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連綿的細雨不停的灑落大地,在天地之間營造出一股憂傷的氣氛。一羣人,清一色的黑色裝束,立在一塊墓碑前,悲痛萬分。墓碑上,兩張沉靜的臉默默的注視着衆人,似乎還有千言萬語,卻再也無法說出口。
張靖明嘆了口氣,眼睛裡佈滿血絲。他走到哭得不能自抑的蘇棠身邊,輕拍她的背開口,聲音異常沙啞:“我先回去了,外公還在醫院裡,情況不太好。小茉.......”他沒有再說下去,奪眶而出的淚阻止了他的話。直到現在他還無法接受,可愛的表妹就這樣離開他們。
他轉過眼神看向攙扶着蘇棠的老八,對他點點頭,希望他能夠照顧好蘇棠。在得到迴應後,又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兩張照片,最終轉身離去。
他的身後突然傳來蘇棠撕心裂肺的痛哭聲,淚水再也忍不住,隨着越下越大的雨水傾瀉下來。雨何時會停?他們的悲傷何時纔會結束?
蘇棠的心早已隨着夏茉被車一起撞得支離破碎,痛得沒有了知覺。她跪坐在地上,看着夏茉的照片,心裡竟然升起了一股絕望。從小到大,她與夏茉兩人相依爲命,把彼此當作自己唯一的親人。她永遠記得第一見到夏茉時的情景,扎着兩根馬尾辮的小小女孩,眼神中早已沒有孩子般的純真,全被迷茫悲傷所替代。自己是一出生就被拋棄的孩子,沒有享受過一天父母的疼愛,所以不會體會到失去的痛苦,但是才六歲的夏茉,硬生生的從幸福中跌落到地獄。這樣的痛,她現在才瞭解,現在都無法忍受,更何況那麼小的她。
夏茉是孤兒院裡年齡個頭最小的孩子,經常受到其他孩子的欺負。她總是站在她的前面,幫她打架,幫她擦去眼淚,然後告訴她不要害怕。夏茉一直很依賴她,將她當作自己的親姐姐那般對待。而外表堅強內心脆弱的她也將夏茉當作依靠,因爲只有這樣,她的心纔會好過些,纔會發覺自己其實從來沒有被遺棄過。
她們一直都在一起,誰都離不開誰,就連夏茉的爺爺找到她,將她接回去,夏茉也要硬拉着她的手一起走。讀高中和大學的那段時間她一直住在夏茉家,卻始終不願意答應被夏爺爺收養。她的心一直遊離在得與失的掙扎中,十分茫然,她總覺得自己是個不祥的孩子,要不然爲什麼她的父母不要她?她經常覺得對夏茉有所愧疚,多麼希望自己從來都沒遇見過夏茉,那樣就說明她生活在父母身邊,開開心心的成長,不用承受這樣的苦。她甚至認爲是她的不祥導致了這樣的結果,所以死活都不願意成爲夏茉名正言順的姐姐。可是,她還是給她帶去不幸,讓厄運一次又一次降臨到她身上,躲也躲不過,逃也逃不掉。夏茉已經永遠的離開她了,而她的心也在那一刻再不想跳動下去。她唯一的依靠沒有了,從今以後她該如何去面對荒涼的一生。原來,不是隻有深愛夏茉的老四可以爲她放棄生命,她也可以,她也願意,夏茉對她來說比任何親人都重要,可偏偏也離她而去了。
她突然拼命的將額頭撞向墓碑,老八措不急防,雖然馬上阻擋下來,還是讓她磕中好幾下。他被她的瘋狂舉動嚇壞了,將她攔腰抱起,絲毫不理會她襲擊他的動作,迅速帶她離開墓地。
“你放開我,要帶我去哪裡?我哪都不想去,我要陪着小茉!”在車上,蘇棠情緒失控,不停的拉扯車門,並且劇烈反抗着老八的束縛。
老八一腳急剎車,衝她大喊:“小茉有四哥陪着,不需要你陪。小棠,你還有你要做的事。”
“我還有什麼事要做?你告訴我還有什麼事可以做?”她安靜片刻,迷茫着喃喃自語,淚又將眼睛慢慢模糊。
