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內臟有出血?”所長一邊看醫療組的報告,一邊問。
醫療組長從檔案袋裡抽出一張X光照片,說:“肝臟和脾臟都有滲血,經過處理,再沒有出血。您看,脊椎第7到第8節骨都有裂紋。”
所長哀嘆了一聲,自怨自艾地說:“到年底了,出這麼一檔子事。”
他的辦公桌對面,坐着面帶愧色的劉阿姨。
所長問醫療組長:“對他的整體評估怎麼樣?”
醫療組長說:“經過治療,可以痊癒。是否會留下嚴重的後遺症,現在還不好說。但是,肯定不能再做試藥員了。”
所長把華安安的醫療單據收攏在一起,鎖進文件櫃,又嘆了一聲。“這報告讓我怎麼寫?”
他對劉阿姨說:“你要做好他的思想工作,保險金、試驗費都不會少他一個子。另外,集團會發給他一定數額的辛苦費,讓他快快樂樂的走。”
劉阿姨爲難地說:“我的報告已經交上去了,不知道集團是讓他走,還是安排到別的單位工作?他已經進行了中級試驗,瞭解了很多機密……”
所長苦笑着說:“這是保密部門的事情。但是,你得做好準備,如果集團辭退他,你一定要他再籤一份保密協議,要講清泄密的嚴重後果,一定要說重。”
劉阿姨想了想,說:“好吧,我想暫時還不能提及辭退的事情,只能繼續鼓勵他堅持下去。萬一中途有什麼變動,以後就不好做思想工作了。”
華安安正在牀上聽馬大夫講自己下棋的糗事,陳寶跑進來,說:“我以後得叫你小子貓了。”
華安安不解的望着他。
陳寶說:“貓有九條命,你在中級區就浪費了兩條命。”
三個人笑了起來。馬大夫心裡明白,華安安的身體痊癒後,肯定會離開這裡。他的身體有了硬傷,沒法再做試藥員。想到這裡,心裡不免有些失落。但是,他不敢流露出來。
劉阿姨告誡中級區的工作人員,誰也不能露出華安安已被淘汰的風聲。依劉阿姨的判斷,像華安安這樣的優質胚子,集團不會輕易讓他離開的。
這些試藥員,每天過着單調枯燥的生活,定期要和死神約會一次,完全是憑着試驗區的氛圍和一股出人頭地的熱情頂着,才能扛住這樣的日子。一旦誰透露出華安安被淘汰的消息,估計華安安會立刻要求離開這裡,不願再在這裡停留哪怕一秒鐘。說不定,還會成爲他心裡永遠不願碰觸的傷痛。
那時候,就算集團想繼續留用華安安做試驗,恐怕打死他也不肯做了。
正因爲有這樣縝密的想法,劉阿姨禁止人們談論淘汰、失敗之類的話題,以防刺激到華安安。
華安安雖然經歷了兩次生死時刻,但都一無所知。他正值青春年少,絢麗的人生大幕才徐徐展開,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佔據了他全部的想象空間。因此,他對陳寶說的浪費兩條命之類的含義渾然不覺。
或許,成年以後回想起來,纔會感到後怕。
他對自己兩次沒能通過試驗也感到困惑。可是,一看到生龍活虎的陳寶,他的青春之火就被引燃,痛苦、疑惑都被拋在腦後,一心想着出人頭地,給父母一個驚喜。至少,不讓他們爲自己丟掉圍棋事業而感到遺憾。
他暗自比較,自己雖然身高體胖,儀表堂堂,但卻顯得文弱,缺乏陳寶身上的蓬勃朝氣。或許,自己還應加強鍛鍊,才能順利過關。
他對自己的訓練,比馬大夫和雷教練要求的還要嚴格。
當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完全恢復後,主動向劉阿姨請求進行第三次試驗。這時,陳寶的第七次試驗已經結束,他覺得自己的進度被陳寶落的太遠,急於追趕夥伴的腳步。
劉阿姨熱情地招呼華安安坐下,一再表揚他最近的訓練非常自覺。
由於集團對華安安的去留問題遲遲沒有答覆,劉阿姨只好敷衍華安安,說,由於臨近春節,試驗室的人員有的已經回家過春節,一時湊不齊人手,第三次試驗的事,只能推遲到節後。
華安安眼睛一亮,當即要求回家過春節。
劉阿姨哪裡敢放他走?只好絞盡腦汁,尋找藉口,百般推諉。最後,答應將華安安這半年來的收入,託人幫他郵寄回廣西老家。
春節前的幾天,C區的人們難得地放下手頭的工作,喜氣洋洋地準備過年。一個雨夜,幾輛越野車翻山越嶺進入C區。除了運送過節的年貨,還來了幾位教授。
研究所的各部門負責人被緊急叫到會議室。
教授們埋頭查閱華安安的試驗記錄。
窗外冷雨瀟瀟,室內不時響起翻動紙張的聲音。負責人們正襟危坐,誰也不敢交頭接耳。肅靜的氣氛中透出幾絲詭異。
“這個試藥員第二次試驗前的體格報告和第一次試驗前的報告幾乎一模一樣,是不是偷懶抄寫的?”一位教授自言自語。
沒有人吭聲。大家知道集團的這些教授是很刁鑽的。
“怎麼弄的?骨裂!”一位教授憤憤不平的說,“報廢了。”
另一位教授將手頭的報表一扔,質問所長:“第一次試驗失敗後爲什麼不直接呈報中心院?”
