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停了下來,身周的種種異像消散,晴朗的天空下,湖心小亭,妙善手裡端着一杯茶,還冒着熱氣。而宋謙還是坐在那裡,把目光從妙善的眼裡移開。
“我們不分勝負,我奈何不了你,你也奈何不了我。”妙善喝一茶,淡然道。他還是那麼出塵,像佛,也像仙。
宋謙站了起來,負手而立,“也許讓你失望了,咱們的這場較量,必須分個勝負。”
妙善皺了起了眉,表示不解:“你我不是平手嗎?”
宋謙點頭,隨又搖頭,“我不是一個人,我是大明王朝的欽差!”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身上涌現出一股威嚴,這是官氣。
但凡爲官者,自有一股威嚴,連強盜和鬼怪都不敢和官府作對,一聽是官府中人,心中敬畏,害怕,見了心驚膽戰,這就是官威!
而大官還受王朝氣運庇護,眼不花,耳不鳴,身體強健,頤指氣使,萬法不侵,被天地鬼神保佑,邪術都不能夠侵害他,能輕易讓邪魔退散。官員的親屬和下人也會沾染這氣運,出門在外可以獲得極大好處。
這就是氣運的力量,天地大勢,滾滾如潮,非一人一物可阻擋!
“你!”妙善心亂了,他感到了恐懼,那是面對龐然大物的恐懼。
他尤不相信地道:“我有異術傍身,有諸多信徒,人來渡人,鬼來渡鬼,你奈我何?”
宋謙搖了遙頭,拍了拍手掌,突然一陣殺害聲起,一個個寒光照鐵衣的兵士出現了,他們驚退了行人,由兩個身手不凡的男子帶着趕來。
這兩人分別是尤山安和刀逍遙,是宋謙提前安排好的,遇到妙善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兩人的戰鬥不可避免,回來便商討了對策,知曉者只有他們三人。這幾天以來,宋謙按兵不動,專等妙善的到來,安如泰山,以不變應萬變。
妙善見此,頹廢地坐了下來,茶水濺溼了他的僧衣,樣子略顯狼狽。
“驚風駭浪之中,我是一葉扁舟,想要護持衆生……”妙善雙手合十,一行清淚從他明亮的眼裡滑落,如珍珠般晶瑩透徹,於光下閃耀七彩光輝,好像佛腦後的聖光。
宋謙若有所思地道:“慈航普渡,能做到的又幾人?”
妙善唯報有苦笑。
這時,尤山安雙手呈上了尚方寶劍,宋謙輕輕地將劍撥了出來,劍在陽光下閃着冷森森的光芒,映在眼裡,讓人心顫。
“你殺了我吧。”妙善閉上了雙眼,像在說着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宋謙持劍,劍指妙善,但遲遲沒有動手。
他知道妙善敗了,因爲妙善只有一人,而他是欽差,身後是一個王朝,縱然妙善有異術可渡人爲己,但在四方環敵的情況下,如何招架?憑他一人之力,可渡得了一個王朝?
所以,妙善敗了。
而且,必須死,他異術迷惑普通百姓,迷惑鄉紳員外,迷惑朝廷命官。天下之大,莫非黃土,只要在“黃土”之內,他只能死!
妙善眼開了眼皮,笑道:“你不實在。”
“噗!”
一道溫熱的血液濺在了宋謙的臉上,宋謙閉了眼,妙善道:“我來幫你吧。”
劍穿透了妙善的胸脯,是他自己撞上來的!
“大樹!”
一個焦急的聲音響起,妙善回過了頭,看到一個白色的麗影飛速掠來,是玉娘。
“小狐。”妙善輕輕叫道,臉上顯出了美好,他手掌一推,身子倒退幾步,從劍中抽了出來,鮮血噴灑,四處都是,染紅亭子。
玉娘叫道:“不!”人已經來到妙善的身邊,一把扶住他,“你爲什麼要這樣?”
妙善笑了笑,並沒有常人對於死亡的恐懼和痛苦,“我感覺又回到了小時候……”
“嗯。”玉娘重重地點了點頭,眼淚控制不住地流出。
慕容湘兒在這時也趕了過來,她看了一眼玉娘和妙善,然後質問宋謙:“你爲什麼瞞着我們?”
宋謙將尚方寶劍丟在了地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尤山安威嚴地掃視了周圍一圈,被他看到的兵士連忙低下了頭,裝作沒有看到,而後他淡定地拾起尚方寶劍。
“躍過三湖四澤中,一肩擔月上九龍。
龕得葫蘆可禪定,榻依岩石悟能空。
禪衣破處裁雲補,冷腹飢時飲露充。
物與民胞共寒暑,調和風雨萬幫同。”
妙善低聲吟道,血沫子順着他的嘴角流出,眼神越來越無光采,直到最後黯淡。
他的眼睛在合上的前一秒,記憶像是洪水突破閘門,洶洶涌來:
那是很久以前,他從一顆幼小的樹苗,逐日逐年的生長,期間有一隻毛髮雪白的小狐狸常常倚在樹上,用獸語傾訴着它的或喜或憂的事。小狐狸認爲大樹是死的,可有一天大樹忽然說話了,嚇它一跳。
原來大樹經年累月,吸引天地精華,形成了自己的意識,也就是成精了。只是,植物成精修煉,比動物更難,大樹雖然有了意識,卻不能從土地裡撥出自己的根,自由自在地行走。然而,這別不妨礙它與小狐狸的交往,它們如同人類的小孩子一般,說說這說說哪,總是很快樂。
但,這快樂是如此的短暫,小狐狸有了一定的道行,須離開森林到外面修行了。大樹充滿了不捨,只能垂淚答應,它沒有淚,卻流出了樹脂。
大樹多想如動物一樣自由自在地行走在大地上,可惜,軀體被根固定在了土地深處,想離開也不能。
有一天來了一位高僧,他坐在樹下悟道,就如當年佛祖在菩提樹下悟道,只是換了主角和配角。高僧悟道數十載,白色的眉毛長到了地上,他的生命即將了盡,終是黃天不負有心人,讓他悟道得成。但,他的生命到了盡頭。
高僧感謝大樹幾十年如一日地陪伴,臨死前將一身道行注入大樹軀幹內,讓大樹一朝功成。
躍過三湖四澤中,一肩擔月上九龍。
龕得葫蘆可禪定,榻依岩石悟能空。
禪衣破處裁雲補,冷腹飢時飲露充。
物與民胞共寒暑,調和風雨萬幫同。
這是高僧死前吟出的詩,道出了他的一生和心願。
大樹得到了高僧的傳功,它能動了,可以輕易幻化成人形,四處自由走動了。這時候,他想到了小狐狸,於是離開了生他養他的大地。
一路穿行,他如森林的精靈,第一次見到人,那時人在砍樹,砍他的同胞。
他痛苦,他悲涼,他傷心,但他沒有起殺心,他想起了高位幾十的教導,要以慈悲爲懷,渡人成佛,自己才能成佛。
後來,他又見到了許多可怕的事,人類和人類居然也在互相殘殺,於是他立誓要渡盡世間所有惡人。因爲人是萬物的靈長,只有改變人才能改變萬物的命運。
於是,他做了,要渡所有人成佛。
…………
湖上很安靜,亭子也很安靜。
玉娘抱起妙善,他死了,法力消散,現出本體,一顆樹。
“那時候,多麼美好,我倚在你的身上憩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