老八見她快崩潰的樣子,十分心疼,將她拉進自己懷中緊緊的抱着。“小棠,你不能這樣。你與小茉親如姐妹,她爺爺身體不好在醫院裡,你難道不應該代替她去照顧着嗎?”他見蘇棠微愣一下,突然哭得更大聲了,只好繼續安慰道:“別哭了,堅強一點,我會一直陪着你。”
他回想起四哥臨走前的那個眼神,分明是暗暗拜託他照顧一切。小茉與四哥一同離開,他雖然也特別悲痛,但他需要保持理智,要好好照顧兩家人。
蘇棠被他的話驚醒,一路沉默不語,滿心的絕望漸漸被責任替代。老八說得沒錯,她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幫小茉完成。她暫且活着,只爲小茉而活。
他們很快到達醫院,讓張靖明覺得感動。在幾個月之前,他們與黃家的關係還是對立着的,而如今,卻息息相關,聯繫在一起。他知道外公已經萬分後悔,因爲自己的恨而導致這場悲劇發生。
蘇棠快步走進夏天遠身邊,她心目中十分景仰和尊重的人正憔悴不堪的躺在牀上,眼神空洞迷惘。當他見到蘇棠,趕忙抓住她的手,嘴裡喃喃喚着孫女的名字。
蘇棠撇過臉,將一滴就快墜下的淚拭去,然後輕柔的握住夏天遠的手,喊了一聲“爺爺”。從今以後,她願意成爲夏茉,成爲這位可憐老人的孫女。
張靖明向老八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走出病房,在迴廊中坐下。
“你很喜歡小棠吧?”他將臉埋在雙手之間,疲憊的聲音問向正注視蘇棠背影的老八。
“是。”
“對於小棠,你瞭解多少?”
老八轉頭看向他,滿臉的不解。
張靖明苦笑着搖搖頭,決定幫助老八解答。他希望蘇棠能夠放開自己,爲自己找一個依靠,這也算爲表妹完成一個心願吧!
“小棠和小茉中學的時候,一直是一對活潑可愛的姐妹花,爺爺將他們帶回來後,雖然小茉恨我們,但是的確給一向冷冰冰的家中帶來許多改變。小棠上大學後,認識了一個男孩子。那個男孩子是她的學長,與她一樣是學設計的,而且十分有才華。據說他一直追求小棠,所有用來追女孩子的手段他都用過,小棠根本抵不過他的追求攻勢,答應和他在一起,並且陷得很深。那時我還取笑她突然變得那麼淑女,讓我都習慣不過來了。”他又笑了一下,回憶讓他的心情有了稍許好轉。
“人們都說女人善變,可是男人變起來竟然也會是這樣的決然。他臨近畢業時,突然告訴小棠,他要和一個女孩結婚了。那個女孩的父親是他的教授,母親是一家設計公司的老總。他被金錢名利給迷惑,完全不顧曾經對小棠的承諾,什麼等小棠畢業後就結婚,什麼以後靠他來養着小棠,不讓她那麼辛苦,一切都化作雲煙。小棠是孤兒,心本來就特別敏感,根本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她爬到教學樓的樓頂,想就這樣跳下去結束生命。那天,我和小茉在一起,得知這個消息,連忙趕了過去。如果不是小茉與她一起站在頂樓的邊緣,現在你也就不會看到活生生的她了。她們在樓頂抱頭大哭的情景,我現在還記得。那時我才知道,她們兩個好得無法分開,不管是誰有事,另一個都會義無返顧的陪她一起去。從那以後,小棠變了,不再與小茉一樣開朗活潑,將自己的心禁錮起來,銅牆鐵壁一般的保護着。因爲她不能再受傷,她經不起這樣的打擊。同時也不再相信男人,不再給男人機會追求她,甚至對男人保持着一種她認爲安全的距離,不能逾越半分。有一段時間,我着魔一般瘋狂的想着她,可是,她從來都不給我機會。你知道嗎?你是這些年來唯一一個與她那麼接近的男人,你應該知道你在她心裡處於怎樣的一種地位吧!”
