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唱的是《蝃蝀》吧?”貼身丫頭倩雪的臉色是蒼白。
嚴世蕃和黃臺吉所商議的事兒,並不是什麼秘密,嚴府上上下下,已是傳了個遍。
“朝隮於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嚴依依並不去回倩雪的話,仍只是繼續向下唱着。
“小姐……”倩雪頓時按捺不住,一把將依依右手提起,琴聲噶然而止。
“小姐,這都什麼時候了。”倩雪抓着依依的肩頭,劇烈的搖着。小姐若是真的要遠嫁關外,不但小姐自己要整日與風沙爲伴,就連自個大抵也逃不了。
昨個在正廳裡,路過那兩個蒙古人身邊時,老遠的便就聞到一股羶味,只覺得渾身的不快。整日和這樣的人在一起,豈不要瘋了纔怪。
琴聲,雖然停住了,可是琴絃,卻仍在顫抖着,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那你要我怎辦?”依依兩眼無神,軟軟的靠在了琴案上。
“你去找鵠少爺商量商量啊,再去求老爺。”倩雪的頭上,也微微的滲出一絲汗來。
“哥哥只怕是早就去和爹爹說過了。”依依木然的搖了搖頭,她也知道,自己那個哥哥平日裡最是心疼自己。
“那就去求老太爺。”倩雪仍抓着依依的肩膀不鬆開。
“家裡的事兒,祖父一向是聽爹爹的。”依依苦笑一聲,不置可否,“若是祖母還在,興許還能說得動爹爹。”
倩雪聞眼,也是不禁有些默然。的確。嚴家最能說得上話的,不是做內閣首輔的老太爺,而是那個做工部侍郎的老爺。
“要不……要不……去找少爺和蕭少爺想想辦法。”倩雪仍是不甘心,突然又心生一計,“眼下蕭少爺地話,就連皇上和裕王爺都聽呢,實在不行,讓皇上降道旨,直接賜婚。”
“他會嗎?”依依又是一聲苦笑,“在他眼裡。和那些國家大事,朝廷權勢比較起來,我又算得了什麼。即便是他肯,涉及到順義法王家裡,就連皇上也要掂量掂量,他又如何敢。況且即使他和皇上都肯,他家裡人可能接受得了我這裡嚴家的人。”
“這……”雖然倩雪的心裡,還抱着一絲希望,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小姐說的句句在理。
“啪!”像是樹枝被折斷了的聲音。倩雪有些慌亂的回過頭,向着聲音發出的地方望去。
“三少爺。”目光所及。卻見是嚴鵠正站在樹叢對面,倩雪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跟我進屋說話。”嚴鵠陰沉着臉,瞄了一眼兩人。
“哥……”依依不知道哥哥想說什麼,只是默默的擡頭望着。
“跟我進屋說話。”嚴鵠輕皺眉頭,小聲的催促着。
“小姐,快進去吧。”倩雪心知三少爺不會無緣無故地跑這裡來,只爲了說幾句話,連忙幫依依收起了古琴。
等進了屋,嚴鵠並不急着開口。只是又看了一眼倩雪。
“倩雪是我身邊的人,沒什麼可瞞的。”依依低着眼皮,小聲說道。
“那好。”嚴鵠點了點頭,示意倩雪去把門關上。
“你可想去關外?”嚴鵠直直的看着自己這唯一的血親。
“不想又有什麼法子?”依依微嘆一聲。臉上滿是落寂。
“不想就走。”嚴鵠的目光朝着窗沿上掃了一眼,纔開口說道。
“走?走去哪?”依依擡起眼來,眼裡似乎也亮了一下。但是隨即又黯淡了下去。
“去江南。”嚴鵠又把聲壓得更低,“我在錦衣衛裡這許多年,也認識了不少朋友,眼下就有好幾個在南京的南鎮撫司裡任職,不是官場上的交往,都是共過生死的兄弟,能放心。”
“雖然都是離家,可江南怎麼着也要比塞外要好的多。”嚴鵠地聲音似乎有些嗚咽,“江南也有不少世家,若是遇見有好的,就嫁了。”
“小姐,我看這樣使得。”一邊地倩雪,頓時興奮起來。臉上的蒼白,也因爲興奮而紅潤起來。
“那家裡怎麼辦?”依依的神色,似乎有些猶豫,“爹爹那裡……”
“家裡的事不用你管。”嚴鵠的神色,極是堅定,“我自會安排。”
“那哥哥你?”依依有些不放心的看着嚴鵠,“若是我走了,爹爹會不會怪到你身上?”
