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既白,武安縣城漸漸顯出輪廓來。
舊傳此城乃秦時武安君白起所築,周圍三裡二百七十步,原城牆高僅一丈八尺,幸而遇上前任好知縣樑敏正樑大人,正德五年時易以磚城,高三丈,闊兩丈五,堅固可守。
這才擋下了匪寇流民的一次次衝擊。
城牆上,武安縣典史劉琮使勁兒擠了擠乾澀痠痛的眼睛,晃了晃頭,似乎想讓自己更清醒一些,呸一口唾沫在地上,擡腿踹了身邊滿臉疲憊眼皮幾乎黏在一起的捕快一腳,啞着嗓子罵了句娘,催促道,“趕緊的醒醒神,天亮了,小心狗孃養的畜生翻牆。”
那捕快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也忙不迭去召喚其他人,隨着他們的喊話,城牆上後半夜才輪換着睡了一會兒的官兵、義勇紛紛打起精神,互相提醒打氣,又警惕起城下來。
匪寇雖然洗劫了固鎮巡檢司,但獲得的兵器並不多,更沒有什麼能用來攻城的傢什,他們本身也沒有攻城經驗,只能採取最原始的堆土法,靠着城牆堆個土丘墊腳,再人疊人攀爬。
這個效率低下,但,架不住人多。
尤其生死攸關——不進城,就凍死餓死,總有悍勇之輩能踩着旁人躍上城頭來。
而守城的人同樣沒經驗,別說什麼滾木、滾油,逢大旱之年,水井也只淺淺一層,便是連沸水都沒有的。唯一比流民強的是兵器,總有長刀長槍和爲數不多的箭矢可用。
於城中人而言,同樣生死攸關——固鎮巡檢司官兵統統被砍了腦袋,西鄉南鄉被劫掠一空,丁壯都被驅趕來攻城,還有傳聞流民缺糧是要吃人的!真讓流民攻進城來,城中人有一個算一個,哪會有好下場?
隧一攻一守,都帶着股子以命相搏的狠厲,戰況也就激烈異常。
沒兩日,城下斷了糧,餓瘋了的流民是真個開始吃人了!
戰死餓死凍死者的屍身也就罷了,竟連傷者也被一刀結果性命拆卸果腹,可把城中人嚇得不輕。
守城的軍民就算都聽過流民吃人的傳聞,又哪有親眼所見來得恐怖!
衆人幾乎崩潰,更是死命的守城,生怕成了流民釜中肉。
好在危急時刻,知縣、縣丞、主簿等一干官吏統統上了城牆,與軍民一道堅守,便是被兇徒傷了也未退卻,極大鼓舞士氣。
縣衙又宣揚說當日固鎮被血洗的消息一送到縣衙,知縣就派出數騎急往周遭州縣以及府城求援了——早在圍城之前,所以左不過這幾日援軍就會抵達。
如此上下一心,才守住這武安縣城。
但實際上,幾位主官對援軍是沒什麼信心的……
“林縣的就算道遠,爬也該爬來了。”縣丞王聰陰沉着臉,與劉典史尋了一處背風揹人的地方低語。
彰德府只林縣設一處千戶所,共有兵卒兩千三百餘,距離武安縣城約有七八十里。此時還未到,顯見是擁兵不救了。
“磁州更指望不上了。姓杜的倒是溜的快,俺且看他在磁州能安穩幾日。”劉典史咬牙切齒道,“這羣狗孃養的畜生自己人吃沒了,啃不下武安,肯定是要往磁州去的。”
這姓杜的說的是河南道巡按御史杜旻。
那日叛亂消息一送抵縣衙,杜旻就立刻表示他可以去往磁州乃至府城調兵,然後迅速帶着家丁僕從出了城。
就算縣衙上下都知道這廝是要跑,但面對巡按御史這等人物,也是沒人敢攔的。
王縣丞也點點頭,聲音更低了幾分,道:“老劉,想個法子,引他們往磁州去?”
劉典史愣了愣,流民自己跑去磁州是一回事,他們出手禍水東引是另一回事。
聽得王縣丞道:“莫說這羣烏合之衆下不了磁州,就算下了,也是往府城去,不會掉回頭來啃個小小武安。林縣千戶所敢不來救武安,難道敢不救磁州不救府城?”
