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天氣新,秦淮水邊多麗人。
三月三乃是上巳(sì)節,在華夏的傳統文化中,乃是祭祀水神之日。故而這天夜裡,應天府城之中,尤爲熱鬧,秦淮河邊,女子們聚在一起約放河燈,男子們或於酒樓中高坐,歡飲達旦,或流連畫舫,吟詩作對,整座應天府裡,瀰漫着一股歡快的氛圍。
在這樣歡快的節日裡,禮部鴻臚寺自然也不能冷落了諸多來大明進貢的使節們。禮部尚書任昂親自出面,宴請諸國使節至富樂院中歡宴。
席上,琳琅滿目的珍饈佳餚,以及窗外燈火闌珊的帝京夜色,直教諸多流連忘返的異邦使節們吃歪了嘴、看花了眼,一衆使節,多有爲美食美景美酒所迷,忘乎所以的。任尚書也不以爲忤,只是捻鬚微笑,宴上一派和睦。
與其他恣意享樂的使節不同,安南國使節黎季柏,面上卻是憂色重重。一衆使節們輪流對任尚書敬酒之時,他亦端起一盞酒,湊到了任昂的身邊,尋了個機會道:“任尚書。”
“不知小臣央您引薦的事,可有眉目了?那宋老大人,可願見一見小臣?”
“哦,黎使節。”任昂擡眼一看,似是才發現他的身影,有些抱歉的道:“貴使所請,實在是難辦啊。”
“宋老大人退隱多年,如今雖仍在國子監中,但卻是大隱於市,似吾這等俗人,等閒難得一見。”
“莫要說貴使欲要見他,便是吾等,也甚是想有機會,能與宋老大人坐而論道。”
“老大人那等世外人物,要見他,實在是……難,難,難!”任昂搖頭晃腦的說道。
“這……大人,您官至二品尚書,竟也不得一見麼?”黎季柏急道。“我安南上下,實在仰慕宋老大人久矣,若是未能一見,豈不抱憾終身?”
“還請大人務必設法,將我安南的求學之心轉知老大人,務必務必……”黎季柏將酒盞放至一邊,一揖到地。
“哎呀,這這這,貴使禮重了!如何使得!”任昂趕緊側身避開,又離座上前,將黎季柏攙起。“貴國心慕王化,若能相幫,我輩儒門子弟,自是責無旁貸的。”
“只是……”他做出一副分外爲難的模樣。
“……唉,實話與你說罷!”任昂道。“便是你見了宋老大人,老大人必也是,無法去往你安南開壇講學的。”
“這是爲何?”黎季柏問道。
“你可知,老大人如今已有多少年歲?”
不待黎季柏回答,任昂又自顧自接着道:“老大人元末之時,便是名士,如今早已有了春秋。你安南僻居西南煙瘴之地,老大人如何去得?”
“且……至入春以來,老大人身子骨,便多有不便。陛下心繫老大人,特意下了令讓老大人靜養,不允任何人上門叨擾。”
“便是老大人自己願意,有陛下在上頭壓着,哪能準允老大人勞動筋骨,冒險離京?”
“您的意思是,我安南必請不來老大人?”
“必請不來的。”任昂拍了拍黎季柏的肩。“你安南向學之心,我亦動容。”
“若是旁人,莫說是我,便是陛下,說不定亦會感懷你安南慕王化之心,降旨襄助。但宋老大人……”
“……”黎季柏面露失望,終至無言。話都說道這份兒上了,難道還能不顧宋老大人的身體,硬在這大明地界把人家架走不成?
他也只能向任昂稱謝,而後端着酒盞,回到了自己座上。任昂笑稱無妨,而後轉而便去接待另一位使節,彷彿安南欲延請宋濂之事,只是一樁十分簡單的私事。
只是,在瞥向這位安南使節的背影時,這位禮部尚書的眼中,方纔會閃露出那麼一點的狡黠之色。
……
宴散,任昂先向使節們告辭離去,今夜城中不設宵禁,這些使節們,也大都合計着要尋個秦淮畫舫,通宵達旦作樂尋歡。黎季柏卻是有些心事重重,只想着回鴻臚寺的小院裡歇息。他婉拒了幾個小國使節的邀請,神情頗爲失意。
雖明面上做出一副仰慕天朝王化的樣子,但黎季柏知道,自己的族兄要自己邀請宋濂歸國,可不止是爲了所謂的仰慕天朝王化而已。
“邀請宋濂至我大越一事,你務需盡力。此事,事關我黎氏日後之大計,伱定要上心!切記!”
