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是深夜。街道上漆黑一團,寒風在腳下打着卷。路旁大樹上的枯枝敗葉沙沙地響,不斷被風吹落打在人身上。
遠處,有幾個挑着燈籠夜行的路人。
費保定說:“夜深了,出不得城。我帶你去找個旅店安歇。”
夜風一吹,華安安打了個寒噤,問:“大哥你去哪裡住?”
費保定說:“我去聽雨軒混一晚上。”
華安安心裡一震,脫口而出:“我也去。”
年前,他去聽雨軒吃了閉門羹,對那裡充滿了好奇。那裡是京城高手雲集的地方,他一直想去參觀一下。
費保定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我領你去。但是你到那裡多看多聽,不要和人說話,也不要和人下棋。聽雨軒魚龍混雜,門派勢力錯綜複雜。你胡亂贏了人家,說不定就會結下樑子,糾纏不清,弄得我不好辦。”
華安安答應了,說:“今天得了五兩銀子,大哥你拿去吧。我看你今天也破費了不少。”
費保定冷笑一聲,說:“在場面上混,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哪天不撒些小錢?你還是留着多吃些好的,補補身子。你看你如今比我還瘦了。”
兩人摸黑來到珠市口,路過郭鐵嘴的書場時,聽到樓裡不斷傳出一陣陣的喝彩聲。幾個半大孩子聚在大門外,扒着門縫正往裡偷看。
費保定淡淡一笑,說:“郭鐵嘴的書場還沒散場呢。”
兩人順着小巷來到聽雨軒門外,費保定砸了半天門。小山子拉開一條門縫,剛伸出腦袋,沒等他看清來人,頭上就被費保定用扇柄敲了兩下。
費保定笑着罵道:“小懶貓,讓爺敲了半天門,凍壞身子算誰的?”
小山子縮回頭,把門打開,說:“郭大爺說了,凍死凍傷全算他的。”
院子很寬敞,似乎一座還有假山。右手是一溜三間高大寬敞的青磚瓦房。房間裡燈火通明,燈光透過窗戶,照亮了半個院子。不時有晃動的人影映在窗戶上,忽大忽小。房間裡傳出棋子敲擊棋盤的脆響,在深夜裡格外響亮。
費保定挑門簾進了頭一間大房,一股熱浪頓時讓兩人停下了腳。等眼前清晰了,見屋裡擺了一張長條棋案。案上擺了兩盤棋,一位花白鬍須的老道人正在和兩個少年下多面打。
費保定走到少年身後,從案上掂起一顆棋子拍在棋盤上,叫道:“聚殺。”
老道人笑吟吟地說:“保定又來搗亂。”
費保定搖着扇子,嬉皮笑臉地說:“我怕你賴道人誤人子弟啊。”
華安安認出了賴道人。他曾經跟老費去王家老店看望過自己,就拱拱手,微笑了一下。賴道人一愣,認出是華安安,臉上的表情頓時顯得不大自然,也連忙回禮。
兩人又穿過一個掛着竹簾的月亮門,進入裡間。這裡擠了一羣人,正圍着一盤棋局亂起鬨。房間裡烏煙瘴氣,滿地都是花生殼、瓜籽皮。
下棋的是兩個精壯漢子。在各自的棋盒旁邊,都散亂堆着一把小銀錠。
“今日誰的手風順?”費保定問那羣嘰嘰呱呱的圍觀者。
一個人起身給費保定讓了座位,說:“今晚上王大爺連輸兩局,現在第三局。大家都把寶押在他這裡。”
費保定大略看了一下棋勢,摸出一塊小銀子,卻押在王大爺的對手那邊。
一個後生擡起頭,說:“費爺好眼力。我也看好我師傅。”
華安安一看這人,竟然是馬家園的棋霸二剩子。他吃了一驚,隨即鎮定下來。有費保定在,怕什麼?
二剩子也看見了華安安,並且認出了他。就問費保定:“費爺,這位可是跟您一道兒來的?”
費保定頭也不回,說:“是我兄弟,華安安。”
二剩子堆出一副笑臉,朝華安安拱拱手。華安安也對他拱拱手,湊上前,看王大爺和二剩子師傅的對局。局勢很混亂。王大爺用扇子有節奏地敲擊自己的手關節,他是在計算。對面那位面無表情,一隻手扣着茶碗,氣勢凝重,似乎隨時都可能抓起茶碗砸過來。
華安安見雙方的棋風都很嚴謹,守得滴水不漏。但又凝聚力量,隨時準備強力爆發。
“大約有二品的水平。”華安安給雙方做了評估。他們的防守如此出色,連華安安一時也想不出打開局面的着法。
二剩子悄悄來到華安安身後,拽了拽他的袖子,使了個眼色,領着華安安來到最裡邊一間。這裡棋具凌亂,空無一人。
“請問大哥是費爺什麼人?”二剩子諂笑着問道。
“我是他妹夫。”華安安此時正好用上費保定的虎皮。儘管已經作廢了。
二剩子驚呼一聲,連連給華安安鞠躬作揖,又壓低聲音說:“是小弟有眼不識泰山,大水衝了龍王廟,小弟給您賠罪。前日在馬家園對大哥非常無禮,望大哥不記小人過,千萬別往心裡去。”
華安安心裡舒坦極了,得意地望着二剩子略顯做作的表演,說:“沒事,我不計較。”
二剩子說:“小弟王恕儒,明日給您擺酒謝罪。”
華安安一樂,這無賴竟有這麼文弱的名字?這和他的綽號正好成反比。他大度地擺擺手,說:“事情過去了,大家以後都別提了。哎,下棋的那兩位是誰?”