劉典史正自猶豫間,忽聽得那邊人喊着早飯送到了,他心下鬆了口氣,忙向王縣丞告罪,表示趁着城下沒反應,趕緊填飽肚子要緊。
王縣丞也只得停下來,起身去取飯食,再與帶頭送飯來的知縣太太打個招呼。
武安縣地方雖小,官場上的勾心鬥角卻半點不少,知縣、縣丞、主簿都不甚和睦。
現任知縣是個舉子出身,卻比進士出身的前任知縣譜兒還大,一副恃才傲物的樣子,讓只是個監生的縣丞十分不爽。
不過這次危急關頭,知縣卻頗有擔當,第一時間上了城頭激勵守城軍民,又一直堅守,被兇徒砍傷了也沒下城。
而那個看着瘦弱單薄、風吹就倒的知縣太太更是讓人驚訝,一向喜靜的她竟能主動站出來擔事,挨家遊說富戶捐糧出力。
還在全城男丁都上了城牆守衛、勞力缺乏之時,組織起包括官家、富戶女眷們在內的一干娘子軍,統籌糧食等物資調動,統一烹製乾糧配給四城。
更是毫無誥命的架子,每日必要往四面城牆上走兩趟,親自發放乾糧,向所有守城軍民道謝,並鼓舞士氣。
而每日送飯時必有寫着城中情況、糧米結餘的簡單文書送到知縣、縣丞、主簿、典史手中,好讓他們心中有數,方便做下一步打算。
王縣丞對知縣孤勇頗有些不以爲然,但對知縣太太倒真是佩服得緊,與主簿、典史碰頭,私下也都道這知縣太太才幹見識不輸男兒,真真稱得上巾幗豪傑。
此刻王縣丞見着知縣太太便照例客氣幾句,又問過知縣傷情,正交談間,忽然那邊望樓上響起刺耳的鑼聲。
衆人皆是一驚,以爲是流民再度攻城,慌不迭一邊將乾糧往口中填塞,一邊操起傢伙來。
不料自那邊望樓中層層傳出的喊話卻是,北邊煙塵滾滾,有大隊人馬過來。
林縣在武安南邊,磁州在武安東邊,這北邊忽來了人,只怕是敵非友!
衆人不由驚駭更甚,一時城上也有些混亂起來,尤其那前來送飯的婦人更是驚慌失措。
劉典史不及噎下去口中餅子,忙一口吐出來,扯脖子高喊着:“不要亂!歸位,守城!那邊人還遠着呢,別叫眼皮子底下這羣畜生趁亂撿了便宜去!”
王縣丞也顧不上知縣太太了,匆匆說一句你們快下城去避一避,就忙着佈置人手去了。
知縣太太更是心急如焚,卻是知縣大人是帶人守北門的。若匪寇人馬自北邊來,只怕北門危矣。
只是送飯的娘子軍漸漸聚攏在她身邊,都是六神無主,正是需要她當好這個主心骨的時候。
知縣太太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吩咐素來得用的幾個人帶領大家收攏好剩餘乾糧置於一處待回頭兵士自取,然後迅速從一側依次退下城牆。
娘子軍手忙腳亂的依她吩咐行事,剛下得城去,忽聽得城上一陣歡呼,不由都頓在當場,仰頭去望城牆。
知縣太太心底忽然騰起希望來,卻不敢輕易說出口來,剛吩咐身邊大腳的丫鬟:“你腳程快,趕緊上去問問怎麼回事?”
此時,那邊城牆上已清清楚楚傳來“援軍到了”的呼喊!