族兄黎季犛的吩咐言猶在耳,但今夜聽那大明尚書的口風,這事想是做不成了。黎季柏怎能不失望?
他方走出富樂院,卻見隔壁樓門口,竟是人山人海,許多書生打扮的人,正翹首往那樓裡看去。人數之多,竟將整個秦淮河畔給擠的水泄不通。
甚至,其中還有一些模樣極爲明豔的女子,也一臉激動希冀的,正朝着那樓裡張望。
“這是……”黎季柏有些愕然於眼前的盛況。
“哦。”將他送出的小廝瞧了一眼,笑道:“客官不知,那是有人,正在樓裡鬥詩呢。想是斗的激烈,故而引來了不少的儒士書生,優伶佳人。”
“貴國文華昌盛,我是知道的。鬥詩,也時常曾見。”黎季柏道。“只是,這般多人,卻也極爲稀罕……這真是在鬥詩麼?”
“呵呵,尋常人鬥詩,自然吸引不來這麼多人。”那小廝笑着解釋道。“不過,今夜鬥詩的,卻是我大明文壇魁首,有大明詩聖之稱的周王殿下。周王殿下久不寫詩,今夜難得參與了鬥詩,這滿城文人們,還不得趨之若鶩?”
“周王殿下?”黎季柏怔了一怔。他知道大明的周王,但他來這應天府時,這位大明的周王殿下便已經深居簡出,只是從街頭巷尾的傳聞中得知了此人不少詩作事蹟……
正自想着,卻聽前方人羣一陣騷動,有人高喊道:“作了!殿下作了!”
“好詩,真是好詩!今夜見此佳句問世,實在不枉此生啊!”
緊接着便是前排的一羣人搖頭晃腦的吟詩,吟的如癡如醉,後邊的尚不知道吟了什麼的,一個個急急的向前方探問。很快,那首詩的全篇便徹底流傳了開來,黎季柏聽人們吟道:
“李白前時原有月,惟有李白詩能說。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幾圓缺?
今人猶歌李白詩,明月還如李白時。我學李白對明月,白與明月安能知!
李白能詩復能酒,我今百杯復千首。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月不嫌我醜。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秦淮河畔一盅酒,萬樹桃花月滿天。”
“果然好詩。”黎季柏暗想。
緊接着便看到人羣忽的躁動莫名,有一人從樓裡出來。那小廝道:“客官瞧,那便是咱們大明的周王殿下了。”
這位大明的周王丰神俊朗,面色親和,他在幾名侍衛的護衛下走入人羣,朝着人羣中略揮一揮手,只聽“啊”的幾聲尖叫,竟有幾名女子見了這位殿下揮手,便激動的暈了過去。黎季柏驚道:“周王殿下,竟有如此人望嗎?”
“這有什麼。”那小廝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殿下何等才學,只要聽他述說一二,人常常便如沐春風……有這樣的擁躉,再正常不過。”
黎季柏被他這麼一說,倒覺得是自己孤陋寡聞了,有些羞赧的不再多問。
心中卻想着,果然是天朝上國!
到了第二日,他又聽說那位周王殿下正在城西開壇講學,鴻臚寺上下皆要去湊熱鬧,他也不好特立獨行,便一併去了。卻不想,這一去,看見的又是人山人海,那人潮之多,擠得連前頭的講壇都看不見了。
“周王年不過而立,他開壇講學,竟能招引如此之多的生員?”黎季柏驚道。
“說什麼呢!”一位路過的儒生聽到了他的疑惑,有些不滿的道:“殿下乃是新學魁首,論學術,新學乃是殿下第一個提倡提及。即便是宋師、劉師,亦是以殿下的觀點學問爲徑,這纔有瞭如今我新學的繁榮昌盛。”
“殿下之學問,比之宋師、劉師,也不遑多讓。聽殿下講一席話,勝過獨自閉門造車十年……只要是有志學問的,安能不蜂擁而至?”
