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半躺在軟榻之上萬歷驚訝瞪着來請安的朱常洛,一臉的錯愕瞬間變成無奈:“你是在無視朕的話麼?遼東大敵壓境,就連李成樑都抵敵不住,你去能頂什麼用!”
剛過了十月,入了晚間已經頗見涼意。注意到萬曆身上蓋着的是了入冬纔會用的錦被,一種未老先衰的垂幕之氣,使朱常洛忽然有些心酸。沒有說話,只是快走幾步,默聲不響的在榻前跪下,伸出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
萬曆看着他一舉一動,卻一動也沒有動。
“父皇聖明,不是兒臣逞能,若是情況可以,兒臣也不會力主請兵遼東。”
萬曆抽回手:“就算李如鬆率兵去了朝鮮,咱們大明就沒有將軍了麼?再調兵去就是了。”
朱常洛笑了笑:“父皇說的是,就怕來不及。”
萬曆瞪起了眼,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一黯,喝道:“什麼來不及,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儘管此刻的萬曆已是形銷骨立,但這一眼一喝,皇者威儀咄咄逼人。
既然開了頭,朱常洛就沒打算再遮掩下去:“父皇,我已得到確切情報,海西女真葉赫部,已經派人聯合了蒙古插漢、泰寧還有朵顏三大部,還有其餘牆頭之草的散衆小部落,眼下蒙古大小部族中除了黃金家族外,幾乎是傾巢出兵,決意全力攻明。”
這個消息委實驚人,原本寂靜的寢殿中變得越發安靜得近乎於死寂。朱常洛垂着頭,看不到此刻萬曆的表情,但是無聲的沉默已經很好的將萬曆的心中震愕表達的淋漓盡致。
所謂九邊,是指大明疆土最東面的遼東鎮至最西面的甘肅鎮,共有九個軍事重鎮,史稱“九邊”。當初設立九邊,佈置重兵,主要防範的就是蒙古。若真是如朱常洛所說,蒙軍全力犯境,九邊告急,以眼下明朝疲弱局勢,是絕對沒有餘力開設多個戰場的。因爲兵力一旦分散,必定會顧此失彼,兼顧不暇,最後可以預料的結局必定是全線潰敗。
寢殿內沒有一絲聲響,無聲的壓力恍如暴風雨將至,沉悶的氣氛壓在心上,使人幾乎喘不上氣來。
“這個消息,是那個蒙古烏雅格格帶給你的麼?”
沒有意料中的暴跳如雷,只有出乎人意料的平靜。
知道烏雅的名字不稀罕,讓朱常洛吃驚的是萬曆的反應之快,就從萬曆一句話,可以看出他已經想明白了其中關鍵,朱常洛不敢再隱瞞:“……她的父親是蒙古固莫倫族的別哲汗,手下勢力頗爲不弱,烏雅這次進京來,就是他父親讓她前來示警。”
萬曆從鼻中冷哼一聲:“別哲?他倒是聰明。”別有趣味的眼神在朱常洛身上轉了一圈,似笑非似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爲了女兒的終身大事,這個別哲倒也算用盡了心機
。”這一句話大有深意,明白萬曆意思的朱常洛莫名的有些窘。
“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後宮法度森嚴,若無特例異族子女決無可能入宮。”瞟了一眼低着頭的朱常洛,萬曆哼一聲接着說:“你也不用擔心,看在別哲用心良苦的份上,這次平蒙若有大功,遂了他的心願也沒什麼了不起。”
朱常洛低頭不語。
他的異常落在萬曆的眼卻變了一番意味,倒有些好笑:“罷了,我道你爲什麼拒了蘇映雪,原來是心中早就有了人了。”說罷臉上露出笑容,想了一想轉頭對黃錦道:“回頭去趟坤寧宮,和皇后說是朕的意思,將她留在宮裡陪着皇后罷。若是可以,日後可賜她一個嬪位。”
後宮位份都有定製,身爲外夷女子進入皇宮已是難上加難,就算有特許,位分一般不會太高,妃位是不用想了,能夠封嬪,已是萬曆可以開出的最大的恩典。
一旁的黃錦早就笑眯了眼,連忙上去添口彩:“恭喜太子,賀喜太子。”
回過神來的朱常洛有點尷尬,自已明明沒有想這回事,親爹就給自已搞了個老婆,還連位份都定好了。不過他不想再解釋,大大方方上前謝了恩。
見朱常洛開心,萬曆臉上少有的露出高興神色。自從他知道朱常洛的身世後,他一直在想盡了辦法對這個兒子加以補償,可是奇怪的是,無論賞賜什麼,甚至讓他當上了太子許以大位,在他看來朱常洛並沒有一次真正歡喜過,這讓拚了命想討兒子歡心的萬曆很是頭痛。
“蒙古都反了,那麼俺答一脈的順義王可有什麼異動?那個忠順夫人怎麼說?”
