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安安獨自坐了一會,他想,自己一定是無意中得罪了什麼人。今天,他們驅趕自己的圖謀沒有得逞,怕不會善罷甘休。
他首先把幕後主使鎖定在費保定身上,但又覺着費保定不會這麼興師動衆。何況,劉遠舉說了,已經半個月沒見到費保定。而且,費保定熟悉自己的棋路,絕不會找金子豪這樣的沒頭蒼蠅來向自己叫陣。這樣一想,他就把費保定從嫌疑名單上排除了。
一定是那個陰陽怪氣的王先生。華安安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人,但怎麼也想不起來。或許,是在路上不小心踩了他的腳?不管怎樣,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一定要加倍小心。
華安安從窗戶上看到這五個人在街上分手,然後各自散去。
他走出樓外樓,心想,不能走舊路,以防遭到埋伏。他特意拐來拐去,從阜成門出城,在西郊繞了很大一個圈子,天黑前趕回廟裡。
華安安一晚上都心神不寧,不停地咳聲嘆氣。
普泰看出他有心事,就問他今天下棋是否遇上壞事。
華安安把樓外樓的遭遇講了一遍,拍着腦袋說:“我輕易都不出門,無緣無故就得罪了什麼人,真是想不通。”
馬修義有些激動,說:“安安你不要怕。誰敢害你,我就豁出老命和他拼了。”
普泰嘆着氣說:“善哉,善哉,無妄之災啊。”
華安安說:“害我倒也未必,只是存心趕我離開北京城。看來他們只是想文鬥,沒打算用暴力驅趕我。”
馬修義分析說:“那一定是文人。”
華安安掰着手指,把自己在北京城認識的人大概數了一遍,疑點又落在費保定身上。香香專門提醒過自己,她大哥設局要害他。可是,於理不通啊。費保定半個月都沒和他狐朋狗友照面,他怎麼會指使二剩子等人驅趕自己?再說,陪衛侍郎下棋,他和他的情人都很開心,沒道理找自己的茬。
難道是,穆尚書?對了。他一拍腦門,今天的王先生大概是陪穆尚書下棋的幾位儒士之一,難怪覺得眼熟。
痛宰穆尚書,是費保定一再提醒自己的。自己下手是重了些,可是,穆尚書是豪邁大度的人,當時並沒有露出生氣、不滿的樣子。總不會,過了這麼久,突然想起輸棋的事情,派人來找自己的麻煩?這太可笑了。不可能。
華安安左思右想,解不開疙瘩。旁觀兩位老人的對局也意興索然,乾脆回炕頭上矇頭大睡。他抱着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反正多想也無益。
在這個春天的夜裡,月朗星明。華安安遭遇這種突發的危機,倍感孤獨無助。他只害怕一點,就是那幫人會到廟裡來搗亂,給兩位老人的平靜生活帶來擾攘和麻煩。那時候,他該如何處置?
他預感到,這兩三天內,那幫人會來廟裡找他。不把他趕走,他們不會善罷甘休。
華安安想的太樂觀了。
剛吃過早飯,他正在竈房裡洗碗。二剩子領着炮爺醉醺醺地闖進廟裡。
“姓華的小子,你給老子出來。”二剩子站在院裡大喊大叫。炮爺雙手叉腰,半裸着身子,給香客們展示自己胸前黑乎乎的胸毛。
普泰見勢不妙,溜到竈房,焦急地說:“安安,你從後門出去躲一躲,來者不善啊。”
華安安義憤填膺,撂下鍋碗,衝到前院裡,指着二剩子說:“佛門淨地,你吵什麼?”
