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不對,呂益應該早就知道了……錕金第一次來別府的時候,呂益便已知曉, 他跟呂益介紹過錕金。即使不介紹, 呂益也能看見錕金腰上佩戴的半扇玉佩, 和他脖子上戴着的玉佩是一整個。
而且呂益還知道錕金是他的二爹, 既然是二爹的話, 必然會有一個大爹。如果呂益去查的話,說不定就能查出來,當初將他賣給牙儈的人, 是張玉。
錕金和張玉既然都查得出來的話,馬幫和齊昊應該也能查得清楚。
所以說, 呂益對他的經歷其實是一清二楚的。
既然呂益對他的經歷是清楚的, 就應該知道他所說的都是實話, 更應該相信他……而不是將錕金殺了。
所以說,呂益殺錕金絕對不是因爲嫉妒之心?而是另有目的?
但爲何一定要殺了錕金?若是要他與錕金分離, 只需將錕金抓起來,或者將他看管起來,同樣可以達到目的。
等等……當初錕金爲何會被孟桂山引薦給呂益?許白隱約記得似乎是私鐵的事宜,而且時間也對得上,但還是需要向孟桂山確認一下。
“孟叔我問你, ”許白沒等孟桂山回答錕金與楊正卿的關係, 轉而問道:“當初你將錕金介紹給呂益是爲了何事?”
孟桂山剛剛纔知曉了許白與錕金的關係, 以爲許白是爲了錕金之死而責備於他, 急忙起身作勢要跪下, “當時我真是不知啊……呂少爺要跟察爾金赤購買雜鐵,大批雜鐵無法運進關內, 怕查得緊。但以前錕金、張玉和齊昊所在的馬幫跟邊境的官兵很是熟絡,而且他們每次會走私大量的雜鐵鍛造兵器。”
他說着說着,愈加後悔與自責,慢慢跪在了地上,“如果打着馬幫的旗號的話,不容易起疑,也容易過關……當時錕金在舍下做客……我真是……真是不知道小少爺和錕金的這層關係,也不知道呂少爺會……我急着邀功,急着討好呂少爺,沒有查清楚,真是罪過罪過……”
“孟叔請起,”許白急忙扶起他,“我並無責怪之意,只是想弄清錕金被殺的真正原因罷了。”
“錕金之死難道不是因爲呂少爺對小少爺……”孟桂山的半句話沒說完,但話的意思,也跟他當初認爲的一樣。認爲呂益是出於嫉妒之心而殺了錕金。
但那個時候,呂益的私鐵生意剛剛起步,恰恰是需要熟悉私鐵事宜的前馬幫成員幫忙。
如果正是用人之際,按照呂益的性格,他不會殺一個有用之人。所以呂益少錕金的唯一原因,就是如他自己所說的“殺了他比留着他更有用”。
一個人死了,比他活着的時候,更爲有用?
許白無力地靠在了椅背上。如果一個人死了比他活着更有用的話,可能是因爲……
“孟叔我問你,如果一個人明明可以成爲左膀右臂,卻被殺了,這是爲何?”許白問。
孟桂山沒反應過來是在問錕金之事,便答道:“歷來國君都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滅、謀臣忘。功蓋天下者不賞,聲名震主者身敗。帝王心思,無非便是害怕威脅,先下手爲強罷了。”
“那如果此人無謀反之心思,也無謀反之能力,更無謀反之計謀,殺了他又是爲何?”許白又問。
“那恐怕是那個人知道得太多了吧……自古權臣、近衛、外戚、內宦,又有哪一個不是因爲知道了國君太多的秘密,而慘遭殺生之禍?”孟桂山道:“明哲保身之計,無非是告老還鄉,歸隱田園罷了。”
是啊……如果一個人死了比他活着有用的話,無非是因爲死了之後,那人便不能說話了。那個人所知道的秘密,全部都會被埋進土裡,無人知曉了。
錕金肯定是知道了什麼,而呂益不想讓他說出來,所以便將他殺了。
這是許白唯一能想到的,呂益一定要殺錕金的理由,就是這個了。
但……呂益恐怕疏漏了一個地方,那便是……李執認識錕金,並且有錕金的半塊玉佩。李執肯定知道什麼,說不定會知道錕金未說出口的那個秘密。
李執到底知道什麼?許白努力回憶着李執遞給他玉佩的時候,所說的每一句話.
