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官軍這邊壓抑的氣氛不同,廣宗城下的黃巾軍營寨裡卻是喜氣洋洋。自從張樑擊退董卓的圍城戰之後,他便趁勢在城外安扎起大營,數萬黃巾大軍駐紮的營寨與一里外的廣宗城以掎角之勢互爲呼應,與董卓大軍所在的位置形成一個巨大的三角形,三個據點各自佔據在三角形的一角。
張樑軍的黃巾大營人數衆多,營帳層層疊疊如同一個個小山包,其中最高大最華麗的那個便是張樑的中軍大帳。
前些時日連戰連勝,讓原本被死死困在城內的黃巾軍從上到下都喜氣洋洋,張樑作爲此戰的最大功臣,在黃巾軍中的聲威愈加隆盛,隨着張角病重,他已經隱隱成爲了黃巾的頭號實權人物。
“走了個盧植老賊,又來了個皇甫嵩,聽說這皇甫嵩可是將門之後,深通謀略,我等不可輕敵啊。”張樑端坐在帥案之後告誡帳中其餘頭目,但從張樑志得意滿的表情上看,連他自己都沒有怎麼在意官軍此次的增援。
果然張樑輕蔑的語氣和表情被他麾下的衆位頭目們捕捉到了,頓時帥帳之中響起了一陣響亮的鬨笑聲。
歡聲笑語中一位頭目端起面前的酒碗起身對張樑遙遙敬酒後一飲而盡,扯着嗓門叫道:“任那官軍再多,只要人公將軍帶着俺們,就不怕沒有勝仗,哈哈哈。”
其餘頭目們紛紛贊同,爭先恐後地吹捧起來,而張樑微笑着捻動下頜上稀疏的鬍鬚,對這近乎露骨的奉承話顯得十分受用。
作爲黃巾軍首領,太平道教主張角的親弟弟,張樑在黃巾軍中地位極其尊崇,他是僅次於張角和張寶的“人公將軍”,手中掌握着一支強大軍事力量,並且有無數堅定的擁護者。
張樑武藝超羣,作戰極爲勇猛,但與此同時他火爆的脾氣和驕橫的性格也讓張角感到頭痛不已,在前些日子被盧植圍困期間張樑多次提出出城決戰的建議。然而黃巾軍中二號人物張寶堅決反對這種孤注一擲的做法,認爲皇甫嵩既然在廣宗城周圍挖起壕溝,建起壁壘,就不會留給黃巾軍出城決戰的空間和機會。
兄弟二人意見相左,多次在患病的張角面前爭吵不休,隨着被圍困的日子越來越長,張寶和張樑之間的爭吵也越來越頻繁,兄弟感情的裂縫漸漸變大。
後來盧植因爲得罪了宦官左豐被誣告撤職下獄,新來的中郎將董卓拆除壁壘大舉攻城,給了張樑突襲的機會,而張樑自己也爭氣,抓住了這難得的機會一舉破圍,將黃巾大本營廣宗城的戰略形勢變得樂觀了許多。
張樑立下大功之後得意洋洋,而張寶無法辯解,一氣之下向張角主動提出率領三萬人北上洗劫來減輕廣宗城糧草壓力。張角常年奔走四方勞累過度,此時早已病重不能理事,只得任由張樑和張寶各行其是。
“如今大賢良師病重,恐怕時日無多,地公將軍又率衆北上,咱們廣宗城這十幾萬人可都得依仗人公將軍生活呢。”那名頭目一見張樑被自己拍馬屁拍得舒坦了,連忙趁熱打鐵,將自己這個小團體的心思都表白出來。
此言一出,帳中衆黃巾頭目都屏息靜氣,期盼的眼神望向張樑,而張樑聽了之後卻是似笑非笑,臉上陰晴不定,讓這些他的忠實擁護者們有些心中沒底起來。
“你們這些人啊,真是上不了檯面。”張樑端起面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便放下,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嘴角的酒漬說道:“有些事情不需要說出來,只需要安心跟着我作戰便可以了。”
“可是聽說大賢良師派出了小天師召集流散在各地的渠帥大方們領軍來廣宗,屬下在前日還親眼見到一支兩萬餘人的隊伍進了城呢,難道是?”
張樑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陰沉起來,他不悅地擺了擺手,說道:“不要想那些東西,咱們起事半年,如今只佔據了一座城池還有強敵在側,你們居然還有心情整天琢磨着爭權奪利?”
“報~~~~~”一名傳令兵從遠處急匆匆跑入大帳,打斷了張樑的訓斥,這名傳令兵一進大帳便單膝跪地,“大賢良師病危,請人公將軍速速進城。”
“什麼?”張樑霍地站起身,上前幾步將傳令兵提了起來死死盯着,“你說大賢良師病危了?”
