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分宗,跟分家相差不大,也是各房頭自立門戶,自然是需要請見證人,可以是姻親,也可以是地方耆老,沈珺所說的尊者,卻是說與沈家相熟的官員。
尋常小門小戶,分家分產找不到官府中人;略微好些的富戶,有了門路也不敢真的將家產敞開,叫人知曉。
沈家分的是九房共有的祖產,都是莊子、鋪面這些,並沒有浮財,分好後少不得到官府立紅契,一打聽就知曉都有什麼。因此,並沒有什麼可瞞人的,也不怕別人窺視。
沈珺要請官府人來,各房頭都沒有異議。
“人要臉、樹要皮”,九個房頭中,有長房、二房這樣世代爲宦的,也有四房、五房這樣子孫爭氣日子蒸蒸日上,可也有三房、九房這樣沒落的,七房、八房這樣精窮的;就是六房,在倭寇岸時損失元氣,也要緩上幾年。
對於即將分配的族產,即便只有一半,可對於差錢的幾個房頭來說,也充滿期待。
宗房行事,已經失去大家的信任,如今盼着有外人在,分配的透明些,以免有隱匿之事。
歸根結底,內四房是一脈相傳,現在能內部翻臉,可遇到事情也要放着他們一致對外。
這族中小會開完,就到了午飯時間,沈珺叫人預備了席面,誠懇挽留衆人用飯,可是誰有心情吃飯,陸續離開。
沈珺叫人扶着,送到大門口,面上帶了自嘲。
不管瀋海是真病,還是假病,既是對外“告病”,衆人已經登門,總要客氣地提一句“探望”之類的話,可偏偏一個也沒有。
衆叛親離,不外如是。
沈珺回頭看了下祠堂方向,宗房不在族長任上後,這家族祠堂也不好設在宗房老宅,幸好在族學隔壁有地方,可以充做家祠,倒是並不太費事。
如今宗房能做的,就是將“分宗”之事處理好,不要再落下口舌。
“回吧!”沈珺示意扶他的小廝迴轉。
沒到院子門口,沈珺就見賀氏匆匆而來。
“珺哥兒,我怎麼聽說要分宗,怎麼回事?‘獨木不成林’,這家族只有聚在一塊齊心合力的,哪裡有分的道理?”賀氏急切道。
沈珺苦笑道:“太太只記得‘獨木不成林’,忘了‘樹大招風’的道理?賀家官司未了結,已呈敗相,沈家再招搖就是作死了!”
賀氏臉上神色變了又變,賀家是她的孃家,是她的底氣與根基;可沈家有她的丈夫兒孫,要是真的兩者相爭,她自是樂得看沈家獲勝。
可是沈家,真的不能“一枝獨秀”嗎?分了宗的沈家,還是沈家嗎?
賀氏想起族中共產的族田與鋪子,還有宗婦的風光,不由有些心疼:“賬面上都整理好了?咱們宗房打理祖產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別最後鬧出岔子來讓咱們添補。”
那些族產每年出息,除了用於每年幾次大祭與族學供應之外,還要賑濟族人,以示撫卹。
收入也好,支出也罷,都有賬冊。除去每年花銷的,剩下的要有糧谷入倉,還要置業。
因爲族產一直是宗房打理,失了監管,這些年是有不少出息,可是賬面上並不顯。
沈珺早年覺得坦然,一筆賬目也記的極爲漂亮,並不覺得隱匿出息給宗房添置私產有什麼不對頭,今日提了分宗,七房沈琴憂心忡忡、擔心旁支族人日後貼補之事,給沈珺一個響亮的耳光。
同樣是沈氏子孫,宗房因爲守着祖產的便利,資財日益豐厚;而那些旁支,卻是溫飽都艱難,要依靠族中貼補。
之前沈珺面上聞訊、骨子裡卻傲慢,對於那些族裡養活的旁支族人,都當成是廢物點心,滿心不屑,可實際上他們都是沈氏子孫,有資格享受族產出息,反而是宗房,“監守自盜”,沒有公正之心,不堪爲族長。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以宗房現在處境,再多的私產有什麼用?
沈珺的眉頭鬆開,心中有了決斷。
宗房大門外,九房太爺已經倚老賣老,登上了沈理的馬車。
“六哥兒,你什麼時候去衙門?欽差是不是要走了?”九房太爺道。
族會可以臨時召開,正是分宗卻是要看黃曆。不過既是沈家要做給京城中人看,這“分宗”的日子不會太晚,已經暫定三日後,宜“交易、立卷”之日。
“我下午遞帖子,要是沒有意外,明日過去拜訪。”沈理道。
不管是壞人變老了,還是老人變壞了,眼前九房太爺年過八旬,鬚髮皆白,沈理也說不出惡言。
九房太爺自是察覺到沈理態度軟化,卻也不敢真的得寸進尺,猶豫了一下道:“你是不是也要回京了,能不能帶了我同去?”
