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全怔了好一會兒,面上滿是糾結。
宗族的力量,經過千年沉澱,早已與禮教一樣深入人心。饒是素來活絡的沈全,氣的是十分狠了,也說不出脫離家族的話來。要是隻是他自己的事,定受不了宗房這般行事,可是他身後還有五房,還有即將丁憂的長兄與斷了前程、身體殘疾的次兄。沈瑛不在時,沈全能打理五房內外;可真是遇到大事,能最後做主的只有沈瑛這個五房長子、新的當家人。
沈家在松江傳承百餘年,能狠下心來脫離宗房的也只有已故二房三太爺。即便當年三太爺有苦衷,兩個胞兄被害死,悲憤之下離開故鄉,可到底有進京趕考這層原由在,有個做京官的由頭,並沒有真的讓自己從族譜上除名。
就是當年沈理,身爲遺腹子,打小被親叔祖父侵吞家產,族人也多袖手旁觀,可沈理一朝成爲狀元,最大的報復也只是“無視”而已,要是再過了,外人就要看笑話。
換做食不果腹的貧寒之家,吃飽肚子是大事,所謂親戚血緣也是個人顧個人;可是既是士紳人家,子弟讀書出仕,名聲緊要,卻是一步不能行差。
沈全眉頭擰着,恨恨道:“這還是族長呢,不求他能公正無私,可也不能這樣無恥!不用想,就是找上門去,那邊一個‘病着’,說不得就要將事情含糊過去。族中幾位老太爺相繼過世,如今能訓斥族長的長輩也不剩幾個。”
至今還在世的族老中,能直接與宗房說上話的只有九房太爺,可是他的人品名聲早就壞透了,又向來是趨利避害的性子,哪裡會這個時候出頭得罪宗房;剩下的幾個其他長輩,多是旁支,要麼地位不顯、人微言輕;要麼從外官任上致仕,有資格說話的,也是風燭殘年,言語行動不便。
沈瑾見沈瑞胸有成足的模樣,忙問道:“二弟莫非有什麼主意?”
這裡是大門口,說上幾句話不起眼,卻不是聊天的地方。
沈瑞想起自己身上任務,點點頭道:“我先去見嬸孃,隨後我們再說話。”
沈全的怒氣泄了一半,帶了幾分心灰意冷。
今日並不是“燒七”的日子,沈瑞過來,沈全、沈瑾也好奇,便隨他進了二門。
沈鴻過世尚不及月,郭氏的頭髮就白了一半,不過精神尚可。她到底不是一心依靠丈夫的柔弱婦人,當家作主慣了,做了五房幾十年的頂樑柱。雖說夫妻情深,鴛鴦失偶令人傷心,可沈鴻不是暴斃而亡,身子骨虛了幾十年。說句實在話,郭氏自打嫁過來,就做了隨時守寡的準備,沈鴻以病弱之軀,活到將知天命之年,已經算是奇蹟。
逝者已矣,夜半無人,傷心是真傷心,否則郭氏的頭髮也不會都白了;可傷心過後,她依舊是那個能做五房頂樑柱的鴻大太太。又有個受了磋磨,爲父親病故傷心的次子,還需要她勸慰開導,她竟是連傷心都不敢太流露。加上她也怕自己這樣病下去,給兒子們添亂,這才強撐着吃藥,讓自己好轉起來。
眼見沈瑞來了,郭氏看了他好幾眼,帶了心疼道:“可是苦夏?怎麼瘦了這許多?沈理那邊宅子多年沒人住了,定是各色也不齊全,嬸孃之前疏忽了,竟是忘了這一茬,任由你兩頭住,很是不應該。你還是回這邊來了。你的院子還給你留着,就是淵二老爺那邊,也讓你三哥從竈上找兩個妥當婆子過去。”
兩人前幾日“燒七”時還打過照面,只是當時郭氏精神懨懨,全部心思都在丈夫喪事與次子的身體調理上。如今靜下心來,她才發現沈瑞面上瘦了許多,下巴都尖了,不免自責起來。
沈瑞搖頭道:“嬸孃不用擔心,侄兒不是苦夏,是長個了,從京裡帶來的衣裳都短了半寸。”
沈全與沈瑾兩個比沈瑞大幾歲,身高已經差不多長成。幾人站在一處,就是個對照組。郭氏打量了下兒子身高,之前沈瑞也不算矮,只比沈全矮了一個拳頭,如今看着已經只剩下一寸左右的差距。
郭氏點點頭道:“確實長高了。”隨後吩咐沈全道:“你沒上身的衣服給瑞哥兒找兩套先應對着,再讓鋪子上的人趕工幾日,給瑞哥兒裁幾身衣裳。瑾哥兒那裡,也添置幾套,夏日衣裳本就不經穿,就算從京城帶回來幾套,也該添得了。”
至於沈瑾的繼母小賀氏,因與繼子年歲相若,素來避嫌,並不插手沈瑾的事。
沈瑾沒有婉拒,開口道謝,心中卻是彭拜不已。