二剩子說:“一位是我師傅,北京城坐頭把交椅的趙元臣。對面那位,是坐第二把交椅的王殿臣。”
華安安點點頭,由衷讚歎:“難怪棋下得那麼好,法度森嚴,攻守俱佳呀。”
二剩子說:“那是。沒那兩下子,敢稱北京城第一高手。”
華安安討厭這種人,也不想和他閒扯淡,又回到棋桌旁觀戰。
趙元臣和王殿臣的棋風像兩個龐大沉重的石碾,緩慢卻堅實有力。雙方都不敢輕易挑釁,棋局在虎視眈眈的對峙中,進入官子階段。還過棋頭後,勝負只在一子之間,就看誰的運氣好了。
終於,押趙元臣勝的人鬨堂大笑,紛紛搶王殿臣手邊的銀子。
王殿臣冷哼一聲,說:“今日出門連遇兩次尼姑,真是背運到家了。”
趙元臣喝了一口茶,發現茶水已經半溫不涼,就“呸”地一聲,把茶水吐到地下,大聲叫:“小山子,懶蟲,快過來給爺添熱水。”
一個看客說:“今日王大爺手風不順,三局棋輸了三個子,累我輸了四兩銀子。”
另一個看客說:“你笨呀!不會押王大爺一局,再押趙大爺一局。插花着押寶,就不會輸那麼多。”
大家正在熱烈議論押寶的問題,一個身材矮小,短小精幹的中年人走進屋裡。他手裡端着茶碗,臉上略顯疲憊。一些化妝的殘留物還在臉上沒有擦淨。
這人神態從容風雅,說話柔聲細語,犀利的目光中含着洞穿的一切睿智。他舉止間有一種遊刃有餘的靈動;極力內斂的霸氣,總是在手指揮灑時不經意間泄露出來。他的氣勢,是一種海納百川的大度,和當家作主的自信。
他一進屋,房間頓時感覺變小,嘈雜的環境馬上有了良好秩序。有幾個看客忙不迭地起身讓座。他掃了一眼衆人,發現了一張陌生面孔,就問道:“這位兄弟面生,是哪位引來的?”
費保定翹着二郎腿,說:“是我兄弟,華佳華安安。”他又轉向華安安,“這位就是棋壇小諸葛、神算子郭鐵嘴郭老闆,也是棋界的老前輩。”
華安安連忙走過來,給郭鐵嘴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郭鐵嘴驚詫地望着華安安,也拱拱手,說:“華兄弟才華橫溢,棋路別具一格,郭某早就想討教一局了。”
華安安謙虛地說:“那是誤傳,小弟其實淺薄得很。”
郭鐵嘴關切地問道:“年前聽說兄弟在揚州受了些挫折,如今可痊癒否?”
華安安一愣。這個素未謀面的、鼎鼎大名的棋界領袖竟然如此瞭解自己,使他有些受寵若驚。“差不多好利索了,多謝郭前輩關心。”
郭鐵嘴問了今晚趙王二人的戰況,哈哈一笑,說:“我又賺了。今下午我就安排劉元亮,讓他今晚全押趙大爺的寶,果然不出所料。”
劉元亮說:“三局棋給您贏了十二兩銀子。”
郭鐵嘴吩咐說:“煩你再跑個腿,去聚仙樓叫一桌十兩的席面,讓他們頃刻間就送來,剩下的算你的跑路費。”
衆人哈哈大笑。小山子提着茶壺,給大家潑上熱茶,所有人都安坐下來閒聊。
郭鐵嘴是當仁不讓的談話中心。可能是爲了保護嗓子,他說話聲音很輕,但是吐字清晰。
“老話說,自古英雄出少年,當真不假。”郭鐵嘴侃侃而談,“前些年有範西屏,年甫弱冠,就勇奪棋聖寶座,令人豔羨不已。如今,棋壇上又冒出一個後起之秀,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華安安端着茶碗,以爲郭鐵嘴在說自己,不由得臉皮發燙,喜不自勝。
費保定插話說:“郭老闆說的可是湖南小子?”
郭鐵嘴說:“正是。這小子去年秋天才入棋壇,竟然在十局大戰中五勝三負擊敗童樑城,着實令人折節驚歎。”
華安安一聽,原來不是自己,不由得有些羞愧。他偷眼看周圍的人,都在聽郭鐵嘴說話,並沒有人注意自己,這才略略放下心,但又覺得有些失望。
郭鐵嘴說:“我聽說童樑城輸了棋,竟躲在開封道觀中閉門不出,暗自落淚三天。”
費保定哈哈大笑:“竟有此事?”