衆婦人在短暫的茫然後,皆是大喜,也跟着歡呼大笑起來。
有人轉身就往城牆上跑,想親眼看一看的,也有忽然嚎啕大哭,宣泄起這些日子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恐懼。
知縣太太也是喜極而泣,又忙拭去眼淚,同幾個領頭的女眷招呼一聲,表示自己要往北城去,拜託她們照看這邊。
那幾位都曉得既有援軍來的,必要知縣去相迎的,忙不迭應下來。
知縣太太坐上拉乾糧過來的牛車,匆匆而去。
車行半路,便迎面遇上一個同守北門的小吏,那人遠遠便喊道:“大人得知援軍來了,歡喜得昏了過去,發起高熱來,已被送回府衙,孺人快去看看。”
哪裡是什麼歡喜的!卻是知縣這些天一直帶傷上陣,全憑一口氣頂着,如今得知援軍到了,這口氣一泄,便是病都找上來了。
知縣太太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忙往府衙趕去,還不忘吩咐那小吏快去通知王縣丞一聲,知縣大人昏迷,只能請縣丞去迎接援軍將領了。
卻說那小吏抵達城頭時,王縣丞和劉典史正在興致勃勃的觀戰。
那北邊來的援軍竟盡皆騎兵,真真是又快又狠,宛如鋼刀切進豆腐,瞬間衝開了流民陣營,直取陣後那些驅趕流民抵抗的匪寇。
那些匪徒在短暫的慌亂之後,忽然有數人橫刀迎上,餘者開始向着多個方向拼命奔逃。
騎兵卻哪裡肯讓他們逃了,聽得前鋒幾聲尖銳呼哨,數十騎快馬登時分散開來,各盯一路,緊追不捨,不少人在馬上就彎弓搭箭開始射擊匪寇。
而那幾個留下斷後的,根本沒讓騎兵稍作片刻停留,不過一兩個回合便白白送了性命。
那邊流民大軍被衝開後,因着缺乏組織,登時混亂不堪,有狀若瘋狂的竟揮舞着傢伙奔着騎兵去了,自然輕易被斬殺,更多的則是急慌慌四散潰逃。
騎兵源源不斷而來,開始跑馬形成大包圍圈,呼喝着甩着馬鞭,如同驅趕牛羊一般將流民圈回,數千流民,就這樣被圈攏到一處。
到底大多是被夾裹來的百姓,做慣了順民的,在無人脅迫無人教唆的情況下,面對強大的朝廷軍隊,哪裡還有反抗之心,只有瑟瑟發抖的份兒。
當有數十騎兵高聲起放下武器等語,流民們只有片刻呆滯,便紛紛將手中長棍、木杴、竹叉等傢什丟下,抱頭蹲在地上。
武安縣守城軍民眼中無比兇殘的餓狼們,就這樣變成了乖順的羔羊,諸人哪裡見過這樣場面,皆是看得傻了。
劉典史咂着嘴,半晌才吐出一句,“這是哪路神仙?這,這,邊軍也就這樣了吧?!”
在他心中只有九邊打韃子的邊軍纔有這樣的能耐。
他手搭涼棚極目遠眺,但見那邊軍中一面大旗迎風飄揚,上繡一個“高”字,口裡不由叨唸起所知近邊那些衛所將領的姓氏來。
王縣丞卻是腦中靈光一閃,想起早前的公文來,北邊來的,姓高!他轉瞬興奮起來,大聲道:“莫不是高文虎高將軍到了?!護送巡撫沈大人的高將軍!”
劉典史呆了一呆,隨即也是狂喜,又扭頭衝那傳話的小吏喊道:“快去,快去,請王教諭來!同他說沈巡撫要到了!哎哎,牽頭驢去,他必是要跑着來的,莫累壞了他!”
王縣丞原想着要由他接替知縣去迎接大人物,還十分緊張,下意識的拽了拽衣襟,被劉典史這一喊,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又搖頭阻止道:“巡撫大人豈會身涉險地!必然是高將軍派一隊人來救了武安,沈大人還當是走驛路,過邯鄲到磁州纔是。別讓老王白高興一場……”
*
“學生是山東濟南府齊東人。雖是正德元年就來了武安,但大人在山東推行的種種仁政,學生都自家書中得知,家鄉百姓無不感念大人恩德!山東有大人在,真真是百姓的大福分!!”
教諭王淵說話間一臉狂熱,雙眼冒光,好似虔誠信徒見着了真神一般。
“大人在山東的許多善政,學生都向知縣、縣丞講過,各位大人也敬佩得緊,試着在武安推行,實是讓百姓受益良多!如今大人到了河南,河南百姓的福氣也到了!”
