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的夜幕降臨得比尋常早,因爲淮南細雨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裴南歌伏在榻邊聽着簾外的點滴雨聲,迷迷糊糊又進入夢鄉。這一次,夢裡有爹眉頭深鎖的面容,有祖父焦急的彷徨和叔父喋喋不休的躊躇,他們從沒有哪一刻會那般焦頭爛額。
她業已分不清是回憶還是夢境,猛然自夢中驚醒,她漸漸感到焦慮,五年前罕見的共議,她作爲一個孩子,並不太能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節,而現在,每每當她看到的案子越複雜,她才漸漸意識到當時是怎樣的焦灼。
屋前響起沉穩的步履之聲,她自牀榻上坐起身,垂下頭來靜靜數着登雲履覆在青石板上的悶響,這樣的場景像極了當初在長安城時,每日等着蕭武宥同阿翁歸來。
在門前的步履聲落定之時,裴南歌推開了屋門,青衫連天的李子墟正要叩門。
裴南歌滿心的期待信息都凝結在僵冷的面頰,接下來她做出了一個最直截了當的決定,雙手搭着門邊作勢就要把兩扇門闔上。
李子墟地檔下她往外推閉的半扇門,將半隻手臂倚在門背之上輕笑道:“不是蕭司直,你也不至於閉門不見罷。”
裴南歌“吱呀”一聲拉開門,李子墟擡手將一個鏤花青木的方盒舉到她眼前:“蕭司直說,這份笄禮來得有些晚,但還是請你勉爲其難的收下。”
裴南歌彆扭着接過禮物,青木盒子沉甸甸的覆在她掌心裡,也在她心裡。她將鏤空的盒子舉到眼前想看看裡頭裝着什麼東西,卻恍惚看到陰霾夜色之外的璀璨星河。
“他怎麼不自己送過來?”裴南歌疑惑地看他:“該不會……這禮物是你爲緩和我跟五哥之間的關係,自作主張買來的?”
“你從哪本行卷裡聽來的爛俗傳奇段子?”李子墟推開門板後詫異地看着她:“難不成你跟蕭司直鬧彆扭,會妨礙大理寺辦案?”
裴南歌自心裡揣摩着自己的意義,很有自知之明地搖頭否定這個可能。
李子墟又道:“難道你同蕭司直生氣會令我少吃一碗飯?”
想不明白這二者之間有什麼聯繫,裴南歌繼續茫然搖頭。
李子墟抵在門板上好笑道:“還是說,你認爲我對你一往情深,不忍心叫你傷心難過所以特意來哄你?”
這一回終於明白了他的意圖,裴南歌擰着眉頭狠狠瞪他,擡腳就要往他腳面上踩去。
“既然如此!”李子墟靈敏地挪開腳,曲起指頭叩在木盒面上,笑意未減:“你意欲與蕭司直怎麼鬧、鬧到何時,我爲何要操心?”
裴南歌瞪大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他,她突然深刻的認識到,李子墟不是盞省油的長信燈。
她伸長手,厚顏無恥地朝他眨巴着眼睛:“既然如此,你不覺得你若不送我點禮物會有些失禮呢?”
李子墟收回手,撐着門板起身:“我同你本就不似這般的關係,爲何要送禮?若不是你五哥官階壓我幾級,我又哪裡會替他跑這趟腿。東西我送到了,人呢?我還沒本事把他帶來。”
對於這盞不省油的長信燈,而且還是能傳信的長信燈,裴南歌決定用對待春天的態度與迎接他,所以接着她就討好地拽住了李子墟的衣袖,另外一隻手將沉甸甸的木盒依依不捨地塞回李子墟手中。
“有勞堂堂李評事親自走這麼一遭,小女子感激涕零,但還得再麻煩李評事將這禮物送回去!”裴南歌眨眨眼:“請轉告他,若他不親自送過來,趕明兒我就跟着沈銘斐留在淮南不回長安了。”
“你敢!”沉厚的嗓音自李子墟身後傳來,蕭武宥手臂抵在半開的門板上,他似在同她笑,卻並沒有笑進眼底,夜色吹皺他挺峻的眉峰,細雨在他身後喧騰,清風推門而入,不見長安,卻勝似長安。
李子墟將木盒還給他,踱步他到身後,聳聳肩道:“你既然要親自來,何必叫我來蹚這渾水。”
蕭武宥負起手:“是你說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若先來了,她未必會明白自己想不想見我。”
李子墟不置可否,回頭望了一眼微風中髮絲沒被吹散的兩人,自覺自己重任已卸。
“裴南歌,你能別把你自己真的當作刑犬麼?”李子墟丟下這番話後翩然走進夜色之中。
被他指名的裴南歌似懂非懂的目送他遠去的背影,思忖着在這場同蕭武宥鍥而不捨的追逐中,她確實像極了跟在後面嗅他喜好的糉毛犬,但奈何局勢已定,她縱使有天大的能耐,扭轉卻還需要時日。
她的雙手緊握在身前,之前想好的或灑脫或苦情的對白,統統都被她忘到了九霄雲外,千呼萬喚卻未必出來。
“你方纔說,你要同誰一起?”蕭武宥手腕微伸,放着禮物的木盒子又落到裴南歌眼前。
她此刻的心情如同是行到高峰被摔落谷底之後又遇上潭淵起波瀾,在她有限的認知裡,從來就不認爲蕭武宥會關心她將來同誰一起,做怎樣的夢。
看着眼前方方正正的木頭盒子,她負氣將把盒子推回他手中,揚起頭來傲然地看他:“我方纔說,如果你再不來,我就一輩子留在淮南,不和你回長安,看你怎麼同阿翁交代!”
蕭武宥倚着門板,輕掂着手裡的木盒漫不經心道:“正好裴寺卿也要辭官,你提前替他衙這塊寶地安養晚年,他應當很是感念。”
“那正好!”裴南歌淺笑,仰着的脖子稍稍有孝酸:“五哥你回去可要記得轉告阿翁,讓他快些過來替我把親事給定下。”
蕭武宥握着手中木盒輕笑:“南歌,你覺得你這樣激我,我就會說出你想聽的話?”
裴南歌睜大眼瞧着他,不點頭也不搖頭。
“你想聽我說什麼?說我無所謂,還是說我不同意?”蕭武宥垂眸,平靜地看着她。
“嫁娶本就是你自己的事,我又如何能替你決斷?”蕭武宥接着道:“所以我並沒有立場能阻攔你的任何決定,但這樣一來你又必定會認爲我不在意你,繼而傷心難過。”
“那你到底在不在意我?”裴南歌眼一閉、心一橫,最關心的話語問出口,其實也不過寥寥數字,兜兜轉轉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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