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十四年三月的南京,雖說已經克復半年有餘,可卻也是百廢待興之時,畢竟其外城當初在郎廷佐守城時,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在鄭成功領着大軍進城的時候,面對的是十餘萬沒有住處的百姓。
從那時起,整個秋天,南京外城盡是一片大興土木的模樣。而除了百姓們自己修建的房屋、店鋪之外,官府同樣也是大興土木,作爲南京這座大明南都的實際統治者的鄭成功,直接壓下了官廳衙門的興建,而是將經費用在兩項建設上,一是皇城的修復,一是江南貢院。修復皇城是爲了向天下人表明,待到時機合適的時候,他鄭成功自然會迎回聖駕。至於恢復江南貢院,則爲的是籠絡江南士子的心,畢竟對於江南士子來說,鄭成功以及其幕中的閩省官員都是外人。
皇城重修得慢一點不要緊,畢竟,現在皇上遠在西南,即便是鄭成功,也就是通過在清廷的眼線得知永曆皇帝已經撤入緬甸,至於具體位置卻是一無所知。相比之下,貢院的興建則一刻也不能緩。
儘管去年清虜所謂的“己亥恩科”已經考完了,雖說,那是清虜的。但是現在,隨着廢除了清虜舉子的功名,但是今年又是鄉試之年,這不能不考。如果停止今年的鄉試,那麼,江南、江西以及浙江三省的士子,非但失去了於清虜治下取得的功名,而且還會便眼睜睜地失去再次獲得功名,以至於飛黃騰達的機會。
所以,幾乎是一到南京重回大明之手,那些大明的遺老們要求立即開科取士的呼聲,便有如雷鳴般地灌進鄭成功的耳中。
而鄭成功本人的急迫心情同樣也不亞於這些士子。畢竟他一直都是以“華夷大防”去號召所有讀書識字者起來中興大明。這些年來,他之所以能夠獲得讀書人的擁護、支持,也是因爲這“華夷之辯”,甚至這也是他能夠輕易奪取江南的原因。
而且於私來說,鄭成功同樣也需要通過鄉試去選取江南等地的人才,獲得他們的支持,甚至這也是他之所以,在廢除滿清生員與監生、廕生、官生、貢生等功名的同時,又准許曾取得功名的士子以白身參加鄉試的原因。更何況作爲恢復中斷十五年之久的大明鄉試主持者,將來史書又會什麼樣的文字予以記載!
也正因如此,每每想到這些,鄭成功便激動萬分。儘管他並不是憑藉着府試、鄉試、會試才擁有的今天地位,但是他同樣也能理解那些貧寒士子盼望出頭的苦心,深知,能不能收取江南士林的人心,這一次鄉試非常重要。
也正因如此,他每隔幾天便要親臨江南貢院工地,督促他們務必在十月底全部竣工,決不能耽誤定於十一月的鄉試。眼瞧着這江南貢院一天天的顯出雛形,鄭成功和所有三省的官員們都覺得肩頭上輕鬆了許多。
什麼是正統!
只有恢復了科舉,纔是正統的表明!
因爲科舉可以讓士民承認大明的統治地位,能夠鞏固大明的合法性!
當然,更能夠收籠人心!
雖說不過只是三月,但已經各地的士子云集於此,連日來,來自江淮大地的萬餘名士子,仍然絡繹不絕地涌進南京城,給正處於廢墟重建之中的千年古都帶來一股新鮮的機趣。
這些士子之中既有不少白髮蒼蒼的老者,也有許多不及弱冠的青年,既有肥馬輕裘、呼奴喝僕的富家子弟,同樣也有獨自一人挑着書箱、一身布衣的寒門子弟。可當他們走在街上,出入逆旅酒肆,一個個頭上戴着“一統山河巾”的時候,嘴裡言道着“我大明”的時候,只令南京的百姓們無不是有重睹漢官威儀的感覺!