武安縣諸人迎了沈瑞進城後,因着城外還有恁多亂民待安置,城內堅守數日精疲力竭的百姓也待安撫,沈瑞便讓諸人自去忙公務。
王縣丞便安排了教諭王淵來陪同沈瑞瞭解武安縣城種種情況。
這位王教諭素來對沈瑞推崇備至,平日裡總愛把山東如何如何掛在嘴邊,還極力向知縣、縣丞諸人推薦山東的一些做法。無論前任還是現任知縣都有采納,也確實改善了武安縣狀況。
縣丞主簿都巴不得王教諭能博得沈瑞的好感,畢竟治下出了民亂,論理說武安縣上下都是要被問罪的,但若是巡撫大人能說一句話,他們也就穩了。
沈瑞全然沒想到在河南武安縣還能有一個他的忠實粉絲,不禁莞爾。
他的施政能被人民如此認可,也是打心底裡高興,更是對武安縣推行了哪些山東政策及其取得的效果大感興趣。
此番經營河南,原就是打算推廣山東經驗,只是到底兩地情況不同,河南又連年大旱,元氣大傷,想來要建一些試驗點,花費年餘時間見到成效纔好說服河南上下。
而今若是武安縣已有成例,豈非更好!不知道要節約多少時間下來!
只是現下還不是仔細討論這個的時候,他還有幾樁重要的大事要做。
那日得了亂民的消息,幕僚團皆分析武安只怕已城破,且亂民自武安西鄉來,在武安西南方向的涉縣只怕也凶多吉少。
匪寇夾裹百姓,算下來,亂民很可能破萬甚至更多,儘管高文虎極有剿匪經驗,手下亦是精兵,但到底人數擺在那裡,很難說沒有風險。
衆幕僚皆勸沈瑞就算不在沙河暫待,也是先到邯鄲到彰德府城安陽去,由高文虎調兵去看看究竟。
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實在沒必要以身涉險。
就算會有政敵藉此攻訐,也可以解釋爲前往府城是既定行程,又要護送大批賑災糧草,且也分兵去援救了,可謂全無過失,皇上更不會爲此怪罪。
但沈瑞認爲若亂民破城,就是高文虎奪回縣城,也一時難以安撫,只恐會有更大亂子。
且他此行目的便是鎮撫河南,若遇事便畏懼不前,與那臨陣脫逃的巡按御史杜旻也無甚區別了,就是躲過彈劾,給河南官民留下那樣的印象,往後又如何在河南施展,誰人會聽?
之後又在杜旻口中得知一樁涉及趙藩的大案,幕僚團終也不再反對,一衆人方皆隨大軍來了武安城。
沒想到武安縣官民竟能守得住城池,而城外的亂民也遠沒有想象得多,沈瑞是大大的鬆了口氣。
高文虎的大部隊駐紮城外,繼續追剿匪寇,並進一步看管、細分拿下的亂民,李二郎曾在北直隸做兩任知縣,帶着精通庶務的大小於師爺過去幫武安主簿簫璉、典史劉琮的忙。
這邊沈瑞拒絕住富戶家宅,一行人便被安頓在城西按察分司,說起來這按察分司還是永樂十一年所建,年久失修,虧得前陣子爲迎接巡按御史杜旻,特特收拾了一番,倒也乾淨。
這會兒杜旻再度入住,卻是被關押在廂房,門口時刻有守衛,杜旻望着窗外,不由喟嘆起他時運不濟來,早知道武安能守住,他還如何會逃!
守城亦是大功一件!有這大功勞,再加上那樁案子,沒準他就轉運了呢!
他怎麼就……這麼多年都走背字兒呢!
當年作監察御史時,杜旻爲了博個名聲出頭,上書言貴戚多出身寒微不知禮儀,建議給剛剛成爲國丈的夏儒安排個教導師父。
此舉得了內閣大佬的好感,卻惹惱了小皇帝,被安了個巡按御史的頭銜踢到當時也在受災的河南來。
若是尋常巡按御史雖位卑卻是權重,在地方上那是能呼風喚雨的存在,但據說杜旻外放是劉瑾的手筆,爲皇上出氣,如此一來地方上誰還待見杜旻。
尤其後來劉瑾成了劉千歲,地方上更恨不得踩他杜旻兩腳纔好。
故此杜旻這些年考績從來沒好過,別說升遷的機會影兒都沒有,就是想調他處都不準。
月前收到朝廷公文知道劉瑾倒臺了,杜旻真是歡天喜地,恨不得仰天大笑三百聲。
他以巡視之名跑來彰德府不過是圖離京師近些,有什麼消息好及時反應,不料卻憑着多年御史的靈敏嗅覺,發現一樁涉及趙藩的大案。
從安化王謀反到宗室條例的出臺,想着朝廷與皇上對宗室的態度,杜旻覺得真真是自己的出頭之日終於要到了,他不敢呆在藩府林立的磁州,便跑來武安準備悄悄進一步挖證據。
奈何倒黴如斯,纔來沒幾日,就遇到了亂民殺官造反,他可得護着自家大好頭顱,果斷棄城跑了。
不敢呆在彰德府其他地方,就是怕自己身爲御史棄城而逃的事被問罪,畢竟在彰德府內,他什麼時候出的城很容易被查出來。
而北上則不同,待他喬裝一番悄悄快馬加鞭進京,誰知道他幾時從武安出來的?只要這個事涉宗藩的大案呈到御前,誰還在乎他是幾時從武安出來的?!
