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第四天。秦翼燒剛退,就去了範崇華的公司,秘書說總經理請了一個禮拜的假,至於現在在哪兒,誰都不知道,範總的手機一直沒開過機。
傍晚回518,倆寢室的人湊在一塊正吃盒飯。秦少進來的時候一聲沒吭,徑直就躺倒在牀上。
“喂,秦大少爺,快起來吃飯!”楊龍拍了拍他,“熱氣騰騰的炒飯,給你留的。”
林威隨口問了句,“翔天那傢伙你聯絡上了嗎?都快期末大考了,這小子還曠課,輔導員都發飈好幾回了,說是再有什麼急事不能來上課總得跟她打個假條吧……”
“假條打了,我今在辦公室瞅見了。”洛東夾了一塊魚肉送進高子清碗裡,“不過不是他自個兒來的,是他那位範大哥替他請的假,說是那小子得了急性腸胃炎,接連幾天上吐下瀉。”
魚肉剛落進碗裡,子清又夾了起來,惡狠狠地塞回洛東嘴裡,“吃飯時候少說兩句沒人當你啞巴!”
“喲,咱韓大帥哥夠邪門的啊,最近倒黴事兒一椿一椿的,上回肚子上剛扎一刀,這回又進了醫院。”楊龍見秦翼沒動靜,自說自話扒了兩口炒飯,“我看八成是跟着他那有錢大哥山珍海味吃多了,反胃了。我一直在想,那姓範的人又帥,又有錢,對翔天又那麼照顧,可惜那小子不是女的,不然跟了他大哥,將來一定幸福美滿啊……”邊說眼裡還亮起了憧憬的光芒。
下一秒,楊龍手裡的炒飯被掀翻在了地上。
秦翼站在他跟前,眼裡透露着恐怖至極的殺氣,冷冷地吐出一句話,“你給我閉嘴。”
說罷,轉身離開,門被摔得搖搖欲墜。
所有人都聞出了一股意味不明的火藥味。
黑夜和寒風讓人安靜思索。
子清爬上天台,看見秦翼坐在牆角發呆,輕輕地跺過去,靠在欄杆上,“楊龍也不是故意的,他這大傻就是嘴快。你剛這麼一吼,真把他嚇着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哪兒錯了。”
秦翼沉默片刻,“這兩天有點亂,代我跟他道個歉。”
“沒問題,楊龍這人好說話,不記仇。倒是那小子的事兒,難辦。我不知道那晚上你把他帶走後發生了什麼事兒,但我知道一定不是好事兒,要不然他不會這麼躲着你。”
秦翼擡頭看了他一眼,“高子清,看來你知道的事兒還挺多。隔天早上他一直在念叨着咱們結束吧,當時我沒理他,他一糊塗就習慣不假思索地說胡話,然後我出去了才一會兒,回來見他給我留了張條,人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
“他留什麼話了?”
“再見,再也不見。”
“……”一陣北風吹來,子清趕緊緊了緊領口,“夠絕的,同你一樣。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物以類聚。”
“我壓根沒想傷他。打頭天起認識他,我就發覺自己對他的印象不同一般,再處久了,這種莫名的好感就越來越深刻。我高中那會兒也喜歡過一個男生,個性跟他很像,那會兒我跟他也這麼整日地鬧。後來跟翔天在一塊兒,老讓我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兒……”
子清把手裡的一罐啤酒扔下去,“那老實說,你是不是發現自己總在翔天身上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忽然沒了方向?”
“起初是,我覺得特對不住他,這小子好像也真喜歡上我了。後來我弟回來了,他們倆在一塊兒的時候,我才發現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原來我喜歡的不是一個人的長相、個性或者別的什麼,而僅僅是韓翔天這個人。再後來,我弟出了車禍,我去澳洲看他,就只剩下親情了。那些天我睡得都算安穩,唯獨翔天被捅那晚上,我一直沒睡着……”
“這麼說,你現在算是徹底明白自己的心思了,那怎麼還會走到這步田地?”
