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這個東西有些時候就是這麼玄妙,說不清道不明卻是實實在在的存在。
但是申時行相信不代表所有人相信,就在朱常洛全力以赴撲到建設神機營的時候,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在內閣辦公地的文淵閣內,一場針對他的會議正在召開。
室內一溜五個椅子上坐無虛席,申時行與王錫爵正中居坐,二人對視了一眼,眼底各自有光頻閃。
發起這場會議的人是三輔于慎行,也許是任禮部尚書多年的緣故,不但執禮甚恭而且身體力行,對於太子最近這幾道諭旨實在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本着防微杜漸的彌患於末萌的工作指導思想,聯合李廷機,力主開了這一場所有內閣成員的會議。
本來依着于慎行的意思最好拉上太子來旁聽一下,但是這個提議一經提起就被申時行嚴詞拒絕了。
自明朝建極傳世已來,只有太祖皇帝朱元璋,不設內閣不立丞相,事無大小一體親爲外,其勤政典範世足以使後來一連幾任皇帝除了仰望,卻沒有一個能達到祖宗的那種高度。遠的不說,就說這近三朝,嘉靖帝登基初始,也是日日勤政,但自從鬧出大禮議事件後,一句朝堂一坐有何益?就此破罐子破摔,索性就連朝會也都取消掉。
繼任的隆慶帝,性子平庸和善,雖然沒有什麼特殊之才,但好在賢明訥諫,接連重用張居正高拱等一衆名臣,上任幾年就有隆慶中興的局面,奈何寡人有疾恨不能日日春宵夜夜新郎。後來繼任的當今萬曆皇帝應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那句老話,集祖父兩輩之大成於一身不說,而且更有發揚光大的趨勢。
萬幸天不亡大明,自任太子理政以來,諸般睿智表現搶眼之極,理政更是極爲勤勉。諸多羣臣私下論起,一致公認太子朱常洛必定會成爲明朝百年以來一代中興之君。
也許是太過勤勞,據說太子在前幾天生了一場兇險之極的大病,雖然太子刻意隱瞞了消息,但羣臣不知道不代表乾清宮不知道。一道旨意下來,慈慶宮從內侍到宮婢,都落得一場訓斥,幸虧太子及時出面求情,否則這些人下場只怕不會這麼簡單了事。
餘怒不消的萬曆,連夜召申時行和王錫爵入宮,疾辭厲色對內閣怠職大加撻伐,就差一點指着鼻子罵他們無能了。所以于慎行在要求開這個小會時,還想着請太子蒞臨的事,申時行幾乎是想都沒想的斷然拒絕了。于慎行在腦海中想了想皇上那鐵青的臉,終於聰明瞭一回,沒再堅持他這個幾乎是做死的要求。
“最近朝野不安,諸多震動,列座諸位大人都是內閣輔臣,身負皇上信任洪恩,自然肩負匡本正源,分清理濁之職。”這個開場白瞬間就將這場談話的高度定了調,但陽風白雪註定了就是曲高和寡,在這個特殊敏感的時候,匡本正源,分理清濁八個字莫名的分外刺耳。
王錫爵是薑桂之性,不等聽完已瞪起了眼,一臉怫然不悅。申時行畢竟老道,端起青花蓋碗淺啜低飲,一言不發。而葉向高忝在末座,手裡早就準備好了小本子和一支筆,已經做好了記錄的準備。于慎行盯着他手裡小本子,瞬間有些莫名其妙的頭痛。
場面就這麼冷了下來,李廷機看看不妙,連忙接上嘴打圓場:“於大人方正清廉,說的話自然是爲國爲民的良言,快說正事吧,咱們洗耳恭聽。”
早將幾人表情收入眼底,感覺有些不快的于慎行習慣性的咳嗽了一聲,心裡隱隱有些不安。不過事到臨頭硬着頭皮也得講下去:“最近各位大人也看到,太子殿下連發幾道諭旨,立三營,開海禁、建水師,這些事確實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可是國庫空虛已久,且不說是三樣,就連一樣也怕是應承不下來。雖然太子表明不會動用國庫錢糧,可是各位大人想想,只憑內帑能夠支持多久?”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一頓,然後又接口道:“太子最近又連調三位武職入京,這幾樁事聯繫起來,各位大人難道沒有覺察殿下有大興武風之意?”
申時行放在茶杯上的手忽然收緊,而王錫爵的臉色愈加難看,五人中只有李廷機微微點頭,深以爲然,葉向高寫寫記記的忙個不停。
“咱們大明巍巍天朝,泱泱大國,歷任先帝都是重文治輕武功,只要勤修德政,自然可以做懷敵附遠彌患未萌,這也是咱們大明以文御武的宗旨由來。”這幾句話說得蕩氣迴腸,于慎行自認有理有據,開始那點不安早就遠去,一張老臉紅光煥發:“殿下最近所做所爲,已經引起朝野震動不安,如今奏疏盈桌累案,俱是爲此而來。”
“下官爲朝廷平安長遠計,所以冒昧想請各位大人拿個主意出來,現在是時候上諫制止殿下的貪功冒進,否則長此以往,必生大亂。”
本來以爲自已這一番字字珠璣的話說將出來,在場幾位就算不起身鼓掌,最少也得來個動容動情什麼的,可是萬萬沒想到,除了李廷機時不時點下頭以示同意外,其餘三位該幹什麼還在幹什麼,基本和沒聽到一樣。于慎行心頭火起,斜着眼睛掃了一圈,不敢衝着申王二人撒氣,這口火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五輔葉向高的頭上。
“葉大人,既然僥倖身入內閣,就當知食王祿忠君事的道理,若是尸位祿餐,豈不愧了當初太子提拔之恩?”