可惜他的黴運還遠遠沒有終結,因着喬裝成百姓,也不敢走驛路,結果就這麼被劫道的綁了票。
他拋出官員身份恐嚇說若傷了他官府必來剿匪,沒想到山匪居然把他送到了剿匪的人手裡——巡撫沈瑞。
御史犯法,罪加三等。最終他只能將那宗能讓他揚名立萬、仕途光明的案子當作籌碼與沈瑞交易。
就這麼着,他又被沈瑞又帶回武安,看着一直不曾被攻破的武安,看着砍瓜切菜般迅速解圍的援軍,杜旻真是腸子都悔青了。
可後悔也沒用了,他開始絞盡腦汁的想怎樣與沈瑞博弈,在這樁案子裡撕下一塊肉來。
卻不知沈瑞這一時半會兒不會再理會他。
趙藩此案非比尋常,沈瑞也不得不慎重,要好好收集證據,覈實一番。
現下的沈瑞由王教諭領着,正準備去看望慰問受傷的知縣,沈琇。
籍貫和姓名都對得上,但沈瑞不能確定這位知縣是不是他認得的那個沈琇。
最後一次聽到那個沈琇的消息,還是在沈家與賀家官司時,其兄沈琰向沈瑞告密喬家諸舉動。
當時,沈琇還在南京讀書,其與沈瑾是同年中舉,列八十九名,因覺沒有把握,春闈並未下場。
隨着沈洲歸京,與喬家撕破臉,喬家臭了名聲黯然離京,沈瑞便再沒有沈琰沈琇兄弟的消息。元年並無恩科,三年,六年,榜上皆無他們兄弟之名。
對於沈琇,沈瑞的心情是格外複雜的。
沈家二房上一代的恩怨不提,不管怎麼說,沈珏都是因着沈琇而受風寒夭折的。
這麼多年,每每想起珏哥兒,便是痛徹心扉,沈瑞便不遷怒,心下也總有個疙瘩。
但當年二太太喬氏瘋魔了想勒死沈瑞,到底是沈琇爲沈瑞擋了災,幾乎斷送性命,且沈琰也一直是刻意與沈瑞修好。
沈瑞也不是那隻記仇不記恩的人,不說恩怨兩清,卻也只想當個尋常陌生人,不想再有瓜葛纔好。
而今……知縣因守城而英勇負傷,作爲上官,巡撫理當去探望慰問一二。
王教諭這一路上沒少稱讚知縣,主要在於,知縣採納了不少他所提效仿山東的建議。
更是對知縣太太讚不絕口,將這次守城戰中種種事蹟都講給沈瑞聽。
沈瑞心裡卻想到娶了喬家女兒的沈琰,看來,沈琇是娶了位好妻子。
縣衙後宅,當院一個小小男童拖着根燒火棒子跑得飛快,清脆歡快的笑聲灑滿院落。
一個粗使僕婦在水井旁叮叮噹噹的捶洗着一盆衣裳,不時擡頭用土話喊一嗓子“慢些跑別摔着”。
男童卻哪裡會聽,兀自玩得開心。
冬日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再見這充滿人間煙火氣的一幕,讓人不自覺會心一笑。
沈瑞也不由露出笑容,心底更加思念起恬兒和那還未謀面的兒子來。
王教諭卻是幾乎低不可聞的喟嘆一聲,“虧得守住了。”想起城外流民,再看眼前孩童,真真是後怕得一身冷汗。
“這是知縣家小公子,三歲了,機靈得緊,您瞧跑得多快!只是貴人語遲,話還說不大利索。”王教諭一邊介紹着,一邊喊那僕婦進去通傳。
片刻之後,一個素衫婦人快步走了出來,那男童一見,立刻丟下燒火棍,撒丫子跑過來,抱住婦人的大腿,口中含混叫着娘。
那婦人有些無奈的笑着戳了男童額頭一指,轉而向沈瑞與王教諭笑道:“失禮了,大人見諒。”
因王教諭所說這位孺人的事蹟,見是個爽利婦人,沈瑞也不免多打量她一眼,倒覺得有些面善。
說話間,那婦人已經整整衣衫鄭重見禮,道:“董雙見過大人。”
王教諭聞言一呆,雖說有守城那生死攸關時刻在前,這會兒也不必講什麼狗P男女大防,但孺人這樣直接報上閨名,是不是……也太豪邁了些……
董雙?董雙!