因爲當年孫氏治喪時沈瑞“生病”,沈瑾曾執孝子棒,被郭氏不喜。雖說郭氏沒有當着沈瑾的面說什麼,可那種審視的目光,已經深深印在沈瑾身上。他知曉自己身份尷尬,先有沈瑞在孫氏之後生病,後有沈瑞守孝期滿後又有出繼的事,換做不知內情的人,聽到四房的事情,少不得覺得他這個受益者就是幕後推手。就算族人眼中,沈瑾學問好是好,背地裡也得了心思狡詐的評語。
沈瑾無處喊冤,可要是說他真是存了壞心,他也不認。當年嫡母病故時,他雖已經是秀才,可只有十四歲。打小被嫡母教養長大,沈瑾心中對於嫡庶之分並不太大感觸,只是小大人似的習慣將自己放在長兄的位置上。就是當年靈堂前回禮,沈瑾也沒有什麼多餘心思,只是自詡已經是大人,自然******周全。那時的沈瑞並不如後來的安靜懂事,反而是個炮仗一樣性子的頑童。
一轉眼已經過去快六年,孫氏病故使得沈瑞從懵懂的頑童蛻變爲沉默的少年;沈瑾也從族人眼中的小神童轉變爲忘恩負義、心懷不軌,需要忌憚與戒備的人。在鄉試之前,就是府學的同窗也與沈瑾關係冷淡;同一輩的族兄弟中,連打小一起長大的沈全都遠了他,更不要說其他人。
一直到沈瑾鄉試中舉,族親方重新熱絡起來,沈瑾已經不是當年爲別人的冷淡黯然傷神的少年,已經學會淡笑應對。可要說是心水無痕,那是自欺欺人。只是他骨子裡自有幾分傲氣,這些年除了科舉上的事情,他關心沈瑞比關心自己更多,是爲了回報嫡母的教養之恩,也是爲了向這些曾惡意猜測他的族人證明他並沒有害沈瑞的心思。
不做賊也心虛,說的就是立場尷尬的沈瑾。別的族人且不說,曾最厭惡他的郭氏終於接納他,真心實意將他當成晚輩關懷,沈瑾如何能不激動?
沈瑞沒有留意沈瑾反應,帶了幾分沉重道:“嬸孃且不用操心這些,本不該這個時候勞煩嬸孃,可眼下有一件事無人可託,只能央嬸孃出面。”
郭氏意外,直了直身子:“怎麼了?可是那位張公公私下索銀?眼看官司就要審了,萬不可因這些小事節外生枝。需要用多少銀子你開口,嬸孃這裡別的幫襯不上什麼,銀子總是能湊湊的!”
除了銀子,郭氏一時也想不到沈瑞有什麼求到自己這個新寡的孀婦頭上,畢竟如今松江有沈理、沈淵在,兩人都是官身,又同沈瑞親近。
“是玲二哥的事,玲二哥身子有缺之事還不曾說與玲二嫂子。三日後案子開審,必要提及趙顯忠殘害士人致殘一事,二伯擔心玲二嫂子當堂聽了受不得,讓我來央求嬸孃出面,過去與玲二嫂子說此事。就算再難受,有這幾日做緩衝,也比在堂下聽到此事要便宜些。”沈瑞沉聲道。
郭氏嘆氣,點頭應了,吩咐人去預備馬車。沈玲也算是她看着長大的,雖是庶孽身份,可他生母是由涌二太太安排的。是因爲涌二太太進門三年無孕,私下了看了大夫,說是宮寒生育無望這才安排了通房生子。
從沈玲落地,就抱到涌二太太跟前,那真是當嫡長子一樣疼愛教養。只是到底存了一線希望想要親生子,才使得涌二太太始終不放棄調理身體,也不肯將沈玲記名,結果十來年後真的得了一子,沈玲也從蜜罐子裡直接掉到苦水裡。要不是他好強向上,又靠上了二房,估計現在也就成了給弟弟看鋪子的掌櫃。
苦盡甘來,官家小姐娶了,兒子生了,讀書耽擱了許多年走關係也入了南京國子監,沈玲眼看出頭了,又被生父嫡母以侍疾爲藉口騙回松江,就此丟了性命。
沈瑾也想着沈玲這位族兄的短短一生,才發現自己是如此幸運。
同樣是庶長子,小時候被嫡母教養,後來又有了嫡出弟弟,沈玲與沈瑾的境遇差的太多。歸根結底,是因爲沈瑾遇到的是孫氏,素來心善,眼界又寬,並不因庶長子出色忌憚壓制;涌二太太則是尋常婦人,眼界只放在自家那一畝三分地,自是不願意庶長子出色壓親生子一頭,也是因爲沈玲與沈瓊兄弟兩個相差十來歲,要是庶長子出息,沈瓊無法相爭,這才攪和着沈玲連族學也不能去了,只能在鋪子裡做夥計。
涌二太太決定斷絕沈玲科舉之路時,親生子還在襁褓之中;孫氏這裡,卻不曾因沈瑞的出生薄待沈瑾,後來也沒有因沈瑞的頑劣忌憚已經在讀書上嶄露頭角的沈瑾。
“玲二哥纔是三房的頂樑柱,可惜了!”沈全也跟着感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