聽萬曆嘴裡嘣出三娘子的封號,朱常洛心虛的有些發慌,幾次想告訴萬曆,三娘子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低眉這個想法已經不止一次,有好幾次他都差點忍不住要說出口,可奇怪的是,每到關鍵時刻,朱常洛都沒有說出來。
萬曆的性子脾氣偏執暴戾,愛就愛到底,恨也恨到底,這種性子的人若是平民百姓也就罷了,平民因一已好惡鬧翻天也不過小事,可是帝王雷霆一怒,必定是伏屍千里,天翻地覆,這一點朱常洛能預想的到,三娘子也預想的到,否則這次來信,也不會特地鄭重囑咐。
“忠順夫人一心求和,自然不會隨波逐流。她有來信明示,這次會全力以赴阻止蒙古諸部侵明,確實是個深明大義的巾幗英雄。”
對於朱常洛的這個評語,萬曆只頷首不語。儘管心中頗不以爲然,但也沒出言反駁。
朱常洛不敢遲疑:“父皇,請您慎重考慮兒臣剛纔那個請求。”
見萬曆此時心情不錯,他沒有忘記今天來乾清宮的目的,決定趁熱打鐵:“父皇三思,若是九邊重鎮齊起烽火,必定人心大亂,到時流民四散,流禍無窮。眼下蒙古有忠順夫人全力牽制,咱們正好可以利用這個功夫,以雷霆迅猛之勢,快速將禍首斷絕
!若是海西女真敗退,那些蒙古宵小就會賊心潛息不敢輕動。”
“眼下之計,只有以戰求和,以戰止戰,才能天下太平。若再拖緩,必貽後患,請父皇三思!”
朱常洛說的是有道理,萬曆認可了他的想法:“你的意思是要動用新建的三大營麼?”
“父皇聖明,雖然三大營成立時間雖然短,但確是兒臣這些日子心血所致。至於效果如何,也到了該實踐一下的時候。”
萬曆嗯了一聲,一時沒有說話:“出兵一事,朕允了,不過有麻貴在,你就不必去遼東了,若是擔心麻貴不成,蕭如薰也是可以的。他們二人都是久歷戰仗的大將,不管怎麼說,都比你親身前去合適的多。”
朱常洛眼前一亮,萬曆的關懷如同在他的心頭滾過一片沸水,說不出的熱辣辣暖洋洋的舒服。不過感動歸感動,對於他的好意朱常洛還是搖頭拒絕:“父皇好意兒臣領情了,這次若不是海西女真作亂,兒臣會毫不猶豫的聽父皇的旨意,可是這一次遼東之行……非我不可。”
他說的斬釘截鐵,倒讓萬曆有些吃驚,看了一眼那個一臉堅定的少年,忽然想起一事,瞬間驚奇換成了怒意:“因爲葉赫?不要以爲朕不知道,你冒險放走了他,已經足夠還清他當年救你的情份。這次海西女真無故領兵犯境,屠我子民掠我城池,已是罪不可恕。”
“父皇放心,血債血償,天經地義。兒臣此去遼東,不只是爲了葉赫,只是想着能夠見機度勢。一是良機轉瞬即逝,容不得有半點輕忽浪費;二是三大營新軍出征,有兒臣在,可以就近指揮,戰場形勢瞬間萬變,若是往來奔襲請示,徒然錯失戰機。”
“麻貴和蕭如薰自然很好,可是他們都不如兒臣曾在遼東呆過一陣時間,我去遼東,正應天時地利人和,父皇不必擔心我,當年我赤手空拳還和海西女真聯手打敗過建州女真,如今有十萬雄師保駕,這一戰必定端回一個大大的戰功給父皇賀壽。”