“他說咱倆再也回不到四個月前了,也許他是真失望了,我沒他想象中那麼好。有一陣不在一塊兒了就變成陌生人了,什麼感情都沖淡了。”秦翼嚥了兩口啤酒,擡頭望天――已經太久沒有看見過星空密佈的黑夜了。
“那你失望了沒?還沒吧?要不也不會這麼拼命地找。”
秦翼輕笑一聲,“也不是這麼說。我就是想找着他,起碼把話說明白,我沒不在乎他。但我就是這麼個脾性,不習慣說那些肉麻矯情的話。他要是不明白我也沒轍,都到這地步了,強求也不會有好結果。他要是真覺得跟範崇華比跟我在一起強,我也不攔……只要他自己覺得高興就行。”
“你這麼想就好。”子清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看秦翼已經起身走了回去,才叫出聲來,“對了,西郊別墅你以前去過沒?那兒風景不錯,有空去散散心。”
背對着他的秦翼嘴角微微揚起,“謝了。不管結局怎麼樣,這都不是我跟他的世界末日。”
子清也笑了。
喝空的啤酒罐在空中隨風劃過一道飄忽不定的弧線。
降落在地面的瞬間砸出清脆的聲響。
週末翔天終於在屋裡憋不住了,前幾天一直在沒日沒夜地打遊戲,什麼都沒去想,盡顧着怎麼把遊戲打通關了,廢寢忘食地將眼睛都打紅了,人也憔悴了。
範崇華好幾次看不下去,說,翔天,就算你心裡頭堵,也不要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你受得了,我也受不了。翔天邊往自己的眼眶裡拼命滴眼藥水邊說,放心,我沒自虐,我在減肥,你有沒有發覺我最近變骨感了?說完他對着鏡子笑了起來,範崇華站在他的身後,心如刀割。
外頭的空氣果然要清新太多。大賣場離得不遠,開車只需十分鐘。翔天今天有點莫名興奮,在超市裡東晃西看的,四處亂跑。崇華見他恢復了點生氣,有些如釋重負。買了一堆雜七雜八甚至沒多大用處的日用品之後這小子又鑽進了食品部,又買了雞肉、牛肉、豬肉、綠色植物一堆,說是晚上要請自下廚。崇華跟在後頭無奈地搖頭,“小祖宗,拜託你別回去糟蹋我的廚房了。”
“哼……我都說要親自犒勞你的胃了,你還不樂意怎麼的?!”翔天不管不顧,扭頭就找燉小雞兒的蘑菇。
站在一排貨架面前仔細觀察着,挑了盒自認爲滿意的扔進車裡,擡頭的不經意之間,忽然瞥見了一道狼一般銳利的目光。
那個人隔着一排貨架遠遠地看着他,翔天彷彿被凍結了一般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對視了好久,翔天狠狠地把目光挪開了,推着車往另一個方向飛快地離開。余光中,背後的那個人影也幽幽地追了上來。
倆人好像是在迷宮中追來趕去的孩童一般,在平行的貨架間錯過又迷失目標。翔天下意識地逃,從那天起,他開始害怕看到這道陌生而冷酷的目光,好像過去的一切都已經在這種殘酷的陰影籠罩下化作了幻覺。
推開邊上安全通道的門,翔天氣喘吁吁地想要放慢腳步,可背後的門再次被推開,該來的人還是依依不捨地追來了。
安全通道的盡頭是另一道上鎖的門,看來他開始就選錯路了,這是一條年久廢棄的過道,兩邊還有雜七雜八的貨物。翔天一直跑到盡頭,絆倒在積滿灰塵的箱子上,擡起頭來的時候秦翼就站在前方兩米開外的地方。
“你是不是寧可摔死也要逃?”