二剩子瞅瞅炮爺,說:“你昨天輸了棋,今天趕緊收拾鋪蓋卷滾蛋。我和炮爺就是幫你搬家來的。”
華安安心想,廟裡不是吵架的地方,千萬不能給普泰師傅惹下麻煩。他冷冷地說:“二剩子,你要無理取鬧,我姓華的今天就奉陪到底。這裡是神仙、菩薩的地兒,咱們去廟外邊說個明白。”
華安安對二剩子佔着全面優勢。個子比他高,塊頭比他大,又學過自衛術。雖然炮爺是練家子,華安安今天卻抱定主意,即使被打個半死,也絕不忍氣吞聲、退縮一步。
二剩子挑起大拇指。“夠爺們,咱出去好好談談。”
炮爺聽說這裡有菩薩,連忙衝着佛堂做了幾個大揖,跟着兩人跑出廟門。
普泰心急火燎,知道遇上這些青皮流氓,安安今天要吃虧。他是僧人,沒法摻和這些俗事,慌忙叫人去喊馬修義過來。
三個人離開燃燈寺二百多米遠,二剩子停下腳步,說:“小子,別說你嘴硬,今兒看是你嘴硬還是炮爺拳頭硬。”
華安安冷笑說:“虧你是趙元臣的徒弟,一副地痞流氓樣。我都替你師傅害臊。”
二剩子勃然大怒。“我師傅是你小子提的嗎?”說着話,向華安安猛擊一拳。
華安安的自衛術,是國家頂級專家傳授的,都是一招制敵的絕招。國家可不希望花費巨資辛苦培養出來的實驗員,在執行任務時被小混混欺負。
華安安的自衛動作雖然不夠嫺熟,但他早就有了應急預案。對二剩子的這一拳,已經在心裡反覆模擬了一百遍。因此,他急速閃過這一拳,左手藉着二剩子的衝勢把他往前一帶,使他的身體向前傾斜,後腦暴露在自己眼前。隨後,右手握拳猛擊二剩子的後腦下方。
教練說過,這一招擊打部位準確,用力適度,可使對方昏迷二十到三十分鐘。
顯然,華安安的擊打併未達到標準。二剩子直挺挺地趴倒在地,呈標準的狗啃泥姿勢。但他並沒有昏迷,只是短暫的失憶。他一翻身坐在地上,然後瞪着雙眼,恍然若失。
炮爺大喝一聲,粗壯有力的胳膊帶着風聲,直取華安安的左臉頰。
教練說過,面對無法取勝的敵人,跑是最佳選項之一。
華安安避開炮爺這一拳,轉身就向大路跑去。他估計,炮爺的拳腳有功夫,但腿腳未必勝得過自己。
按照他的計劃,如果炮爺對自己窮追不捨,他就把炮爺引到三裡溝,那裡有座林木茂盛的果園。他準備在那裡甩掉炮爺,然後回來接着胖揍二剩子。如果炮爺跑幾步就停下,他就再回來挑逗這個憨頭憨腦的傢伙。
他跑到柿子樹下面,回頭一看,炮爺只追了幾步,就返回去看二剩子的情況。於是,他靠着大樹喘氣,遠遠地望着兩人的動靜。
大路上過來幾匹牲口。前面是兩個騎馬的,後面遠遠地跟着一個騎驢的。
最前面的人身穿黃馬褂,腰裡掛着刀,一身武官打扮。他看見了華安安,就催馬過來,大聲問:“喂,這農夫,五里溝有個燃燈寺怎麼走?”
華安安沒有看對方,只是指着遠處的寺廟說:“那裡就是。”
炮爺攙起二剩子,把對方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一瘸一拐向廟裡走去。
華安安這下傻眼了。這兩個流氓賴在廟裡,那該怎麼辦?這個可惡的祝領隊,你再不來,我只好被人趕走了。
“祝大人,燃燈寺就在那裡。”武官對後面騎馬的人說。
一聽見“大人”,華安安知道是個當官的,不由得看過去。見那當官的官衣官帽,穿戴整齊。人長得白白淨淨,一臉福相。怎麼這麼眼熟?像是在哪裡見過。
祝大人點點頭,說:“時間得抓緊,皇上只准了我半天的假。”
兩匹馬從柿子樹旁經過,拐上了通向五里溝的小路。
華安安望着祝大人的背影,心裡突然一陣狂跳,一股暖流涌上頭部,感覺臉皮火辣辣的。他不自覺的叫了一聲:“祝領隊。”
他的聲音太小,祝大人一心惦記着燃燈寺,根本沒有聽見。
華安安追上兩步,大聲喊:“祝領隊。”
祝大人詫異地回過頭來,愣了一愣,才驚喜地大叫:“華安安!”
祝子山怪叫着,慌忙下馬。誰知腳在馬鐙裡沒退利索,摔了個四腳朝天。
武官連忙跳下馬,和華安安一起扶起祝子山。祝子山撿起官帽,歪歪扭扭往頭上一扣,就抓住華安安的胳膊,使勁搖着說:“好小子,我居然沒有認出你。”
華安安高興的又蹦又跳,說:“我在樹下把你看了半天都沒敢認。你一身官服,根本不像以前的樣子。”
祝子山問:“你不在王家老店好好呆着,怎麼到這荒郊野外來了?”