所長尷尬的說:“可能是對情況估計不足……”
“這麼好的一塊材料,糟蹋了。”這位教授拍拍桌子,“你們這是蠻幹嘛。”
又一位教授說:“中心院急需完備實驗員,你們知道我們肩上的擔子有多重嗎?”
負責人們面面相覷,心想:這次把禍闖大了,接下來就要追究責任人。看來,這次教授們一回去,研究所就有人事變動啦。
呂教授是教授組的負責人。他一言不發,只是在角落裡不停翻看各個數據圖表。過了很久,他擡起頭,目光銳利,問中級區指揮長:“對華安安使用的藥劑量是完全標準的嗎?”
指揮長老老實實地回答:“是的,完全是300g過載試驗的劑量。”
呂教授目光閃爍,問:“兩次試驗都一樣?”
“是的,這個劑量不敢隨意增減,人命關天呢。”
“那麼,這個試藥員也是這個劑量?”他指的是陳寶。
“是的,所有試藥員在300g過載試驗中都是這個劑量。”
呂教授點點頭,對所長說:“我想看看華安安在基本級的藥物試驗報告。”
所長連忙吩咐檔案室管理員,找來存檔的試藥報告。
呂教授仔細覈對華安安各個時期的試驗報告。突然,眉毛上揚,似乎發現了什麼。他緊張地把華安安所有的報告又對比一遍,然後思索一會,問:“這個華安安,他現在的身體狀態怎麼樣?骨裂癒合了沒有?”
所長看看劉阿姨,劉阿姨看看醫療組長,醫療組長吱唔了半天,說:“最近沒有對華安安進行全面的深度體檢……”
“爲什麼?”呂教授非常驚訝。
醫療組長回答的很吃力。“事實上,試藥員出現骨傷後,他已經不可能再進行試驗了,我們以爲,他可能……”
呂教授臉色沉下來,嚴厲的望着所長,斥責道:“你們閩北所的管理真是混亂不堪。在集團的正式命令下來之前,試藥員仍應進行正常的恢復性訓練。你們怎麼能這樣?撒手不管,放任自流。”
所長木然地說:“是我的責任。我承擔責任。”
呂教授說:“我會向集團遞交報告,詳盡彙報你們所的真實情況。在這期間,我希望你認真履行你的職責。”
他話鋒一轉,說:“另外,華安安是個特殊案例。我希望你們不要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可造之材。對他的情況,要密切重視,儘快使他的身體全面康復,骨裂傷一定要復原。兩個月後,我再來了解情況。”
教授們離開後,C區喜洋洋的節日氣氛一掃而光。休假的人員被緊急召回,所有工作人員按時上班。
華安安正在宿舍,流着口水,遙想媽媽在家裡置辦年貨:殺雞、打漁、炸油豆腐、包糉子、蒸年糕……突然,房門一開,擠進來一大羣醫生,莫名其妙地把他架進體檢室,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深度體檢。
他的藥量增加了。以前是益氣補中的兩大碗中藥,現在又增加了強筋健骨的兩碗中藥。每天喝得叫苦連天,涕淚橫流。
他現在有了進行試驗的主動願望,所以積極配合治療。眼見冬天過去,他體力充沛得直想翻筋斗雲。
所長捱了處分,不過,並沒有調離研究所。
兩個月後,呂教授如約來到。同時,還帶來一位大人物,集團中心院長。
確認華安安的身體完全康復後,(骨裂雖然癒合,卻永遠留下了舊傷。到了中年後,華安安就會慢慢嚐到那種滋味。)中心院長召集各部門負責人開會,商討華安安的問題。
呂教授開門見山地說:“這次對華安安進行第三次試驗的事,由我全權負責。試驗中出現的不良後果,也由我承擔。”
負責人們心想:這老頭也發昏了。桌上擺着呢,華安安的實時體檢報告,一點不比前兩次的體檢報告更漂亮。所長一着急就蠻幹,你不也是蠻幹嗎?
呂教授解釋說:“有些人可能會有疑問,華安安的狀態並不比以前好多少,而且受到骨傷,爲什麼這次又要做試驗呢?我得說明,這個華安安的體質很特殊,他的耐藥性非常出色。在基本級的藥物試驗時,我專門委託馬醫生加大了藥劑量。這個劑量是普通劑量的三倍。”
會場上一片譁然。這老頭真敢幹呢。
他接着說:“用加大劑量的方法,來補償華安安體質強度的不足,這樣可行嗎?我認爲值得一試。”
原來是這樣,大家釋然了。但是,隨意加大試驗藥劑量,這種事情誰又敢幹呢?看來只有這老頭敢。
呂教授說:“華安安的體質可以承受普通劑量的三倍,那麼試驗中,我們增加兩倍的藥劑量,是有把握過關的。”
有些人鼓起掌來。
中心院長宣佈:“三天後,對華安安進行第三次過載試驗,希望各部門充分準備,密切配合,把試驗風險降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