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生光

天剛擦黑,慈慶宮寢殿內已經點起了燈,紅紅的燭火映得室內一片虹光,溫暖明亮,安心定神。

門外輕聲一響,塗碧帶着幾個小宮女,手上各自捧着碟盤碗盞進來,卻見流朱手指放在脣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塗碧一愣,輕聲道:“……還沒有醒?”

見流朱點頭,塗碧示意一衆宮女輕手輕腳的將東西放在桌上,命她們退了下去。湊到寢帳前,輕輕揭開帳子一看,紅紅的燭光下,牀上睡着的是雙眼緊閉的阿蠻,臉依舊有些發白,秀氣的眉緊緊的蹙着,好象在夢中正在糾結着什麼事情。

塗碧回過神來,放下帳子,來到外間,悄聲道:“這都睡了四個時辰了,是不是該叫起來吃點東西了?”

流朱歪着頭想了一想:“可不成,李太醫來瞧過,說阿蠻受驚神亂,這纔給他服了定神湯,走時叮囑過這一覺必是要睡到他醒來纔可以。”

塗碧忽然就嘆了口氣:“這裡間躺着一個小的,外邊書房兩個大的也是一樣的不吃不喝,不知道這都是怎麼了?”

流朱駭了一跳:“你要死了,看戲掉淚爲古人傷心,咱們只管做好自已的本份,太子爺的事也是咱們做奴婢的說的?快些閉上了嘴吧。”

醒悟失言的塗碧鵝蛋臉上瞬間飛上兩朵紅雲,懊惱輕輕跺了下腳:“可是我糊塗了,沒事說這些幹嘛呢。”可是不知爲什麼,心裡隱隱然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舒服。

書房裡朱常洛和葉赫面面相對,從花園回來,二人便一直這樣的相對無言。

“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從阿蠻暈倒到現在爲止葉赫一句話也沒有說,這甫一開口,聲音嘶啞得就連他自已都嚇了一跳,“雖然阿蠻死也不肯說是誰,可是你我心裡都知道他是誰。”

凝視着燭火久了,就連眼眸似乎都變成了二團跳動不休的火團:“不是你沒用,是沒辦法。”轉頭將目光從燭火上挪開,凝視着葉赫的眼底的火團瞬間變成了星星點點的亮光。

“其實當日回龍虎山時,我就猜到了苗師兄已遭不測,可惜我能做的只是抱着一絲希望……可是到頭來還是發現自已一直在騙自已!”

葉赫嘴角有濃濃苦笑,聲音嘶啞難聽的沒有一絲波動,就連神情都如水般平靜,可是朱常洛眼神掃了一眼他青筋迸起的手,就知道此刻他的心底早已經是地動山搖,翻波難靜。

“可笑師兄到死時還記着告訴我說人心險惡,”葉赫低低的笑了幾聲,神情說不出的落寞:“……他研究了一輩子的毒,到頭來死在自已最親最愛的人手中,想必是對這句話感悟入骨了。”

“事已至此,再難過也是沒有用。”對於葉赫的自嘲自傷,朱常洛眸光流轉,眼底有別樣意味深長的瞭然:“死的終究是死了,記着他給你留着的話就好。”

很不習慣朱常洛幾次三番的毒舌,葉赫心裡彆扭的要死,明明說得刺耳難聽,偏偏又想不出任何話來反駁,惱怒的轉頭來瞪了他一眼,氣憤憤的近乎賭氣道:“終有一天,我要親自當面向他問一問,這一切到底是爲了什麼!”

“執念如山,會壓死你的。”朱常洛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其實問與不問真沒什麼重要,打開心結,快樂的活着最重要。”

葉赫蹙着眉決定在短時間之內,不再和這個沒心爛肝的人說話,板着臉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來,“阿蠻那裡我就不去看了,那小子脾氣倔的很,今天的事讓我逼問出來他心裡肯定不痛快,我去找宋師兄去,把苗師兄最後一句話和他說說,看看他能不能有什麼法子。”

話說的**的擲地有聲,朱常洛驚愕之餘心裡全是滿滿的曖意,“且站住,宋師兄正在閉關練藥,眼下正是要緊時候,你若是驚動了他,只怕他比阿蠻跳得還厲害!”說到這裡忽然頓了一下,正色道:“你且和我說說今日進宮是爲了什麼事?”