華安安滿肚子的話,都擠在嘴邊,反而語無倫次,什麼也說不出來。“我沒錢了,只好在茶樓下棋贏錢。費保定把香香賣到官員家裡,我差點凍死在街上,多虧有個好人,收留我在這裡住下,還管我飯吃,一夥地痞正要趕我走……”
祝子山笑了。“你慢點,慢點,別嗆着。看來我走之後,你吃了很多苦。”
華安安喘了口氣,說:“你來的正是時候,說不定下午我就得離開這裡了。”
祝子山端詳着華安安,說:“小華,你瘦了很多。”
華安安說:“那兩個地痞流氓想賴在廟裡趕我走。”
祝子山說:“現在好了,我們的生活有希望了,再也不用爲錢發愁了。”
華安安說:“聽說你做了棋待詔,工作的怎麼樣?”
祝子山說:“我那兩下子,你還不清楚。我去的頭一天,衣服都沒換,直接就讓我迎戰高麗棋手。難死我了,真是一言難盡。”
華安安來了興趣,問道:“最後怎麼樣?我聽說你贏了。”
祝子山抿着嘴笑了,說:“我好容易才矇混過關。那次真玄,差點掉腦袋。”
華安安悄聲問:“你見着乾隆皇帝了?”
祝子山說:“那還用說,幾乎天天在一塊。我的日子不好過,天天提心吊膽,真是伴君如伴虎。”
兩人說着話,走近燃燈寺。那位武官牽着馬,跟在他們後面。騎驢的人也攆了上來,跟在馬屁股後面。
祝子山說:“我今天好不容易請了假,給皇上說好,下午一準趕回去。誰知道王三哥說你都離開兩個多月了,真把我急壞了。多虧你留了個地址。”
華安安有些失望,他原以爲祝子山一來,自己就有了主心骨。誰知道,祝子山馬上又得趕回去。“你現在當官了,過着風光體面的生活,還記着磁湖基地不?”
祝子山壓低聲音說:“別在外人面前提這些事,我當然要領你回去。今天就是來看看你的生活情況。我不在跟前,你要保護好自己,一有機會咱倆就離開這裡去磁湖。”
說着話,廟裡突然傳出一陣喧鬧。華安安聽出了馬修義淒厲的喊叫聲。他急忙一拉祝子山,說:“不好,鬧事啦。”
聽說有人來找華安安的麻煩,馬修義停止講課,手裡握着戒尺就跑到廟裡,正好撞見二剩子和炮爺坐在佛堂門外的臺階上耍潑。普泰告訴他,正是這兩人來找安安。三個人一塊出去的,卻只有這兩人回來,不知安安是否被打傷。
馬修義怒不可遏,大罵着二剩子,揮起戒尺沒頭沒臉地往兩個人身上亂抽。廟裡的香客連忙上來勸解,把三個人分開。
華安安跑到馬修義跟前。“表舅,他們沒動你吧?”
馬修義氣得渾身發抖,由於激動,嗓音都變了。“他們敢傷你一根毫毛,我老馬今天以命相搏。”
祝子山上來問:“這究竟怎麼回事?”
華安安說:“我也不知道得罪了什麼人。昨天,他們約我去樓外樓和金子豪下棋。說定,我贏了,就輸給我一兩銀子。我輸了,就離開北京城,越遠越好。結果,我贏了。可是,這兩個地痞竟然追到廟裡來撒野,不分青紅皁白要趕我走。”
二剩子翻着白眼。“你胡說,分明是你輸了,還賴了金爺十兩銀子。我今天就是替金爺討還銀子的。”
祝子山說:“以我兄弟的棋藝,怎麼會輸給什麼金子豪?分明是你這無賴存心訛詐。我警告你,你再來無理滋事,小心要了你的狗命。”
二剩子撇撇嘴,說:“你算哪根蔥?穿一身官皮就想唬住爺?笑話,多大的官我沒見過。”
華安安說:“這位是當今皇上御筆親封的翰林院棋待詔,祝大人。”
二剩子頓時張口結舌,蔫了。
炮爺一晃胳膊,傻頭傻腦地說:“棋待詔算個**?有我拳待詔厲害?”