郭鐵嘴說:“想那老童也是時運不濟。當年棋藝鼎盛,率先擊敗徐星友,誰成想卻被程蘭如奪走天下第一的位置。與程蘭如兩次十局大戰,被殺到定先,跌入二品行列。霜劍十年磨礪,將將蓋過程蘭如,正欲問鼎天下第一,不料想天縱英才,又殺出個範西屏。如今範西屏棋藝荒嬉,去年在當湖殺的範西屏大敗而走,正要大展身手,卻不料橫空出世,棋壇竟又冒出個湖南小子何所云,再次被小字輩踩在腳下,這老童何其不幸?這千年老二的宿命是改不掉了。”
衆人哈哈大笑。
費保定問:“郭老闆可曾見識過何所云的對局譜?”
郭鐵嘴搖搖頭,說:“我曾託人向老童索要他和湖南小子的棋譜,他竟然守如機密,根本不肯示於人。”
二剩子笑道:“郭大爺正好把這編成故事,羞臊那老賊毛。”
一位棋客呵斥道:“王恕儒,你說話積點德。童老相公把你如何了?你竟滿嘴污言穢語。”
郭鐵嘴一看,是童樑城在北京城指教過的一位棋客。這人向來自稱是童樑城的徒弟。
在當晚這斗室之內,十幾個人,竟然分爲好幾派。有費保定和華安安是一夥的,有趙元臣和他的徒弟,有王殿臣和他的弟子,有童樑城的擁躉,範西屏的粉絲,黃子仙的鐵哥們,確實流派繁多,稍不注意,就會引發口角。
郭鐵嘴抿了口茶,說:“我聽說湖南小子還跟施定庵下過兩局,只是不瞭解詳情。”
趙元臣突然開口說:“這個我倒知道,聽說是一勝一負。”
郭鐵嘴忙問:“趙爺可見過棋譜嗎?”
趙元臣冷笑兩聲,說:“前幾天,這湖南小子找上門來,要向我挑戰。他口氣狂妄的能把天吞下去。我老趙可是北京棋壇的門面,怎能輕易和這種來歷不明的野小子對弈。不過,我倒是從他口中得知,他是樑魏今的門下。”
費保定說:“樑老前輩棋壇異人,素來喜歡提攜後進。受過他點撥的人何止千萬。這江湖上冒充他門下的騙子也是不少的。”
郭鐵嘴說:“趙爺,您不肯和湖南小子下棋是對的。下棋之人畢竟要講求品級的,可不能隨便亂了規矩。”
趙元臣說:“這小子能擊敗童樑城,跟施定庵下成平手,棋藝自然不可小覷。我還擔心說出去會被人說成是我怕了他呢。郭老闆這麼一說,我也就放心了。”
“然後呢?然後他幹嘛去了?”郭鐵嘴問。
趙元臣笑着說:“我讓二剩子領他去翰林院,讓他去向棋待詔祝子山挑戰。他一心想做天下第一,擊敗了棋待詔,可不是立竿見影的便當?”
費保定意味深長地含笑看了華安安一眼。這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倆瞭解祝子山的底細。
郭鐵嘴說:“這湖南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他去挑戰祝子山,恐怕要吃閉門羹了,鬧不好還要亂棍打出。”
衆人又是大笑。
郭鐵嘴說:“祝子山聞所未聞,名不見經傳,竟然一躍而爲棋待詔。怕也是隱士高人吶。”
費保定幽幽地說:“費某今晚剛從穆老尚書府出來,親耳聽穆尚書說,祝待詔的棋藝不在範西屏之下。”
衆人都巴巴地望着他,知道他出入公卿王府,瞭解朝廷內幕。
費保定呵呵一笑,說:“我只是複述穆尚書的原話,兄弟們不要這樣看着我。”
郭鐵嘴拍了一下巴掌,說:“適逢康乾盛世,棋壇人才輩出,當真熱鬧得緊。範西屏一馬當先,童樑城、施定庵緊隨其後,棋聖之爭方興未艾,又冒出個湖南小子何所云。揚州老叟神龍見首不見尾,新任棋待詔高深莫測,程蘭如改投象棋,樑魏今名播江湖,真是好戲連臺啊!”
華安安自始至終不見郭鐵嘴提到自己,心想,郭鐵嘴喜歡研究人家的棋譜,以此來評斷每個人的實力。自己在揚州的棋還稚嫩得很,他一定瞧不上眼。爲什麼他提到這麼多厲害角色,歷史上卻只有樑程範施四大家,其他的棋手怎麼都湮沒無聞了?
談到興致高潮,劉元亮領着聚仙樓的一個夥計進來。夥計挑了兩個大食盒。不一會,雞鴨魚肉擺了滿滿一桌。郭鐵嘴又從裡屋取出兩瓶好酒。
華安安這才感到肚子餓得發酸。爲了費保定的門面,他的兩個窩頭一直揣在懷裡沒敢吃。
衆人歡聚一堂,觥籌交錯,不知不覺喝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