老八完全愣住了,從來不知道原來蘇棠還有這樣的一段過往。難怪她會這般討厭男人,難怪她會這樣冷淡和鐵石心腸。
“你現在......”老八覺得有些話根本問不出口。
“我已經訂婚了。畢竟曾經愛過她,所以特別希望她得到幸福。我知道小茉會幸福的,有個那麼愛她的男人肯爲她放棄生命,在他們的來生中一定會有段完美的結局。可是,活着的人都會很痛苦,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顧小棠,帶給她幸福,這樣,小茉泉下有知也會安心了。”
老八默然無語,兩人沉寂下來,不再說話。病房內的夏天遠一直絮絮叨叨的說着關於夏茉的一些回憶。他時而清醒,時而迷糊,一會把蘇棠當作夏茉,一會又認出她是誰來。蘇棠流着淚卻帶着甜美的微笑聽着,握住他的手俯在牀邊,想象着夏茉撒嬌的模樣。那一刻,她變成了夏茉。
日子依然有條不紊的繼續着,只不過某些人的生活被打亂,慌亂無助。但是大家都堅持着,因爲彼此間都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代替他們心中最重要的人幸福的活下去。
白日,蘇棠沉浸在工作與責任中,還能勉強撐住,不被痛苦擊倒。但到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畏縮在公寓某個角落,面對不再有夏茉蹤跡的空房子,一種壓抑的疼痛充滿全身,讓她害怕,茫然,絕望。
她開始不願逗留在家裡,在工作室瘋狂的畫畫,筆端出現的全是夏茉可愛的笑顏。她經常哭笑着衝着這張笑顏大喊:“夏茉,你這個不守信用的傢伙,你對我說過什麼?說什麼一輩子都在一起,做最好的姐妹,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依靠。你爲什麼要食言?爲什麼就這樣離開?”吶喊過後便是哭泣,抱着夏茉的遺物拼命的哭。
更多的時候,她用酒精來麻痹自己心裡的痛。她去朋友的酒吧,一杯接着一杯將可以讓她遺忘痛苦的液體灌入口中,任朋友怎麼勸都不肯停下來,冰山美人的形象毀於一旦。
老八接下黃氏,手忙腳亂,忙得都沒空好好休息。雖然無法與蘇棠見面,可每天都會打電話給她,安慰她還未恢復的情緒。他們已經有半個月沒見面了,縱使老八萬分想念,卻也毫無辦法。
終於忙碌告一段落,他迫不及待的撥通蘇棠的電話。那天聽張靖明說完蘇棠的故事,心中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那就是是否能給她幸福。現在他已經確定了,他愛她,就像四哥愛小茉那樣,願意爲她付出一切。
蘇棠的電話已關機,他知道她很可能在工作室工作,因爲她工作起來總是杜絕任何人打擾。他按奈不住想見她的心情,離開公司後直接將車開向她的工作室。心中突然十分緊張,不知道蘇棠會怎樣對他迴應。
蘇棠的確在工作室裡。她的工作還沒有結束,正在拼命趕稿。自從夏茉去世,她的靈感一直處於真空狀態,不管怎樣都找不到感覺。這套設計稿還差三幅沒有趕出來,而後天就是交稿的日子。如果是以前的她,斷然不會出現這種狀況。就算沒有靈感,經驗也足以讓她應付工作。但沒想到的是,她現在滿腦子都是人影,夏茉的,老四的,還有老八。爲什麼她會想着他,她簡直是瘋了,她恨夏茉將她扔給老八後不負責任的離開;她恨老八在她最痛苦的時候給她某種好久都不想碰觸的溫暖;她更恨她自己,竟然也陷了進去,不可自拔。
她可以接受他嗎?她可以擁有他細緻的關懷以及溫暖的愛護嗎?不,她還是害怕,怕她倒黴的命運,無法得到完整的幸福。
中午在餐廳用餐時,她又遇見了那個人,那個拋棄她的男人。他似乎很不開心,大白天的坐在餐廳一角拼命喝酒。她很快躲閃,不想與他有任何接觸,誰知卻恰巧被他看見,搖晃着拽住她的胳膊,喋喋不休。那些帶着酒氣的話語,向她咒罵着另一個女人,那個他拋棄她得到的女人。她突然覺得男人真是不可理喻,原本將心與老八拉近的那幾分剎時又疏遠開來。她反覆在心中提醒自己不需要男人,不需要愛情,她一個人也會過得很好。
“啊!”她大叫一聲,將手中的設計稿紙撕得粉碎。
“棠姐,你沒事吧?”她的助手怯怯的過來詢問,站得遠遠的,不想受到她壞情緒的牽連。
她簡直就是懊惱極了,但絲毫沒有緩解的辦法,只能揮揮手對助手說:“你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呆會。”
助手像得了特赦令一般連忙收拾東西走人,卻在開門的時候撞見一個人。
“黃先生,是你啊!棠姐在裡面。不過心情一直不大好,你去安慰安慰她吧!”她低聲對老八說。
她的心情還是沒有恢復麼?也難爲她了,失去一個很重要的人,這樣的痛苦根本就無法在短時間內復原。老八想着,走進工作室,只見蘇棠躺在地上,用一本雜誌蓋住自己的臉,胸口因爲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壓抑着自己的情緒。
蘇棠聽見腳步聲,以爲是助手又忘記拿東西,不耐煩的隨手抓起另一本雜誌砸了過去。反正她的壞脾氣在工作室裡是衆所皆知的,她也無須掩飾。
“你還好吧?”老八一把抓住書,將它扔到一邊的桌子上,看着四周皺了皺眉。這哪裡是一個女孩子待的地方,簡直和垃圾桶差不多,到處是廢紙廢布料,險些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蘇棠聽見他的聲音,噌的一下坐起來。他爲什麼會在這裡?他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來找她?他來了,她該怎麼辦?