他的話剛一出口,跟隨祝子山的武官走上前,身子一甩,硬梆梆的刀鞘正砸在炮爺的眉棱骨上,頓時鮮血直流。
炮爺退後兩步,捂住傷口,問:“炮爺你也敢打?你是哪個衙門的官差?”
武官笑眯眯地說:“黃三太,聽說過嗎?”
炮爺“啊”了一聲,慌忙就跑。黃三太不依不饒,追着炮爺從院裡跑進佛堂,又從佛堂跑了出來。炮爺在院裡無處可躲,嚎叫着跑出燃燈寺。他的腦袋上已經鼓起了四五個大疙瘩。
二剩子想跑又不敢跑,只好換了一副笑臉,趴在地下給祝子山磕頭,說:“祝大人,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華安安問:“是誰讓你來的?”
二剩子說:“是我昨天見您掏出一個大銀疙瘩,一時財迷心竅,想欺負你外鄉人,所以才叫炮爺來的,沒有人指使。”
華安安不滿意,又問:“昨天下棋爲什麼要趕我離開北京城?”
二剩子說:“我也不知道詳情,只知道是那位王先生託劉遠舉找高手對付你。”
“王先生是什麼人?他爲什麼要趕我走?”
二剩子說:“這個小弟真不知道。容日後小弟向劉遠舉打聽清楚,一定據實相告。”
祝子山說:“你以後再敢打我兄弟的歪主意,我一個帖子就把你發配到莫斯科去。”
二剩子不知道莫斯科在哪,總之是個苦寒偏遠的地方。他不停地作揖,說:“打死我也不敢了,是小人無恥,小人以後改邪歸正。”
祝子山一揮手,二剩子連滾帶爬地逃離燃燈寺。
馬修義給祝子山深深地作了一揖,說:“今日多虧有大人相助,要不,這廟裡就不得安生了。”
華安安向祝子山介紹,這就是“表舅”馬修義,古道熱腸。當初要不是馬錶舅和普泰師傅收留自己,興許自己早就埋在亂葬崗子去了。
祝子山對兩位老人非常感激,說了許多感謝的話。
華安安把他領進自己的屋子,祝子山關上房門,從懷裡掏出一卷銀票,悄悄塞給華安安,說:“咱們返回磁湖的經費已經足夠了。這些銀票放在你身上,你要照顧好自己的生活。但是不要亂花,這是公款。”
華安安展開銀票一看,是四張五百兩一張的票子。他感覺有些眼暈,驚訝地盯着祝子山,伸出兩根手指。“兩、兩千兩?”
祝子山神秘地眨眨眼,拍拍自己的腰。華安安明白了,祝子山身上的銀票更多。
華安安高興的合不上嘴,說:“當官是來錢快呀!我爲了一兩銀子都跟人家爭破頭。”
祝子山得意地說:“我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哪天不收個幾千兩的紅包,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宮裡混的。”
華安安來了興趣。“那皇帝長什麼樣?”
“沒看清楚過,大概是個瘦長剽悍的年輕人。”
“什麼?你在宮裡呆了幾個月,竟會沒看清楚。”
祝子山瞟了他一眼,說:“我哪裡敢看他的模樣?每次都他媽趴在地下,大氣都不敢出。”
“他不是英俊瀟灑、待人和善、風流倜儻的一代明君嗎?”
“別瞎扯,電視劇看多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異族統治者,權力的化身,像太陽一樣是大地的光源。越靠近他,越是令人窒息。當然,你身後的影子會越長,好處會越多。你跟他呆在一起,有一半時間他想的是怎樣殺掉你,這樣來樹立他的絕對權威。”
“乖乖。”華安安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祝子山神秘兮兮地說:“這就是伴君如伴虎啊,很危險滴!跟他呆在一起,就好比和一頭年輕的老虎關在同一個籠子裡,他隨時都會吃掉你。”
華安安瞪大眼睛。“那就別去了,咱們逃吧。”
“沒事。有一種人,他是不會吃的。”
“什麼人?馴獸師?飼養員?”