黎季柏驚歎不已,想不到天朝陛下的這位皇子,竟是厲害如斯。
第三日,友人請黎季柏於畫舫中飲宴,卻聽到隔壁畫舫上傳來有人道:“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我今雖在京中,但卻時常,懷念往昔往北疆、往西北、在撒馬爾罕的日子。”
“天下之大,每一處都自有其韻。若是能夠,希望能往南邊諸國如占城、安南等一觀,以開拓眼界……”
“咦,這聲音……”友人驚訝道。“莫不是周王殿下?”
“殿下才學驚人,仍想着開拓眼界……實在是讓吾等欽佩敬服不已啊。”那友人嘆道。
黎季柏點點頭,跟着這位在禮部任侍郎的明國有人附和了幾句。
他忽然心中一跳,想到了自己那本已無望的使命來。
或許,自己可以另闢蹊徑?
……
“殿下,安南使節投帖拜訪。”
周王府中,朱肅正和王妃徐氏,一起逗弄着自己的大胖兒子朱有燉,祥登從外間走了進來,對朱肅稟道。
“哦?可算來了。”朱肅站起身,將朱有燉遞給了王妃徐氏。
這幾日,他又是重拾抄詩大業,又是通過講學煽動人潮,從昔日的沉默,突然間開始上躥下跳,展示自己的名望。
爲的,就是引起這位安南使節的注意,讓他將目標從宋濂那裡,主動的轉向自己這邊來。
安南人並不想將這件事情鬧大,所以他們始終,只是以個人身份向任昂求請,想由任昂將自己引薦給大明大儒宋濂,從而向宋濂提出赴安南講學的要求。
而不是將此事告知皇帝,向皇帝尋求恩典。
其中,安南人做賊心虛的心態自是佔了多數。既然做賊心虛,那麼,如果朱肅自己貼上去毛遂自薦,說不定便會引起安南人的警覺。
既然不能由自己主動,那麼,潛移默化的給予黎季柏“周王也是一個很好的人選”這種信息,讓安南人覺得“延請周王也能達到目的”,就十分的穩妥了。
不過,朱肅乃是王爵之尊,自不能顯得太過掉價。況且,他也需要時間,來好好營造一番人設,便對祥登道:“帶他往前廳耳房暫歇,本王稍候便至。”
隨後,朱肅便開始了自己的準備。
首先,一身正式的儒衫是必須的。雖然儒衫在家中穿確實有些難受,但卻能給人營造出一種“端方君子”的感覺。
其次,接見對方的地方也是要細細斟酌的。朱肅那滿是書籍的書房便很合適。雖然其中的書其實他並沒有看過幾本,但那高高的書架和滿滿的書籍,毫無疑問,能給對方造成一種“對方很有文化”的壓迫之感。
最後,便是高深莫測的談吐,在交談過程中,高雅且讓人看不懂的繁複禮儀,也能極大程度的提升自己作爲宗師的逼格。
這一點,朱肅也有所準備,等到黎季柏等了大半個時辰,終於見到朱肅的時候。
見到的,就是一個正身穿儒袍,坐在亭中,正自撥弄琴絃的翩然名士。
“下邦小臣黎季柏,見過上國周王殿下。”黎季柏對朱肅行跪禮道。
朱肅仍自演奏,琴聲越彈越急,黎季柏正自不解之際,朱肅忽然將桌案一推,“啪”的一聲,案上那一看就價值不菲的古琴,頃刻間摔成了兩截。
“心有迷障,何必撫琴?”朱肅站起身來,一甩袍袖,自顧自走了。
留下黎季柏一臉懵然,只覺得嚇得夠嗆,他的身邊,那名老宦官忙喚他道:“貴使,貴使,怎還跪在此處?快隨殿下進去啊!”
“可,可是,殿下並未招呼於我……”黎季柏猶豫道。
“殿下如今,正處於‘心外無物’之境,是聽不見你我言談的。”老宦官祥登道。“貴使若不進去,只怕要等到天黑了。”
“心外無物……”黎季柏瞳孔一震,想起方纔朱肅的言行,只覺得大受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