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南待了近一個月,忙完了茶葉收購的事宜之後,呂益讓下人帶着許白回都城,自己則先去南方的茶鋪佈置了一下擡價事宜,隨後動身去兩湖會王琛。
王琛是個乾瘦的老頭,見了呂益來,又是作禮,又是沏茶,一番客氣。
其實從輩分上來說,王琛與呂老爺、呂二爺是平輩,呂益該叫他一聲叔。但現在誰掌權誰爲大,王琛自然是要敬着點呂益的。
提到私收軍糧的事,王琛嚇得急忙放下手裡的茶盞,連連推卻:“軍糧咱們不能插手,萬一叫軍隊的人看到了,別說你擔待不起,文彥那邊都兜不住。朝廷怪罪下來,可是要掉腦袋的。”
“王叔啊……你跟着我呂二叔那麼多年,做了多少走私的生意,怎麼越上年紀膽子越小了?”呂益看了他一眼,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走私走的是朝廷的稅糧,文彥和文殊在戶部那邊插得上手。但軍糧是兵部直接管的,我們沒有兵部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萬一出了事兒,讓樞密院抓到把柄,參上一本的話,真是得不償失啊……”王琛道:“你接管家業還不久,這裡面的厲害關係還沒見識過……”
“那就請王叔教教我……爲何碰不得?”呂益沒有反駁他的話,反而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兵部發行多少交引每年都有個定額,若是徵收的糧食少於這個定額,兵部難道不會起疑心嗎?”王琛道。
“這個您大可放心,茶葉專賣的榷貨務基本都是我們的人,只要提高茶價,農民便會拿更多的糧食去兌換交引,再拿交引去換茶葉,屆時我們私扣的一部分便不露痕跡了。”呂益答道。
王琛還是不同意:“即便如此,百姓手裡總共就那麼多糧食……給兵部貿易的定額不減,我們再從中抽一筆的話……百姓恐怕拿不出那麼多的糧食去交換……畢竟還是要留過冬的口糧……”
“王叔真是善人啊……”呂益不以爲然地感慨了一句,不知是稱讚還是貶低:“我們可以壓低轉賣和走私糧食的價格,使得百姓不得不把糧食送到西北去充當軍糧,另外不是還有一些富戶嗎?軍隊若是收不夠糧食,朝廷會先動員富戶和鄉紳拿自家的餘糧來與軍隊貿易。”
“這我就有些不明白了……”王琛皺着眉頭道:“我們收購私糧和收購軍糧,都可以囤積糧食,爲何不直接在江南和兩湖兩廣廣開門路,大舉收購私糧?一定要去動軍方的糧食?”
“王叔啊……你是久不理朝政,老糊塗了不是?”呂益嘆氣道:“朝廷允許大舉收購私糧嗎?明知軍部徵糧,卻高開價格與軍部搶糧,這隻會招致更大的禍患……弄不好連呂家慣營的走私生意都能牽扯出來。”他又補充道:“況且,你在就近收購的時候,農民會貨比三家,價格不高便寧可壓在手裡不賣。但若他們把糧食千里迢迢地運到了西北,不賣的話就得自己趕着車子再運回來。這往來一折騰,勞心勞力,糧會受潮受損賤了價,缺了斤兩。所以他們寧願選擇在西北就地賣了。”
呂益的一席話,聽得王琛連連稱妙,“沒想到大侄子竟然算計到了如此地步,當年大老爺將偌大的家業交與你,周遭非議的話語也不是沒有。如今看來,大老爺真是明智。”
呂益姑且笑了一下,便道:“王叔也不必擡舉我,私收軍糧的事少不了你管理的那些個米鋪戶經手,這件事你到底是做還是不做?”