他這裡說的頭頭是道,振振有辭,卻不知真正打動萬曆的正是他最後那一句賀壽的話。萬曆沉吟半晌,眼神不可捉摸:“若朕不同意,你必定會不肯死心了。”
“是!”朱常洛笑得有些賴皮:“父皇,您就從了我吧。”
萬曆有些心動,眼底卻是掩飾不住的擔心。朱常洛看透他的心思,笑道:“父皇您放心,三大營我留下五萬人鎮守京師,我帶十萬人去遼東,再加上李成樑在遼東的兵力,就算打不過,保着我跑路總究沒問題。”
凝視着他的眼神,瞬間竟有些恍惚,彷彿看到了當年的一腔熱血的自已,再阻攔也沒有意思,徒然傷了父子間好不容易回曖的感情,萬曆嘆了口氣,黯然道:“準了,就依你,不過朕會派錦衣衛在你身邊貼身護衛,你不許推辭。”
大喜過望的朱常洛不住口應承:“父皇放心,您儘管派,有多少派多少,兒臣沒有半點意見
。”
萬曆笑瞪了他一眼,看着他笑得陽光燦爛的臉,心裡不知爲什麼,一陣酸痠軟軟的很是難受,看着他轉身告辭出宮,萬曆有那麼一瞬間後悔,不知道自已答應他去遼東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心裡頭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那是一種即將發生大事的感覺,沉甸甸的壓在心上如山般沉重,以至於讓這位九五至尊有種莫名的發慌和不安,心裡一陣莫名煩燥,使得他推開被子起身在殿中不停的踱步思索。
進入冬月的草原,已經接連幾次下了雪。
在寧夏固原鎮上的一處酒樓上,一年消瘦挺拔的年青人正在臨窗而坐,塞外罡風如刀,旁人早就換上了厚皮重裘尚且冷得受不了,可是他依舊是玄衣黑袍,凜冽侵骨的寒意在他身上完全沒有任作用,因爲他這個人本身就比寒冰更冷。
如果在前平常時候,這下雪天剛好是酒樓生意最好的時候,放眼都是紅紅火火的一片熱鬧,如今樓上樓下加起來大貓小貓兩三隻,生意慘淡得讓躲在櫃檯後的胖老闆苦着一張臉,百無聊賴的的打着算盤,噼哩叭啦的聲音似乎正在狠狠發泄着怨氣。
眼前的生意慘淡是有原因的,固原是蒙古插漢部的大本營,自從前些天汗王突下徵兵令,這個訊息讓久經戰亂的人們叫苦不迭,幾十年來的征戰不息,使得人心早已思定,現在的人們只想好好的過日子,不想打仗。萬幸的是,雖然下了征戰令,但是坊間也有傳聞,自家汗王自從接見了歸化忠順夫人派來的信使後,對於出不出兵這件事似乎正陷入了猶豫中。
胖老闆停下手裡算盤,長長嘆了口氣,眼神一個睃巡,就落到了窗邊那個年青人身上。在他看來,這個人由裡到外透着股莫名其妙的古怪,就和天天來這裡一個人一樣的古怪。看了看天色,胖老闆臉上堆起了笑容,到了這個點那個人也該來了……一邊想,一邊用眼往樓下看。
從遼東奔襲千里,自從他踏上這個地方後,冥冥中葉赫就有一種篤定的預感,在這裡他肯定會見到他想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