沈瑞卻不由愣住,聽得那婦人又道:“昔年學堂多謝大人相助,因有苦衷,不得已爲之,還請大人見諒。”
是她。
沈瑞啞然失笑,沒想到這麼多年後還能再見,沒想到,沈琇娶了她。
他擺擺手,當年早便猜到董雙是女扮男裝,在大明可不流行祝英臺,知道她家有寡母病兄,欺瞞衆人自是有苦衷的,有何可怪。
因道:“我先前得知知縣名姓時還想,會不會是遇上了同名同姓之人。如今看來,確是故人。”
見王教諭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沈瑞微笑解釋了句,“本官少時與沈知縣曾是同窗。”
王教諭恍然大悟,連忙點頭,心下卻想着,虧得剛纔都是在誇知縣,回頭得趕緊告訴王縣丞一聲——巡撫的同窗啊,看樣子巡撫與知縣夫婦都是相熟的,怪道孺人上來就報名號呢。縣丞與知縣先前還有些齟齬,看來這往後啊,得把知縣當大佛供起來了。
董雙喊來僕婦抱走男童,請沈瑞與王教諭內堂奉茶。
王教諭自不會沒眼色的留在這裡妨礙巡撫大人與故人敘舊了,便尋了個去縣學看看的由頭告辭,表示稍後再回來聽巡撫大人差遣。
沈瑞進了內堂,沈琇早已甦醒過來,人倚在牀頭,受傷左臂被包裹得嚴實,臉上是病態的慘白。
沈琇望着沈瑞,目光復雜,想擠出個笑容來,卻最終還是失敗了,只無力道:“實是起不得身,大人海涵。”
沈瑞向對面圈椅中坐了,擺了擺手,“你英勇守城而負傷,何須再講虛禮。”又按部就班問了沈琇傷情。
三兩句客氣話後,室內就陷入一片尷尬的沉默。
還是董雙端茶進來打破僵局,輕輕將茶盞放在沈瑞手邊,“沒甚好茶,大人見諒。”
又放了一盞溫水在沈琇跟前小几上,輕聲道:“唐大夫說暫且不易飲茶。”
說罷向兩人頷首致意,便退了下去。
沈琇的目光一直追隨着董雙的身影,直到房門關閉,腳步漸遠,放才緩緩轉回頭來,自嘲一笑,忽開口說起舊事,又似有幾分解釋。
“當初,非是有意欺瞞,實是她兄長臥牀在牀,家中只一寡母,不讀書便無出路。沒奈何,她只得替了她兄長去讀書。賣力的背書抄書,回去講與她兄長,也不求其他,只盼她兄長能中個秀才,將來收幾個學生,收幾分束脩,能養家餬口……”
但在文風鼎盛的江南,秀才也不是那樣好考的。董家大哥養好了身體,能進考場了,卻一直不曾考中。
董雙早早被母親安排嫁人了,換來一注不菲的聘禮。
成親三年多未有子嗣,夫家一直十分不滿,丈夫意外亡故後,夫家更是大罵董雙剋夫,將她攆回了孃家。
街坊閒言碎語,孃家嫂子沒有好臉色,董母還想着謀劃女兒再嫁。
董雙只覺得走投無路,欲削髮出家時,在庵堂重逢了爲母親做法事的沈琇。
白氏當初一心要等兒子高中進士再娶個名門閨秀,故此任憑媒人踏破門檻,也一直沒鬆口沈琇的婚事,不想卻是沒等到媳婦進門的那一天便染疾撒手人寰。
若她還在,是斷不會許董雙進門。
但她不在了,沈琰爲人豁達良善,與沈琇深談了一番,便同意了他的婚事。
沈琇遂了心願娶了董雙過門,董雙也脫離了苦海,夫妻極是和美。
只是情場得意考場失意,正德元年沒有恩科,沈琇因守孝錯過了三年的春闈,到了正德六年,沈琇信心滿滿的下場,卻是名落孫山。
這次落榜對沈琇自信心打擊着實不小,董雙又有了身孕,沈琇便不想空耗銀錢時光去賭下一次春闈了。