“你來幹什麼?我們今天有約嗎?”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冷漠,臉上的表情也是如此。
“我來看看你。”老八走上前,依然溫和如初。
可他越是這樣,蘇棠越是慌張。她的心被兩種情緒不停的拉鋸,每一下都疼痛無比。她在他接近時突然轉過身去,微帶怒氣的厲聲開口:“你現在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生活,以後就不要來找我了。我很忙,沒時間陪你這樣的公子哥。”
老八臉上的笑驟然停頓,他疑惑得扳過蘇棠的肩膀讓她面對自己:“我做錯什麼了嗎?爲什麼這樣說?”
“你沒有做錯什麼。我和你的交集是因爲小茉產生的,我幫她,並不是幫你。現在她走了,你也已經完全適應這裡,那麼我們也就不需要來往了。”她的聲音讓她自己都覺得好冷。
老八沉默片刻,有些激動的開口:“你爲什麼一定要這樣無情?我喜歡你,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不相信這些時間來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感覺?你要什麼感覺?我對你沒有任何感覺,現在請你離開,我要工作......”
“小棠。你看着我再說一遍。”他也有些惱怒,雙手死死的抓住她的雙臂,不放過她已經十分脆弱的靈魂。
“你給我滾出去,這不是你家的皇宮,這是我的地方,你這叫擅闖民居。你如果再不走的話,我報警了。”蘇棠的情緒淹沒了理智,她奮力掙脫開他的禁錮,痛恨的注視他。爲什麼要逼她?爲什麼說喜歡她?他有什麼資格?她又有什麼資格?
老八又一把拉住她的手,想將她扯進自己懷中。他的手勁大得嚇人,使得蘇棠的手腕鑽心的疼。她毫不猶豫的一拳打過去,卻被他快速接住。她不甘心,順勢向他手肘的反向轉去,逼迫他鬆開她的手,緊接着又是一拳打去。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此刻的他再不是上次被她輕易教訓的老八了,他解招的速度比她出招的速度快許多,常常迫使她變得很被動。兩人在工作室裡毫無顧及的打起來,讓桌上的稿紙在空中紛亂飛舞。
老八原本只是擋,見她出手越來越狠,不禁生起氣來。他死死的扣住蘇棠又揮過來的拳頭,將她禁錮在自己的懷裡,任由她怎麼掙扎都不放開。
“夠了。”他吼道,竟然將蘇棠震得停止了攻擊。
“我知道你不相信男人,但是,我一直相信我會是一個特例。今天本來是想問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一起面對今後的人生,真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一種想法,完全對我沒有意思。算我來錯了,算我表錯情了。放心,我以後再也不會來打擾你。告辭!”老八深呼吸一口,沉着聲音將這些話說完,然後放開她轉身就走。
蘇棠愣了一下,隨即抓起身邊的稿紙布料向老八砸去。可這些東西很輕,根本飄不到老八身上,反而飛舞在她的眼前讓她看不清老八的背影。
“你有什麼資格讓我和你在一起,我是討厭你,我很討厭你,我永遠都不想見到你,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最好滾回清朝去。”她用盡全身力氣大吼,身子一軟跌坐在地上。
門口的老八停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回頭,加快腳步離去。砰的一聲,門被狠狠的關上,工作室裡恢復了安靜。
蘇棠愣愣的坐在地上,久久沒有反應。她的腦子好亂,亂得無法去好好思考自己剛纔究竟做了什麼。一滴水砸在她的手背上,讓她覺得十分茫然,擡頭張望了一下,這才發現水是從她臉上滴下來的。
她哭了。
她擡起手,看着那滴淚開始發瘋一般的笑。蘇棠啊蘇棠!你難道還會爲男人哭嗎?你忘了那道傷疤嗎?你忘了那刻骨銘心的痛嗎?你竟然還會爲男人哭?
工作室已經完全浸入黑暗之中,只有蘇棠歇斯底里的哭聲在空曠的房間裡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