“是啊,三少爺,要不大家一起走吧。”倩雪巴不得嚴鵠和他們一起走,“這樣互相也有個照應。”
“我暫且不能走。”嚴鵠也知道,眼下正是嚴家危急的時候,若是自己在這個時候一走了之,未免對不起家裡的上上下下。他只想把自己這個妹妹放走,自己留在這裡,哪怕是把這條命搭上,也算是報了嚴家對自己和妹妹的養育之恩了。
“你且收拾下,等過了子時,我自然會來
出去。”嚴鵠又望了一眼自己最疼愛的妹妹,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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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東西時候小心些,別給別人看到,衣物這些東西,等出了京城再買就是。”嚴鵠走到門口,卻又停下來囑咐道。
夜色如水,只有偶爾幾陣風穿過樹叢,發出“嘩啦啦”地聲音。
嚴家大院裡,一切都平靜如初,可是這一夜偏偏註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
“小姐,慢着些,別閃了腳。”倩雪提着包袱,在院子裡的小路上摸索着。
嚴府側門的家丁,早就被嚴鵠支開了去,透過開了半扇地側門,只能看見外面街道上伸手不見五指。
“我眼下不能離開府裡,出門後向南走,在第二個巷口,我已經安排了人在那等你們,是一輛馬車。”嚴鵠小聲的對着兩人說道。又把手裡的一個小包袱遞給了依依。
包袱提着停沉重,想是裡面應該是一些金銀之物。
“嗯。”依依有些不捨地看着哥哥。
“快走,稍遲一會,只怕是門房就要回來了。”嚴鵠有些急切催促着。
“哥哥你也保重。”依依用力的咬了下嘴脣,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十多年地嚴家大院。
“走吧,以後有機會再回來看便是。”嚴鵠朝門外急切的揮着手。
依依一狠心,轉回了身,向那一片黑暗中拾步走去。
爹爹請恕女兒不孝,可是女兒真的不想去關外,依依一邊走着。一邊輕輕的抽泣着,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只能狠狠的咬住了自己的嘴脣。
向南走了約二百步,到了第二個巷口,果然看見已經有一輛馬車已經停在了那裡。
“來了?”沒等依依和倩雪走到跟前,馬車上便有人探出了頭來,聽聲音,居然還很熟悉。
“元川哥哥?”畢竟這個聲音太熟悉了,依依一下子便聽出了是誰。
“嘿嘿,除了我。你家哥哥卻是還能讓誰放心送你。”盛衍低聲笑着,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見果然是盛衍。依依的心裡,頓時也是鬆了不少。
“上車吧,等出了城門再說話。”盛衍從依依和倩雪手上接過包袱,丟到了車上,又看着兩人爬進了車廂。
“走。”盛衍也跳上馬車,坐在車伕身邊。
“的,的”的馬蹄聲,落在青石板鋪就地路面上,格外的清澈響亮。
馬車走的方向,正是向東。出了朝陽門,再繼續向東南,不等天亮,便是可以到達通州渡。再在通州渡口換船。便可以經京杭大運河直抵江南。
“什麼人?”城門口的守衛,見這個時候還有馬車疾馳而來,毫不客氣的執矛走上前來。
“刑部的。公幹。”坐在馬車前頭的盛衍,大大咧咧的從懷裡掏出一份勘合,遞給了守衛。城門守衛本就歸着刑部管,刑部還專門設有司門主事的職責,所以刑部的勘合,甚至比其他五部更要來得管用。
守衛們把勘合拿在手裡,移到火把下,仔細看了一會,確認沒有問題,才點了點頭。
“讓他們出去。”門邊地守衛,朝着裡面揮了揮手,示意放心。
城門剛一打開,盛衍他們乘坐的馬車便撒開了蹄,飛馳而出。
聽見出了城門,依依地心裡又鬆了一些,看了看身邊的倩雪,竟是露出一絲笑來。
“壞了。”依依正笑着,突然一捏包袱,驚叫了一聲。
“怎麼了?”身邊的倩雪和車前的盛衍幾乎是同時出聲問道,奔馳着的馬車,也猛得停了下來。
“沒……沒事兒。”依依又抿了下嘴脣,“繼續走吧。”
“小姐可是找這個?”等馬車又奔了起來,倩雪調皮似的從身邊的自己的包袱裡,摸出一個畫卷來,摸索着遞到了依依的手邊。
“我找這做什麼?”依依伸手捏了捏了倩雪遞過來的畫卷,不禁臉上一熱。
“唉……這是小姐地寶貝,哪裡捨得丟呢。”倩雪微微嘆息一聲,把手裡的畫卷的畫卷輕輕拂拭了幾下。
“小姐啊,不是奴婢說你。”倩雪把手裡的畫卷塞到嚴依依懷裡,“你真是古今第一大傻瓜,比《西廂記》裡面那個崔鶯鶯還要來地傻,人家起碼還能有一段緣,你便是成天只對着一張畫。”
“你這丫頭,貧嘴。”依依此時的心情,已是好了許多。一隻手指擡起,點在倩雪的額頭上。
“依依。”馬車前地盛衍偏偏在這個時候喚了一聲。