李執說他是被利用了,李執說呂益對他的心思比他想象的要齷/齪,李執說呂益對他甚至連僕人都不如,李執說他被呂益教導着當一個工具……
當時他只當李執說的是呂益將他買來作孌/童,又與他有了牀第之私的事。當時他只覺得李執這話說得過分了,用來揣測呂益的話語也過於惡毒了。但現在想來,如果李執是因爲知道了錕金的秘密,而對他說出了那番話的話,便是意有所指嗎?
是不是意味着呂益殺了錕金真的是爲了一個苟且的算計,或者爲了一個自私的目的……而在,利用他?
想到這一層的時候,許白有種幾乎就要昏厥的眩暈感。他被自己的這個猜測嚇壞了,同時又覺得噁心,像吞了什麼髒東西,令他的五臟六腑都絞痛起來,翻滾了起來。
不……不會的……李執當時那番話一定不是這個意思,一定是自己想多了。許白拼命安慰自己,不要多心……少爺殺錕金與你無關,錕金所知道的那個秘密與你無關,少爺殺錕金不是爲了利用你,是李執出於嫉妒之心而詆譭呂益,呂益不是那樣的人……
但,呂益真的不是那樣的人嗎?
正因爲無比了解,所以愈發不敢確定。
所有的揣測交織在一起,呂益的形象在他的心中被割裂開來。
一邊是對他說着喃喃細語的呂益,一邊是厲聲教導他的呂益。
一邊是緊緊抱着他的呂益,一邊是不顧他哭喊囚禁了他的呂益。
一邊是將他的手放在心口的呂益,一邊是無視他瞞着他對他不理不睬的呂益。
到底是哪一個?哪一個纔是真實的呂益?
是那個溫情脈脈的呂益嗎?
是那個陰鷙精明的呂益嗎?
是那個含情注視着他的呂益嗎?
是那個迴避躲閃着他的呂益嗎?
如果一個是他腦中虛構的,那麼另一個便是真實的嗎?
如果那個充滿愛意的呂益只是他虛構出來的幻想的話,那麼真實的呂益實際上卻是在利用着他?
如果那個狡詐狠毒的呂益是他的惡意揣測的話,那麼真實的呂益其實是對他一往情深的?
究竟是他過度揣測了,還是呂益刻意隱藏了?
究竟是他猜測錯了,還是猜測對了?
難道他所認爲的,呂益對他的愛意,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虛構出來的嗎?
還是本就不應該知道那麼多,應該一直只聽呂益的,只信呂益,只做他吩咐的……如果被矇在鼓裡,會不會好受一些?
許白想到呂益在買他進府的第一天就曾經說過,讓他學什麼便學什麼,讓他做什麼便做什麼……也就是說,不讓他知道的,他便不該打聽,不讓他知曉的,他便不該知曉。
現在他越界了,知道得太多了。
只會徒添痛苦,徒添悲傷,徒添……傷痛……罷了。
許白不記得是怎樣結束了與孟桂山的對話,只記得他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側廳,走到中庭的時候,便倒下了,失去了知覺。
他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噩夢。
夢見呂益俊美的臉幻化成了青面獠牙的怪獸朝他撲來,對他說:“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把我想象得過於美好。李執口中的那個,纔是真實的我。”
又夢見那鬼怪變成了呂益的臉,滿臉憂心地望着他說:“不要越界,不要出來,生活在我爲你營造的幻象中,難道不好嗎?爲什麼要那麼痛苦呢?全心全意地信任我,就不會痛苦了呀?”
一會兒呂益是白衣飄飄,要離他而去。他在後面不停地追趕,不停地奔跑,卻追不上那個漸漸消失的背影。
一會兒呂益抱着他,抱得很緊,連衣服都揉皺了。他貪戀着懷抱的溫暖,卻發現那個擁抱越來越緊,將他箍得不能動彈,幾乎快要把他揉碎了。
他還夢見了錕金,錕金那雙至死都沒有瞑目的雙眼。
夢見錕金並沒有死,而是把他壓在了牀上,在親吻着他,說着:“二爹愛你啊,二爹想要你,全部給二爹好不好?”
又夢見錕金死了,變成一縷亡靈環繞在他的左右,在他的耳邊反覆說:“我是被呂益那個混蛋害死了,他殺害了我,他爲了利用你而置我於死地。但你居然跟他在一起?年年,你要爲二爹報仇!”
還夢見錕金變成了厲鬼,掐着他的脖子,因爲憤怒而青筋暴起,“年年,你居然跟殺父仇人鬼混在一起,你不爲二爹報仇嗎?二爹纔是最愛你的人!罷了罷了,讓二爹帶你走吧,我們在陰曹地府也能過快活的日子……”
好痛苦,好痛苦……許白覺得那雙手在他的脖子上越勒越緊,快要不能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