紮傷口,輕輕抱怨道,“那麼大一

個杯子,你便不會躲開麼?枉自你還是個當過將軍的人呢,便是太后姑母,真見你砸了,也捨不得的。”

呂祿沉默了一會兒,方笑道,“姑母心裡惱,我們辜負了她的好意,讓她出點氣,也是應該的。”

周夫人便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想起呂茹剛剛被送回府,慘淡模樣,不免心中生出一點憐惜,“若太后已經改主意了,過個十天半個月,十二妹便好起了吧。畢竟——她也是呂家的娘子,總不能一直都這麼病着。”

許久,她聽不到答話,便擡頭去看呂祿的神情,見呂祿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開口道,,“急什麼呢?”

“邪風如體,可是要將養一年半載的。雖然是個姬妾生的,到底是親妹妹,咱們家又不是養不起,慢慢養着,總能好的。到時候,也許會有新際遇,也是說不定的事情。”

中元五年末,當初避孕藥一事過去了三個月之後,皇帝在長樂宮章臺擺酒,意圖讓呂太后和皇后和解。

“……前些日子的事情,是阿嫣莽撞了。”

他笑道,親自斟了一杯酒,示意妻子,“……她定不會再犯,母后便看着點朕的面子,饒過她這一次吧。”

朱門朱柱,穹頂高聳,章臺閣硃紅相髹。張嫣接過丈夫手中的酒卮起身,擡起頭來,忽覺呂后眸中閃過凜冽寒光,微微一驚,再凝神去看,卻沒有了。便不免疑心自己看錯,上前一步,在呂后面前跪下,溫聲道,“母后,阿嫣對母后歷來敬愛,之前的事情,阿嫣知錯了,今次裡向母后賠罪,母后若是恕了阿嫣,便滿飲此杯吧。”

呂脣角勾了一勾,伸手取過張嫣手上捧的酒卮,“若是我不飲的話,陛下夫婦是否會覺得我不識趣呢?”仰首飲了卮酒。

退進,是以退爲進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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