彼時沈琰因機緣巧合,在頭一年由喬家給謀了個廣東的知縣,放棄科舉上任去了,在地方上得以施展才幹,着實做得不錯。
這也給了沈琇極大的觸動,他最終請託了恩師的關係,謀個官缺。
這些年河南一直大災小災不斷,有些背景的人都不愛去,武安縣又是個多山少田的縣,一般人也看不上眼。
前知縣樑敏政是正德三年的進士,在任三年考績上上,很容易就得了升遷機會走了,沈琇便花了不太多的銀子,謀下武安知縣的位置。
這些年沈琇一直聽說過沈瑞的種種傳聞,到了武安,更有個王教諭見天給沈瑞唱讚歌。
沈琇對沈瑞的心情也同樣格外複雜,沈珏,亦是他心裡過不去的坎。每年清明、中元、年節及沈珏忌辰他都會鄭重祭奠。
儘管那年沈琇差點兒被二房二太太給勒死,算是救了沈瑞一命,也算得一命還一命了。
但,說到底,他不是沒死麼……
初到地方,就被灌了一耳朵沈瑞如何如何能耐,他未免不服氣,也曾雄心勃勃要幹一番大事業。
但現實很快打醒了他。
最終,不得不承認,沈瑞之能,他遠遠不如。
王教諭向他推薦的一些政策,確實都是利民的善政,沈琇也不會嫉賢妒能,意義採納,是抱着一腔熱情,一心想把武安治理好的。
“先前樑敏政已經在幾個村試着推行了朱子社倉,只是有的效果可以,有的效果卻不好。武安還是田太少了。內子已在山上嘗試養山蠶之法,只是這場大旱……”
沈琇三言兩句說了自家事,便很快說起武安政事。
而說到這些,他立時來了精神,自己端起茶盞潤了潤口,又侃侃而談。
“……縣裡藥鋪坐堂的唐大夫曾說山中頗有些藥材蒼朮、車前子、香附子……我不甚懂,但總歸是好東西罷……”
“……原想過立積善堂,只是先前我威望不足,說不動那些富戶人家,且這災荒還不知道多久,誰家肯舍錢糧出去。倒是此次合力守城之後,想來能有些起色。如今你來了河南,他們要更有信心一些……”
沈瑞靜靜聽着,偶一頷首。半晌方道,“我在京中時就曾寫信往山東,招一些擅種植的大戶來河南。包括養山蠶的雷家。算着日子,也快到了。”
沈琇不由大喜,連連稱讚。
沈瑞擺手道:“這些且不急,入冬後,許多事也做不得了,且等來年開春。也要好好進山中看看,到底能種什麼纔是。”
他頓了頓,盯視沈琇,道:“我此來,主要是想問,杜旻先前來武安縣查的那樁案子……”
見沈琇面上微微變色,沈瑞已是心中有數,低聲道:“趙府臨漳王府輔國將軍朱祐椋在磁州、高史、琉璃各水路碼頭私設榷場的事……”
沈琇下意識看了看窗外,轉而又搖頭苦笑,道:“有你親衛在,我還怕得什麼。也就是你來問,我纔敢說一句,杜旻小人,我是萬萬不信不過的。”
他凝視沈瑞,想起聽聞沈瑞沈珹兄弟首倡宗藩政策改革的事,心下一嘆,何止韜略,這膽識,自己也是遠遠不如的。
他深吸了口氣,將聲音壓得極低,“何止私設榷場一樁,那位可是諢名在外。我還疑心磁山上有他設的山寨,攬一干亡命之徒……磁山礦上也出過幾次案子,頗爲蹊蹺。”
沈瑞目光一閃,“你的意思,這次的民亂……?”
沈琇咬了咬牙,道:“難說。雖是從西鄉亂起來的,太行山上也素不太平。不過……眼下恰有這個抓亂匪的由頭,你手中有兵,能否藉着追剿匪寇,往磁山裡探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