“嗯?”依依聽見盛衍在叫自己,把身體略向前面的廂壁靠了一些。
“你真的想去江南嗎?”盛衍坐在車頭,轉身朝後面說道。
“這……”嚴依依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纔好,自己哪裡會想獨自去江南,實在是迫不得已而爲。
“若是不去,又?”依依的聲音,又有些哀怨。
“辦法總是人想的,難道你就不想和誰個人商量一下嗎?”盛衍把頭靠在車廂上,搭拉着眼皮說道。
“婚姻大事。本來全憑父母做主,依依私自出逃,已是不孝,還能去找誰商量?”依依的心裡,感覺空蕩蕩的。
“當然是子謙了。”盛衍地聲音提高了幾分,“還能有誰。”
“元川哥哥莫要再提他了。”依依的聲音,卻是低了幾分,“我和他非親非故,又爲何要去找他商量。”
“嘿嘿,一張畫都當成了寶。都這時候了,有什麼心事兒,還不能說出來嗎?”盛衍在馬車前面,卻是一陣壞笑。
剛纔和倩雪說的話,他果然都聽見了。依依聽着盛衍的話,頓時羞紅了臉,只不過車廂裡黑黑一片,又只有自己和倩雪兩個人,倒也不至於太過尷尬。
“辦法總是人想的。”盛衍把手墊在腦後,長長的伸了個懶腰。“眼下我反正是個閒人,你們若是真要去江南。我就一直把你們送到南京。”
“但是江南和京城,千里迢迢,這一去,便不知道還有沒機會回來,你卻是要想好了再說。”盛衍說完便閉上了嘴,想聽車廂裡的人如何回答。
“小姐,少爺說的有道理。”倒是倩雪,被盛衍這麼一番說教,先急了起來,“你從來沒和蕭少爺商量過。你如何知道他不肯,如何知道他沒法子?”
“若是他……”依依默然的低下了頭,“難道還非得等到我去找他嗎?”
聽小姐這麼說,倩雪頓時也低下了頭。不言不發。
“走吧,去江南。”依依突然擡起了頭,臉上卻是又現出了一絲笑意。“一路上就拜託元川哥哥了。”
“那……也是好罷。”盛衍似乎也有些失望的回了一句,只是又悄悄地向着車伕打了一個手勢,馬車行進的速度,竟是悄悄的慢了不少。
“篤……篤篤篤篤。”
“東方明矣,四海威平,鳳鳴,丑時!”
紫禁城裡,遠遠的傳來一陣打更聲,朝陽門前的守衛們,紛紛打着哈欠,靠在了冰冷的牆磚上。
“再熬上兩個時辰,便是換防了。”一名守衛在城牆上挪的身體,想要靠得舒服些,“都眯一會吧,這時候該不會有人出入了。”
還沒合上眼,卻猛得聽見前面街口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只聽上去,便知道有幾匹快馬向這裡奔馳而來。
“今個這是怎麼了,這大半夜的卻還有這麼多人出入?”剛剛有些瞌睡的守衛們,頓時又打起了精神,眼睛一起向前方看去。
“打開城門。”一匹白馬,負着一名公子,一身白衣似雪,當先衝了過來。奔到城門邊上,也不多廢話,只從懷裡掏出一面金牌,遞到了守衛們地鼻子底下。
“裕王府的人。”守衛們頓時一愣,又立刻回過神來,再往馬背上地人看去,又是不由一愣,“蕭大人。”
蕭墨軒在京城裡,可比盛衍名氣大的不是一點,盛衍只在國子監裡混了段日子,便被派去了江南,所以守衛們不認識他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而蕭墨軒就不一樣了,這一年來,他卻是把京城乃至整個大明朝攪得風生水起,又頂着一個“京城第一才子”的名頭,京城裡從內閣大臣到士卒走販,茶餘飯後,他都是一個排得上號的話題。
若是蕭墨軒現在願意,只要在大街上叫上一聲,十個男人有九個願意立刻和他斬雞頭結拜爲異姓兄弟。京城裡的大家閨秀們,也紛紛以得到一幅蕭墨軒的字畫爲榮,只是能得到他的字畫的人,確實太少,所以更顯得彌足珍貴。
所以,在京城裡面的人,想不認識他,還真不大容易。
況且對於這些守衛們來說,自己這刑部地尚書,就是蕭墨軒的老爹,連自個的飯碗都在人家手上拿捏着呢。
眼下蕭大人要出城,一定是有急事,說不定還是奉了皇上或者是裕王的指令。其實無論是皇上,裕王,或者蕭墨軒本人,對這些守衛來說,根本沒有本質地區別,在他們面前,都只有仰視的份。
守衛們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其中幾個人快步奔向城門邊,摘下了門閂,其他地人分成兩隊,齊刷刷的分兩邊站好。
蕭墨軒不等城門完全打開,便一勒繮繩,像一陣風一般穿行而出。
“恭送蕭大人出城。”等蕭墨軒一行奔出城門,身後那羣守衛,又齊刷刷的衝着城外喊道。
蕭墨軒一行奔出城門之後,也直往着東南面,通州渡的方向飛奔而去。
皎潔的月光下.幾匹快馬在官道上一路奔馳,不象是在跑.而是像在飛。興許是因爲奔跑的速度太快,就連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模糊的幾乎要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