“不。他的同類。他不會吃掉他的同類。”
“你是他的同類?”華安安很驚奇。
“呵呵,你不知道。我兩年前領受三百年段的任務時,特意學習了滿語。沒想到,真就幫了大忙。他的民族性格很強,喜歡說滿洲話的人。你知道,現在的八旗子弟大都不會說滿洲話,他非常不滿意。而我,用半吊子滿洲話和他說話,他覺着很新鮮,所以對我另眼相看。而且,我在宮裡和意大利傳教士辯論天文地理和科學知識,每次都大獲全勝。他對我的佩服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華安安指着祝子山大笑,說:“你和十八世紀的傳教士辯論科學,純粹是欺負人啊。”
祝子山指着華安安大笑,說:“你和十八世紀的棋手下棋,不也是欺負人嗎?”
華安安笑着說:“你更過分,還做了天下第一的棋待詔。”
祝子山笑岔了氣,說:“你知道我怎麼贏的高麗棋手?”
華安安說:“快點說,這可是天下奇聞。我早就盼着問你了。”
祝子山坐到炕沿上,得意地說:“那天,我剛給你煎完藥,王府管家叫我去陪王爺下棋。誰知,走到半路上,一位太監跑來傳旨,說叫我馬上去皇宮,說皇上和高麗國的棋手都在等着我呢。我這才知道,原來是高麗第一高手要向大清國第一高手挑戰。而我,就是傳說中的第一高手。這王爺,真把我害慘了。我的媽呀,當時我就尿褲子了。不是比喻,是真的尿了。”
“我知道,這是老天要殺我。可是沒想到,會用這種卑鄙的方法。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逃跑。可是,往哪兒跑?滿大街都是人,跑也跑不利索。沒辦法,只好跟着太監們去了皇宮。當時我後悔極了,沒把設備給你留下,連累你也回不去。”
“先到了敬事房,管事太監看我穿的邋里邋遢,有損國體。結果,一大羣太監脫了衣服,硬是給我湊了一身行頭。說實話,衣服騷哄哄的,噁心人。”
“我學會了朝拜禮儀,就跟着太監來到太和殿。皇上和一大羣官員,以及高麗使團都在這裡等着看棋局。我心裡說,我以前來過故宮好多次,這是最後的一次回眸了。在這個隆重莊嚴的場合,我死的也值了。不過,我沒有死心,我身兼重任,無論如何不能這樣簡單就掛掉。雖然我下棋水平不如他,但我一定要想出辦法,在規則允許的範圍內贏他。說實話,這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在路上,我的大腦就超高速運轉,把古往今來人類的所有奇謀妙計都過濾了一遍。我先想的是偷棋子,可是衆目睽睽之下,這樣行不通。我又想下模仿棋,可那樣不可能贏棋。最後,我又想賄賂高麗棋手,可我身上只有十來兩銀子,都不夠給他塞牙縫的。想來想去也找不出辦法,真是悲哀極了。我想,雖然我下棋不行,但我的智商肯定比他高。智商高的被殺,這真是人類的悲哀。”
華安安聽的出神。“最後怎麼樣了?”
祝子山長吁一口氣,說:“給皇上磕完頭,大家互相介紹認識。你知道這高麗棋手叫什麼?崔明龜!我當時就哭了。他真是催命鬼啊!不遠萬里、隔着三百年的代差,跑來給我催命來啦。我對他們使團的團長說,你們爹媽真會給小孩起名字思密達。他還以爲我是誇他呢,連聲道謝。”
華安安笑得前仰後合。
“棋具已經擺放好,情況緊急。我在最後一刻,突然靈光一閃,想出一條妙計。我直接對皇上說,我是大清國第一高手,以我的身份,不能和番邦的棋手下對子棋。那是對我的侮辱。士可殺不可辱,請皇上把我推出午門斬首。”
華安安一愣。“你真敢啊?”
“我的話一出口,滿朝震動。皇上本來把這事當成友好交往,沒怎麼在意。看到我大義凜然,不由得對我肅然起敬。他想了想,問我想怎麼辦?我說,必須讓番邦棋手九個子,我才和他下棋。”
華安安瞪大眼睛。“那你不是輸得更慘?”
祝子山詭秘地一笑,說:“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你不懂。於是,皇上下令,命我讓高麗棋手九個子。”
華安安問:“那高麗棋手能願意?”
祝子山哈哈大笑,說:“皇上下旨,他敢不聽?不願意也得願意。於是,我和崔明龜擺開棋局,三下五除二,我就敗了。只活了三個小角。一開局,我就點三三,這是我的拿手絕活。我可不能被他吃光了,那樣太丟人。”
“然後呢?”