雖然此刻葉赫是真的沒心情說這些,但想到莫江城的殷殷囑託,還是把耐着性子將自已進宮的用意說了一遍。

“當真?”朱常洛忽然跳了起來,“他真的找到了佛朗機人?”

所謂佛朗機人,就是此刻大明朝對外來入華貿易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統稱,他們的船隊駐紮在濠境,濠境也就是現在的澳門。明爲駐紮,實爲佔領,但是懼於大明威名,沒有敢再進一步,只是老實的和大明做生意。大明朝廷內憂外患一大堆,對於這些金髮碧眼的海外蠻夷,便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法子,彼此圖個清靜。

“據說要和你見面的是個收購瓷器的船長,名字叫羅迪亞,本來是想販瓷器的,可是他看上了莫江城的五形土,太感興趣立馬改了主意,一是因爲要量太大,莫江城不敢做主,二是想起你當初囑託,二事合一,這才請我快點進宮知會你一聲。”

“哦!”朱常洛忽然站了起來,不停在地上轉來轉去。

“葉赫,去和莫江城說,我會盡快按排時間見那個羅迪亞,在這之前,一兩五行土也不準賣給他們!”

感受的到朱常洛的莫名興奮,心事重重的葉赫不禁有些鬱悶,他能說他已見過那個什麼羅迪亞了麼,金髮碧眼,高鼻雪膚,還有一身的古怪的香水味沖鼻欲嘔……在葉赫看來,這種簡直不能稱之爲人的物種有什麼好見的,看朱常洛的樣子,居然還是迫不及待的想見的那種。

在葉赫面前,朱常洛就是一顆玲瓏九竅心,只要看他一皺眉就猜到他在想什麼,不由得展顏笑道:“葉赫,三大營的事怎麼樣了?”

“什麼三大營,不過是兩營罷了。孫大哥負責五軍營,我負責神樞營,這幾日來,我們已經演練過幾次了!”

看着葉赫意氣飛揚,眉飛色舞,朱常洛可以斷定這幾次演練的結果,必定是他負責的神樞營勝多負少,不由得狡黠一笑:“你也別得意,孫大哥一向厚積薄發,今日得意,小心日後失意。”

葉赫高傲的擡起了頭,鼻中冷哼一聲,一臉的極其不屑,不知爲什麼,朱常洛忽然很好笑,看葉赫這樣子就想起了躺在寢殿中的阿蠻,這兩位真不愧是一個師傅教的,犟起來的時候都是一模一樣。

“你等着吧,等我見過這個佛朗機人羅迪亞,也許就是三大營最後一個神機營崛起之時,到時候我可以讓你和孫大哥聯手,咱們再來比一次,如何?”

葉赫的眼眸顯掠過一絲不可置信:“……開玩笑麼?”

朱常洛笑得自信又自負:“等着瞧吧,相信這一天不會太遠。”眼睛真誠的望着葉赫,聲音低沉而莊嚴,笑容淡然中帶着盡在掌握的自信:“不管我中的毒能不能解,或許我真活不過二十歲,但是我來這世上走了一遭,終究是要留下點東西的。”

葉赫表示他是越來越跟不上朱常洛跳躍性的思維了,在他看來,眼下這些事情沒有一件比去找宋一指研究一下怎麼解毒這件事來得重要,看着朱常洛那言笑晏晏的臉,不由得怒氣大生,這人將自已的性命怎麼如此的不放在心上!

“不要再去糾結什麼中毒解毒這些沒必要的事,與其用這有限的時間卻做一些飄渺不定沒有把的握的事情,倒不如拿來幫我達成心願,眼下我什麼都不想,這些事纔是我想做的。”

“時間不多,請你幫我!”