“這……”王琛又猶豫了,他一則膽子小,二則也怕萬一出了事,呂益會把他踢出去當替罪羊。
“我一向都說,跟着我做事,做得好有賞,做得不好有罰,若是不做的話……”呂益扣了扣茶盞的蓋子:“你知道後果。”
王琛聽着心頭一驚。
呂家小少爺的作風他多少有些耳聞。能力強,控制慾也強,凡是不聽話的不是被換了就是被殺了。
王氏來找他說呂譙的事的時候,他隱隱有點猜測,會不會是呂譙不聽話,呂益有意弄了這麼一出。畢竟呂譙紈絝的作風他也早有耳聞。但猜測歸猜測,他不敢把話說給他姐姐聽,畢竟他膽子小,也知道他們王家要靠呂家的勢力才能發達。
呂益彷彿能看透他的心思一般,道:“你放心,只要你忠心替呂家做事,出事了的時候,我肯定會保你。呂家還在的一天,就不會有人敢動你。你在這裡做了幾十年的生意,你的門道和從中得到的好處,該清楚是誰讓你拿的。”
王琛聽到“門道”之後暗想不妙,急忙連連稱是:“承蒙小少爺關照。”他開始還稱呂益爲侄子,現在急忙改了口,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呂家的一個下人,一個掌櫃的。
“你這麼多年撈的好處,我睜眼看不到也就罷了。”呂益道:“我向來不吝嗇打賞,這次若做得好,做得不露痕跡的話,你自己私扣多少我不管。”
王琛霎時明白呂益是洞察秋毫,沒準兒自己那麼多年做得事情都摸得一清二楚,嚇得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急忙道:“小少爺寬厚。”
“把人帶上來。”呂益朝身邊的家僕揮了揮手。王琛順着聲音朝門口望去,只見他最愛的小老婆和他的兒子走了進來,後面跟着兩個貌似看守的府兵。
呂益朝門口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王琛慌張的神情,覺得有些好笑,“你若不做的話倒也簡單,你小老婆和兒子暫時就留在我府中喝喝茶,賞賞花。軍糧開徵之時,你一日不做,我便砍掉他們一隻手指。手手腳腳加起來四十隻指頭,剛好是軍糧貿易的時間。”
站在門口的小老婆聽到這話腿一軟,也跪在地上,急忙看向他的夫君,又看向呂益,臉色煞白。
王琛與他小老婆對視了一眼,都是膽戰心驚的顏色,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急忙道:“小少爺這是何苦……我向來替呂家做事,呂家說什麼便做什麼……”他頭上的汗順着臉上的皺紋一路滑下,滴到了地磚裡,“我做,我全部都做……”
“既然王叔肯幫忙,事情就好辦了。”呂益又掛起了那抹溫和的笑容。他若不說話只靜靜在那裡喝茶,任誰都覺得是一個溫潤如玉的公子。他接着示意下人拿出了一卷地圖來,“那我們就趁早商量一下該怎麼做吧。”
王琛雖說是膽子小,但考慮問題還是周全,經驗也老道。
呂益這次是嚇一嚇他,終歸還是不想動他分毫的。不爲別的,只爲這人有用、好用。呂家裡裡外外暫時還找不出個像王琛一樣能把走私生意做得乾乾淨淨、不露馬腳的人。
且這件事正如王琛所言,雖然他的謀算應該不會被兵部覺察到,但凡事都要準備幾套計劃纔好。
若是呂家的票據被兵部的人查收了,或者呂家轉手給兵部賣糧的商人被兵部審了招供了,這私收軍糧的事,就暴露了。
“軍隊主要駐紮在綏州、夏州、平州等地,朝廷調兵主要走北上一線。”呂益指着地圖道:“若是在漢中截下農民們自南向北運輸的糧食,再轉手賣給北方駐軍的話,大概不易引起軍隊的察覺。茶鋪和錢鋪也要就近設立,呂家的票據發了要立即回收,莫讓票據散了出去,也不要讓百姓傳得太廣。”
王琛點頭稱是:“那我便把蜀中的人手往北調,米鋪戶設立得愈分散愈好……還有這次的票據要單獨發行,切莫讓旁人看出是呂家的東西。”
……
……
這一謀劃便謀劃到了半夜。
夜裡,呂益的人看守着王琛的小老婆,使得王琛想連夜把小老婆護送出城的打算泡了湯。
想來也是,呂家小少爺能把私收軍糧的事兒算計得滴水不漏,又如何猜不到他那一點小九九?
第二天中午,用過了午膳之後,呂益啓程回都,並安排王琛的小老婆和兒子乘上了另一輛馬車,“我且帶表嫂觀光幾日,若王叔盡力去做,事情做得好,表嫂自然毫髮無損。”他話語溫和,低聲細語,彷彿在悉心叮囑什麼似的。
王琛目送着馬車疾馳的背影,心裡七上八下。
他掌管糧食的走私二十餘年,的確有瞞着呂家的門路和自己培植起來勢力,所謂“門道”。當年呂二爺沒太過計較,甚至希望他能留一手,而不是全盤交付給呂家。
但此刻、他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呂益掌握之中,呂益那些威脅的話語,像一根針紮在了他心裡最痛的地方。他又覺得呂益心思縝密,恐怕瞞也瞞不住,所以既懼怕又敬佩。
不如和盤托出,實話實說的念頭一閃而過。
待馬車漸行漸遠,他方纔察覺背後衣裳全部都汗溼了,倒春寒的春風這麼一吹,只覺得冷。
回去之後大病了一場,思慮沉重,愈加沉默寡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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