這番話果然難聽,簡直就是在明說葉向高是混在革命隊伍中混吃等死的敗類了。李廷機是個輕易不得罪人的老實人,雖然和于慎行交好,但是聽着這話也覺得頗爲刺耳,好心的拉了他一把,于慎行哼了一聲,連理都不理,一臉的他能奈我何,倒叫李廷機訕訕然鬧了個沒趣。
又是他媽的內鬥,這纔剛消停幾天?一想起這個王錫爵的臉徹底的涼了下來,剛要發作的時候,腳卻被人踢了一下,愣了一下轉頭,卻見申時行一臉平靜,垂眉斂目,連一絲表情都沒有動。王錫爵將剛要出口要訓斥的話吞了下去。
正中槍口的葉向高,緩緩站起身來對着于慎行一拱手,聲音冷靜而柔和:“大人指責,進卿不敢苟同;身爲內閣輔臣,當常思爲國爲君分憂,而不是爲自已一身謀利謀福;咱們輔臣替皇上替殿下日理萬機,處理政務,首當要善察分明,判斷是非,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對國家有利的,而後上陳於陛下殿下,自有聖裁明斷。不知大人以爲然否?”
面對葉向高綿裡藏針的不卑不亢,于慎行冷哼了一聲:“葉大人說的很是,但是民心民意也不能小視,那些奏疏你可一一看過?”
“於大人提起的堆案累桌的奏疏,下官也看到了,可是下官和於大人不一樣,另有見解。”說到這裡,一直沒說話的申時行,微閉的眼忽然睜開,老謀深算的臉上多了些興奮:“講講看”
葉向高微微一笑:“於大人說的這些奏疏,共計四百零六本,其中朝中言官一百二十本,各地督撫道府縣等零零總總的共計二百八十六本。”
聽他說的如數家珍,申時行笑得意味深長,王錫爵驚訝的擡起了眼,二人交換了個眼色,從對方眼底看到的都是不掩飾的讚賞。于慎行忽然心跳得有些急,眼神有點發虛:“……既然都已看過,當知民聲民意,葉大人難道還有什麼不同看法不成?”
“殿下重立三大營、重建大明水師,這些都是利國利民,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大功之事,更何況殿下早有明言,所有一衆款項,皆由內帑撥出,不動府庫一分公銀,如此聖明太子,下官不知這些官員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說到這裡的葉向高,一反先前的低調平緩,聲音變得銳意高亢:“這些上書反對之人,不過是因爲殿下所頒諭旨,觸動了某些人的既得利益罷了,沾不到好處是一方面,怕失了手中權力又是一方面!”
于慎行臉都急紅了,連發冷笑:“葉大人利口厲害,但是任你說破天,按以往慣例,既便是陛下,也得順民意而行,這是大勢,不可更改。”
“說到底不過是以文御武四個字罷了,想咱們大明以文御武這麼多年,搞得邊備廢馳,有功之時爭搶而上,有過之時全都推到武官邊將身上,這些於大人相信不會比下官少知道多少。下官忝爲內閣輔臣,夜深不寐之時,常思已身無能,不能幫殿下一展宏圖,但是也不會自作聰明拖了殿下後腿,強做阻撓。”
王錫爵忽然笑道:“那依葉大人之見,這些奏疏該如何發落?”
“依下官愚見,全然不必理會,所上奏疏一概留中不發即可。”
申時行笑眯眯插了句嘴:“若是一波不平一波來襲時,該當如何?”
葉向高臉色一凝:“風過山崗,月入江心,再敢聒噪不休者,只須嚴辭駁斥即可!”
申時行和王錫爵對視一眼,二人都是莞爾一笑,不再吱聲。
于慎行的臉紅得象塊豬肝也似,呼呼直喘粗氣,伸出手點着葉向高:“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這麼多奏疏怎能視而不見!要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你想做一代佞臣不好緊,居然還敢陷皇上與殿下落一身罵名?今天若是分解不明白,下官必定要和你去陛下面前,好好分解個明白!”
一臉發苦的李廷機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明成的申王二位大人是站在葉向高一邊。那些摺子他也看過一些,確實如葉向高所說,其實人心裡在怕些什麼,大家瞎子吃湯糰心裡都有數。
眼見場面再次僵了下來,他和于慎行私交最好,也不能眼看着他僵着下不來臺,於是搜了搜枯腸,打疊起幾句話,正準備說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頭一陣腳步聲……聲落人現,正是久已不見的司禮監秉筆大太監黃錦。
自從萬曆皇帝正式下令將一切朝政完全交給太子打理的時候,昔日那個一呼百諾的黃公公已經是風光不再,但是畢竟餘威猶在,他這麼乍然出現,就連申時行王錫爵這樣的老臣都不敢自大,紛紛起身站起讓坐,申時行笑道:“公公不在陛下身邊陪伴,怎麼有空來這文淵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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