燈光下輝映下的朱常洛,眼底似乎因爲極度的渴望變得閃閃發亮,葉赫靜靜凝視這一雙充滿希望的眼眸,原來心滿滿卻無力發泄的鬱悶瞬間豁然開懷,沒有絲毫的猶豫,靜且用力的點了下頭。

……你的心願,就是我的心願,生死都已不懼,其餘的又能算得什麼?二人相視一笑,一場風波就此平息。

同樣一片夜空下,明月清輝一地,可終有照不到的黑暗之處。

刑部牢房中,一衆案犯自從李頭指點後,對於新來的名叫皦生光的獄友完全是敬而遠之。於是乎以皦生光躺的地方爲界線,這邊一大羣寧可擠到一塊彼此嫌棄,也沒有人肯越雷池一步到他這邊來清靜一下。

瘟神就是瘟神,是人都沒有敢沾的。

皦生光早就醒了,呆呆得躺在地鋪上怔怔出神,大而無神的眼裡剩下的只有絕望。

他是順天府人,出生於一個不起眼的小村莊內,祖上八輩貧農,到了他這一代,他爹狠下心,賣了家裡唯一的一頭豬,勒了腰帶將他送進私塾中讀書習字,應該說小時候的皦生光是爭氣的,因爲沒用幾年,他在鄉試中就中了秀才,有了功名。

中秀才的那一天,他爹興奮的差點背過氣去,開了流水席請客。可隨着一年又一年過去,小秀才熬成大秀才,大秀才即將變成老秀才的皦生光,在衆人異樣的眼光下,在父親越來越彎的背影中,忽然覺得自已不該這樣過下去了,於是他開竅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裡,他認識的一個鄉紳爲巴結朝中權貴,到處訪求玉杯,想送給權貴做爲壽禮,很不幸的他也託過皦生光。對於這樣錢多人傻的肥豬,皦生光忽然心中一動,他想了一個發財的好法子。

幾天後當皦生光拿着一對玉杯找到那個鄉紳,明說這對玉杯來自官府,價值百金,現在只要五十金就行。看那玉杯玉質溫潤,瑩然生光,雕功細緻,真的是好東西,鄉紳很高興的買下送給了權貴。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幾天皦生光皺着眉頭找到鄉紳說,前次賣給他的玉杯本是皇宮中寶物,被宦官偷出變賣,現在事發敗露,只有物歸原處才能免禍消災,否則宮中追究起來,大傢伙一塊都是個死。

他是光腳的,鄉紳是穿鞋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穿鞋的輸不起,送出的東西也不可能收回來,於是只能拿出一千兩銀子才搞定這件事,權貴沒拉成,反倒拉成了破家敗戶。

紙是包不住火的,皦生光很快的就嚐到了報應的滋味,回過味來的鄉紳找到了權貴告了他一狀,所以他想當然的倒黴了……因爲權貴的名字叫鄭國泰,身居五城兵馬司指揮使一職,他的妹妹更是大明朝無人不知的鄭貴妃娘娘。

思緒回到了不久之前那個上元之夜,回到自已跟着那個人進了那個門之後,之後發生的事情,他一直以爲自已是在做夢。

有一個人蒙着面,用溫和嚴厲的口氣和他說話,雖然好象在和自已商量,可是口氣卻是堅定不移的命令,混了大半輩子的皦生光聰明果斷的認爲自已無法拒絕,尤其是在看到丟在自已腳底下那兩錠燦然生光的黃金之後。

於是他拿起了筆,按照那人的吩咐,寫了一張紙。

紙上的那些人名那些話他並不關心,因爲這種事他做過很多,不過是胡說八道,皦生光相信沒有人會信,也沒有人會看。

等進了錦衣衛大獄後,皦生光終於明白過來,原來自已踏進的那個小四合院門就是地獄之門,而裡邊的那個人就是勾魂的魔鬼。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他寧可願意被鄭國泰逮回府,或是送進衙門,他也絕不會跟着那個人,踏進那個門。

可惜,一切都已沒有了回頭的機會,躺在地鋪上的皦生光動了動,周身火辣辣的刺心疼痛,這些傷都是在錦衣衛大獄中打出來的,想到他們要自已承認的罪名,皦生光不寒而慄,那些罪名就算是打死他也不敢認不能認。

“順天府人氏皦生光,恭喜您啦,明日三法司開堂會審,您可準備好了麼?”忽然眼前一暗,腿上已被人踢了兩腳,噝着氣的皦生光瞪開眼,對面正是一天沒見的李頭,皮笑肉不笑道:“不過在上堂之前,有人拖我捎兩句話給你。”

嵌在牢房內石壁上昏黃的油燈,被一陣陰風捲得忽明忽暗,在聽完李頭俯在自已耳邊說的那幾句話後,皦生光的臉色突然間就變得如同死人一樣了無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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