傳令兵見張樑眼睛都因爲充血而變紅,嚇得戰戰兢兢,“是,是病危了,說完讓將軍入城便昏迷過去了。”
張樑鼻翼翕動,鬆開雙手擡頭向天,深深呼吸了幾次才讓自己稍微平靜下來。
“本將軍這就進城,你們各自回營,千萬不可疏忽了防務,皇甫老兒遠道而來不是跟我們喝酒的,他的部隊休息幾日必然會大舉進攻,聽明白了嗎?”
帳中諸位頭目連忙齊齊跪下,“屬下明白了。”
張樑再不管其他,大步走出帥帳,跨上自己的高頭戰馬便向廣宗城急馳而去。
而此時廣宗城內的一間靜室裡,大賢良師張角正靜靜地躺在牀上,他的呼吸是那樣微弱,只有胸膛的一起一伏還證明此人還活着。張角的獨女張寧頭裹黃巾坐在牀邊,臉色悲慼地望着自己垂死的父親,幾名被亂軍裹挾來的醫師聚在這間房屋的一個角落竊竊私語,討論着張角的病情。
隨着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一隻大手輕輕掀開門上的布簾,張樑魁梧的身形出現在門口。
張寧連忙從牀邊起身,躬身對張樑行禮道:“三叔,軍中事務繁忙您還親自來了。”
張樑摸了摸張寧垂下的腦袋,“無妨,三叔已經安排好了。”
躺在牀上的張角似乎感應到什麼,費力地睜開雙眼望向發出聲響的方向,張樑一見張角醒來,連忙來到牀邊俯身握住張角枯乾的右手,輕聲呼喚起來,“大哥,大哥,老三來看你了。”
張角看着張樑,喉嚨咕噥幾聲卻說不出話來,兩行渾濁的淚水便從他眼中緩緩流下。
張樑見兄長臉色蠟黃,面頰深深陷下,一時間悲從心來,不由自主地雙膝軟倒,跪在張角牀邊就痛哭起來。
他兄弟三人父母早喪,張樑年齡最小,全靠張角和張寶二人撫養長大,所以感情極爲深厚。張樑見自己一直最爲敬重的大哥已是奄奄一息,心中悲痛難忍,那一點點對張寶的不滿也早已散去,此時他悔恨不已,只恨自己驕縱,氣走了二哥張寶。
張樑這一哭,反而讓張角的臉色奇蹟般地紅潤起來,張角喉結上下動了幾下,勉強張開口,用微弱的聲音吩咐起張樑來,“扶我起來。”
一旁侍立的張寧連忙過來跟張樑輕輕扶起張角上身,將一個枕頭塞在他背後,張角半躺起來之後似乎呼吸舒暢了些,他貪婪地吸了幾口氣,恢復了幾分精神,看着滿臉淚痕的張樑微笑起來,彷彿又看見這個弟弟年幼時哭泣的模樣。
“我要死了,但有些事要對你說。”
張樑擡起手在自己臉上胡亂擦了幾把,“大哥你說,小弟都記在心裡。”
“廣宗不是久留之地,我死後,你要設法帶將士們向北走。”
“大哥,爲什麼?”張樑有些不理解。
張角緩緩道:“一開始,我們就不該守城,十幾萬人擠在城裡,糧食從哪裡來?我們離開了土地,就像水中浮萍,再也沒有了根基,困守一地,勝再多次也沒用,只要敗一場,就全完了。”
張樑靜下心來仔細想想,自己跟隨張角起兵以來自從打下廣宗便一直待在這裡,確實已經成了籠中困獸,他既然想通,便繼續試探地問道:“那向北是何用意?”
“朝廷的重兵和世家主要都在河北和中原,我們留在這裡只有死,向北走,去幽州,去遼東,去朝廷追殺不到的地方,那裡山高路遠,人少地多,你和張寶可以帶領百姓建立我們自己做主的基業。”張角聲音微弱,但仍然硬撐着說了這許多話才大口大口的喘氣。
張樑一直崇拜自己這個有雄心且敢於將理想信念付諸實施的大哥,對於張角此時如同遺囑一般的話他自然心中再無牴觸,“都聽大哥的,待小弟明日出城與那皇甫嵩對戰,擊退了他之後我軍再無後顧之憂,便可北上。”
“寧兒,你過來。”張角慈祥地微笑着,望着自己的女兒,“這麼多年來跟着爲父東奔西走,乖女兒受苦了。”
張寧也想讓父親看到自己的笑臉,但眼淚不爭氣地一個勁的往下掉,像一顆顆珍珠般落在地上,她哽咽着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任由自己的視線被淚水模糊。
“老三,若是真有一日到了山窮水盡,也別逞強,跟老二一起,帶着寧兒隱姓埋名去邊陲之地做回農夫吧。”
張樑抹了一把眼淚,重重地點了幾下頭。
張角明知自己命不久矣,反倒心中無比豁達明瞭,他自嘲地笑了笑,說道:“想不到一生行醫,救人無數,最後卻是死在病榻之上,可笑啊可笑。”
這一陣迴光返照,張角的精力也用的差不多了,他雙目微閉,“我累了,想躺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