“因爲我是讓他九子才輸棋的,滿朝大臣沒人懷疑我的真正水平,也沒人追究我的責任。可是,崔明龜不幹了。他要求再下一局,同樣讓我九個子。說這樣才公平。不過,這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我對皇上說,大清國棋待詔向來奉旨饒天下先,那是見誰都要讓先的。再下一局可以,但是他只能讓我八個子,那樣才能體現出讓先的風格。皇上認爲我說的在理,就同意了。”
華安安聽明白了,哈哈大笑。“然後你就贏了?”
祝子山得意地說:“那當然,我好歹是業餘2段,就算是九段讓我八個子,我也不會輸。何況,崔明龜的水平達不到九段。就這樣,我贏了棋。兩局棋下成一勝一負,但我多讓他一個子,算起來是我贏了。”
華安安笑疼了肚子,連聲誇祝子山“高,就是高。”
祝子山說:“我是矇混過關呀。可崔明龜看出了我的底細,要求再下一局讓先棋。我頓時就沒轍了。還好,皇上看棋看煩了,斥責高麗棋手像個熱粘皮,怎麼喋喋不休?崔明龜再也不敢吭聲了。當天,皇上因爲我爲大清國爭得國際榮譽,直接就封我爲棋待詔。”
華安安笑着說:“你有辦法戰勝高麗棋手,棋待詔的名譽當之無愧。我真的服你了。”
祝子山搖着頭苦笑,說:“你不知道,我成天提心吊膽,最怕官員們邀請我下棋。就算有了空閒時間,也得躲起來,連宮門都不敢出。一有官員要和我下棋,我就推脫,說要伺候皇上,不敢擅離職守。我難呀。這個冒牌棋待詔我是做夠了。”
華安安陪着祝子山在廟裡轉了轉,讓他看自己的生活環境。馬修義聽說這位官員是安安的大哥,就湊上來殷勤介紹這裡的情況。
祝子山說:“小華,你得罪了那些地痞,我很爲你擔心。他們明着不敢再來,暗地裡打悶棍、拍黑磚,怎麼辦?”
華安安說:“我會小心的。”
祝子山搖搖頭,說:“可是,我怕你會連累這位馬先生,和那位老和尚。他們好心收留你,萬一遭到地痞的報復,咱們心裡能過意的去嗎。”
馬修義拍着乾癟的胸脯說:“沒關係,爲了安安,我老夫能把命豁出去。你不知道,大雪天,安安爲了給我治病,奔波好幾十裡,花錢給我找來郎中。他若被人欺負,我如何能過意的去?”
華安安一想,這一切都是自己才引起的,萬一兩位老人遭到報復,那真是追悔莫及。
祝子山說:“依我看,你最好離開這裡,跟我去北京城。一來,壞蛋不會再來廟裡找麻煩。二來呢,在我身邊,我也好照顧你。”
華安安有些爲難。在他心裡,他只想好好對兩位老人報恩。他這樣離開,兩人會很寂寞。但是,留在這裡,下次二剩子多領幾個人來找茬,自己腿腳利索能逃開,萬一打傷馬錶舅怎麼辦?
馬修義看華安安猶豫不決,就說:“祝大人說得對,你也時常記掛着你哥哥,如今兄弟相逢,當然應該互相照料。我和普泰互相依靠了十幾年,日子過得去。你不用操心。”
普泰明白馬修義的意思,說:“安安,你就跟着你兄長回城裡吧。佛門清靜之地,再也見不得那些無賴胡鬧。適才追打,還碰翻了香客剛剛佈施的一罐香油。罪過,罪過。”
華安安見大家都勸他跟着祝子山回城裡,情真意切,不容他猶豫。於是,他拉着馬修義進到佛堂裡,看祝子山沒有跟進來,急忙掏出那幾張銀票,拿出一千兩塞進馬修義手裡。馬修義一看這天文數字的銀票,頓時呆若木雞。
華安安又把一張五百兩銀票丟進功德箱,然後雙手合什,恭恭敬敬對着燃燈佛鞠了幾個躬。
馬修義清醒過來,拽住華安安,說:“不行啊,我怎麼能拿你的銀子?”
華安安“噓”了一聲,示意他別讓祝子山聽見,然後誠懇地說:“表舅,我早就在佛前發下心願,一定要幫您衣錦還鄉。您再不要推脫,就在佛前成全我的心願吧。”
馬修義雙手顫抖,濁淚橫流,哽咽着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