儘管他們也曾不止一次的辱罵過“大明”——因爲廢除其功名,但讓他們欣慰的是,在南京這邊關上了個門的時候,總還是留了個門縫。這准許曾取得功名的士子以白身參加鄉試,就是那個門縫。
自大明朝開科舉以來,江南鄉試,一直都爲全國矚目。這樣一個重要的地方,又是克復之後的首科,主考官放的何人,這些從各地涌來的士子們都在互相打聽着。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只有極個別有親戚在南京做大官的人心裡有數,但他們都不講。被大家爲猜到的正副主考官有好幾十個之多,畢竟現在南京可謂是遺老雲集,隨便拉出一位來,都是清虜入關後,一直隱於家中的名士,衆人一時間自然都拿不準,唯一拿得準的是:今科江南鄉試的正主考官一定是一位德高望重,才學優長的士林老前輩。
這自然是必然的事情,其實,不但所有人都在猜,那些被猜中的人,同樣也在尋思着,是不是到延平王那裡活動一下,畢竟,誰都知道,這一次鄉試必定會令其名垂青史。
也正因如此,幾乎每天,都有人拜訪鄭成功,與其談論詩書文章治國方略,大有一副捨我其誰的感覺。一開始的時候,鄭成功倒還是有些耐心,可天天都是如此,人總有厭煩的時候,但急於藉着朱明忠“坑”江南士子的時候,招攬士林民心爲已用的他自然也不好趕人,這不,今個更是直接尋了個藉口,往下關去接江北經略朱明忠了。
朱成仁來了!
這個的消息在整個南京城中傳播着,就像是一道春雷似的,讓雲集於南京的士子,無不是一愣,隨後他們的臉色頓時變得複雜起來。以至於當消息傳來的時候,那原本看似熱鬧的酒樓茶館中,頓時靜了下來。這些原本還在那裡暢談着國事時局的士子們,無不是神情苦怪的看着彼此,大有一副欲言而不敢言的模樣。
畢竟,他們都曾經歷過滿清的暴虐。
“聽說是國姓爺親自去江邊碼頭迎接他!”
有人開了口,自然有人跟着附和着。
“哼哼,好大的架子!”
“可不是,這從古至今只有以下迎下,焉有以下迎上者?”
說話的是一位四十幾許的士子,也許是因爲他看着身邊那些友人頭上的“一統山河巾”時,纔想起了這是大明的治下,而不是滿清,絕不會因言罪人。
“可不就是這個道理,我看此人根本就是狼子野心,想其身爲國姓爺麾下之將,卻獨據江北,近乎自立,以小弟看來,若是長久以往的話,萬一又現江北四鎮之禍!到時候,我大明豈不危矣!”
這人的話立即在周圍引得一陣附和,既然有人已經說得這麼直白了,其它人也就沒有了什麼顧忌,立即有人跟着一一例數着江北的“不臣之舉”。
“啓茂兄,你家在鳳陽府,那人可是於江北廢除火耗銀?”
“正,正是!不過需要以銀圓繳稅,才能免交火耗。”
被問及的人話音不過只是剛落,那邊立即有人說道。
“你看,這便是沽名釣譽,哼哼,什麼忠義,赤誠,以小弟看來,不過就是一沽名釣譽之徒罷了!”
儘管他們並沒有提名,可所有人卻都知道在說誰,除了江北的朱明忠還能是誰?也難怪這些士子會如此惱他,正是他上書要求廢除於清虜治下考取生員與監生、廕生、官生、貢生等的功名,甚至還要追繳多年來的免繳的錢糧,在他們看來卑劣不過如此,得虧張煌言“據理力爭”,國姓爺“深明大義”,豁免了錢糧,但在其“威逼”下,卻不得不革除了他們的功名。雖說在錢謙益、張煌言的建議下,國姓爺同意被革除功名的可以“白身”參加鄉試。可對朱明忠的敵意,卻沒有消減分毫,尤其是他們被革除了功名後,只能打掉牙往肚裡吞,尤其是在江北——報紙上清楚的告訴百姓,爲何革除他們的功名,是因爲其參加滿清鄉試,就是於大明不忠!
“若爲大明之忠臣,念大明養士之恩澤,又豈能赴清虜蠻夷之“僞試”,欲爲清虜蠻夷效力!”
如果不是因爲報紙,他們或許還於鄉間辯上一辯,從而贏得鄉民的支持,可那幾文錢一張的報紙上,卻清楚的告訴所有人——他們不過就是一羣不忠不孝的“欲爲漢奸之徒”,面對如此聲譽上的打擊,他們幾乎是無從辯解。
甚至於,現在之所以紛紛來南京參加鄉試,一來是爲了謀求飛黃騰達的機會,這二來就是爲了在鄉親面前表明——我不是漢奸。
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變着法子說道朱明忠,精明如他們,甚至根本就不提什麼革除功名的事,而是同樣也是拿他的人品說事,藉着鄭成功親自到碼頭迎接以及江北的諸多政務來攻擊他的人品。
“哼哼,難道國姓爺出城迎接我大明的功臣,就是以下犯上了?”
突的就在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清議”時,這茶館中卻響起了一聲有些激動的駁斥。
“朱將軍爲我大明屢立奇功,王爺親自出城迎接朱將軍,正是國姓爺對部下愛護,到你們這羣人的嘴裡反倒成了這般模樣,你們這些人的書,當真是讀到狗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