這下不僅是沈理意外,就是坐在對面的沈淵、沈瑞叔侄也詫異不已。
那可是千里迢迢外的京城,不是隔壁的蘇州府,九房太爺的年紀,誰敢讓他這麼折騰?沒看五房鴻大老爺就是因趕路病重,回鄉不治身亡。
九房太爺面上帶了祈求:“我曉得會給你添麻煩,可璐哥兒那裡,我實在不放心。小大哥兒還小,家裡也沒有頂用的人。這官司一日不結,就不知會有什麼變動,我在松江等着實在是不安心。”
九房太爺說的再懇切,沈理也不會給自己找這個麻煩。他與九房太爺這一支的關係,最多是這樣不遠不近,再有其他是不能了。
人老成精,九房太爺這樣說,未嘗不是等着沈理對於沈璐在京城的事情大包大攬,可沈理卻不會如他的意。
人是當豁達些,沒必要老苦大仇深,可豁達是豁達,卻不代表沒心沒肺。
沒有報復九房太爺這一支,只做不見就是對九房最大的報復。如今九房太爺想要藉着“分宗”與沈璐的官司將兩家走動起來,那是做夢。
沈理冷了臉,道:“我會與欽差同行,不方便帶人。太爺若是想要進京,另外尋船吧。”
九房太爺神色一僵,實沒有想到沈理會是這個反應。這分了宗,九房不是單獨有房號,自成一家嗎?沈理,他可是九房嫡系,自己人啊。
沈理不耐煩看九房太爺反應,吩咐車伕道:“前面繞道,先去九房送太爺!”車伕應了一聲,在衚衕口饒了路。
九房太爺只覺得胸口憋悶。
沈理垂下眼簾,做休憩狀。
沈淵在旁見了,道:“沈璐不過是以證人身份進京,不會有什麼事,太爺放心。京城族人多,不會白看着沈璐受委屈。”
這般安撫,不是二房充大頭給自己攬事,而是給老爺子一個臺階下,省的他真的犯病非要進京。不管兩家有沒有往來,九房太爺都是沈理的親叔祖,真要鬧到京城去,尊卑有別、長幼有序,只會讓人看沈理的笑話。
九房太爺神色稍緩,他也不過是那麼一說,人越上了年歲越惜命,有沈鴻的前車之鑑在,他纔不會折騰自己。
說話的功夫,馬車停了,到了九房門口。
沈淵、沈瑞幾個都下了馬車,沈瑞親自扶了九房太爺下車。
九房太爺原本覺得羞惱,眼下也帶了幾分得意,稱讚沈瑞道:“好孩子,禮數週全。”
沈理在旁,恍若未聞。
九房太爺自覺沒趣,擺擺手道:“不虛留你們了,你們去忙吧。”
等馬車再次前行,沈淵對沈理道:“你這房纔是九房嫡支,要不要藉着分宗的機會正過來?”
分宗以後,宗房是“大宗”,各房頭是“小宗”,各有嫡庶傳承。
沈理忙擺手道:“不要不要,我可不要自討苦吃,還是安安靜靜做個尋常族人就是。”
如今鄉下宗族勢力龐大,可制約的也只是本土的這些族人,對於出仕的族人卻是心有餘力不足。
當年九房旁支坐視九房太爺欺凌孤寡,不曾想着援手,就種下了因果。
沈理從小見識了族中冷暖,並不以血脈爲重,其他房頭的族人還偶有往來,九房這邊嫡支也好,旁支庶出也好,除了一兩個順眼的族兄弟看顧一二,其他都是無視到底。
要是正了嫡支,只九房太爺這一大家子就是沈理的事,沈理纔不耐心管。
一路無話,其他房頭的當家人回去,沈氏家族即將“分宗”的消息,立時傳遍了松江。
沈、賀兩家的官司昨天才告一段落,各家虎視眈眈的盯着沈家,就等着沈家發難賀家後,跟在後邊分一勺羹,沒想到沈家白受了這一場冤枉,子弟傷亡了幾個,不思報復,卻是要先“分宗”,立時讓大家跟着迷糊起來,不明白沈家的用意。
只有陸老爺,因爲知曉的多些,知道沈家是未雨綢繆。兩姓的小官司算什麼,真要是藩王不穩,有長江水利,禍害的就是江南一地。
不管是朝廷遷怒,還是藩王暗中報復,合在一起的沈氏一族目標明顯,分開說不得就各留一條生路。
次日,松江各大士紳接到了沈家的帖子,請他們後日到沈家見證沈氏“分宗”之事。差不多同一時刻,沈理帶着沈瑞進了知府衙門欽差行在。
王守仁昨天收了沈理拜帖,也聽說了沈氏一族要分宗之事,極爲贊同:“萬事都要守規矩,纔可方可圓,這一步走的好。”
沈理搖頭道:“並不是我的主意,是沈瑛提出的。”
“沈參議嗎?到底是從通政司裡歷練出來的,萬事想在頭裡。”因爲沈瑞的關係,王守仁對沈瑛也頗留心,這次在松江還沒有機會見,之前在京城時卻是打過照面的。
“分產分戶,少不得要請官府這邊去立契,你要不要也去湊個熱鬧,做個見證?”沈理問道。
實在是王守仁與沈瑞的師生關係一查便知曉,加上如今官司暫時了結,沒有避諱的,沈理才這樣邀請。
王守仁自然給這個面子,點頭道:“我會與張公公過去湊個熱鬧,董知府那邊,你也遞個帖子吧,想來不會拒絕此事。”
董齊河運氣好,現在在御前署名,成了松江代知府。這種情況下,朝廷不會另外派人過來,要是不出差子,等到欽差回京,將松江案子了結,董齊河這個知府就該轉正了。
沈家子弟出仕者多,董齊河既在松江爲主官,肯定樂意與沈家結一份香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