――又是這樣沒有感情的話。
翔天感到嘴角有些疼,輕輕舔了舔,嚐到一股血腥味,“是,我說過再也不見了。”
“對,我看見那張字條了,我只是想聽你親口跟我說。真要散的話,也得把話說清楚……”
“嗯…..”翔天機械地點頭,覺得自己的聲音又變得好假。
“跟你在一塊兒這一年多,我真挺開心的,不知道你怎麼想。也許真像你說的,時間一長,很多東西都會變味。我挺對不住你的,是我先把你拖下的水,要不是我,你現在應該跟很多人一樣,安靜讀書,交個女朋友,做個正常人。我知道你是怕我纏着你不放才躲着我,你還真以爲我是禽獸了?我心理不變態,我知道如今拴不住你了,就不會強求。”
“一直沒聯繫上你。剛纔路過這兒正好見你下車,就跟來了。就是想告訴你一聲,下禮拜大考,記得準時來,筆記我給你補好了,楚敬堯林威他們都挺擔心你的。”
秦翼說完,轉身要走,看見範崇華就站在門口。
“要是你還是不安心……下學期我就轉學。”
翔天右眼角的一顆淚忽然就滑了下來,他的喉嚨好像是死的。
秦翼退到門口,與範崇華四目相對,“對他好點,我希望你是真的喜歡他。”
崇華伸出手去,“放心,我會的。”
秦翼始終沒有去握那隻手,走出那扇門,一切都變成了零。
那天晚上翔天沒有履行他的諾言。他們開車去了全城最辣的川味館。
菜的辣遠遠超過了翔天的承受能力,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喝下一口又一口辣湯。
霧氣瀰漫的餐桌上,崇華卻分明看見從他臉上淌下的不是汗,而是兩行無聲的淚。
有的人太過堅強。
他只不過想給自己尋找一個哭的理由。
相遇、相知、相愛,然後分別,這是多少人悲哀的故事。
――塞繆爾?泰勒?科爾裡奇
眼見離放假沒有多少時日了,大夥兒都開始忙着定車票回家過年。林威隔天清早就要去排隊訂票,一聽這消息楊龍跑得最快,一把拽住人林威的衣袖晃了好幾下,好哥兒們,幫忙給帶張票啊……我忙着溫課,實在抽不出空。林威呸了一聲,溫課,你會溫課?說你跟姑娘溫存我還信……在一旁的洛東咳嗽一聲,那什麼,要不麻煩也給我帶一張。回來請你吃飯。
林威不假思索地答應,反正都是跑一趟。開門出去正巧見秦翼路過,“秦翼!明我去買車票,要不要也給你捎一張?”
“嗯,給我帶兩張回C市的。”
“行,沒問題。”
秦少走遠幾步,忽然滯住,回了頭,“等等……我弄錯了,帶一張就行。都忘了,今年不跟他一塊兒回去了。”
林威察覺他的表情變得不自然,使勁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秦翼,別怪哥兒們多嘴,你說句實話,是不是跟翔天吵架了。他都一個多禮拜沒回來了,楊龍告訴我說你倆絕交了?!說他跟女朋友掰了我信,說你跟那小子分了,殺了我都不信。你們倆什麼交情,這一年半是怎麼廝混在一塊兒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他的地方就有你,有你就少不了他,這樣的友情怎麼說散就散?什麼天大的事兒,是他搶你女朋友還是利用你糟踐你了?”
秦翼的肩膀被捶得生疼,“沒,都沒。你別問了,這事兒…..與友情無關。”
林威塞住,一時揣摩不透話中的深意,嘆了口氣,“哎……行,我不問。但無論什麼事兒總有個解決的辦法。做人別太絕,給對方留個機會,也別把自己逼得太狠。”
秦少的嘴角勉強動了動,轉身走了。
這個離去的背影讓林威感到陌生和孤單――因爲早已經習慣姓韓的小子跟他並肩走在一塊兒,勾肩搭背的情形。
――分別是不是就意味着不愛了?
――用鋒利的刀子所割開的傷,血淋淋的敞開着猙獰的口子。在疼痛中掙扎的人們,可以選擇決絕,放任它腐爛壞死;可以打一劑麻藥,在無知無覺中苟活;抑或清洗它,用針線穿透它,繼而等待癒合,等待蛻變後的新生。
最後一個禮拜,翔天終於在考場露了臉。開考五分鐘前,這小子才風塵僕僕地趕來,一腳踹開教室的門。坐在門口的小楚替他指了指座位,他踱過去,經過秦翼座位的時候,與他的目光相對了僅有一瞬,便又觸電般地扭過頭。
靠窗口的位置有陽光斜射進來。翔天託着腦袋,隔天晚上再度失眠導致一清早就有些發睏。懶洋洋地揉了揉眼睛,伸手把窗玻璃上的霧氣擦乾,忽然在反射的光中看見禽獸正看向自己,他猛地回頭,瞪着對方,如同敵人一般,好像要把他生吞活剝般的仇視。
秦翼從抽屜裡取出一罐咖啡,走到他跟前放下,“給你的……”
翔天默然地看了看,“謝了,我現在沒零錢,下回還你。”伸手接過,卻被死死拽住。
“昨晚上是不是沒睡好?”秦翼掌心下的手是冰涼冰涼的。
翔天陡然一驚,發狠地把手抽回來,幾乎是在同一刻從座位上跳起來,走到最後一排的楊龍跟前,“起來起來……跟你換個座位。”
“啊?”正忙着發短信的楊龍茫然地擡頭,“換什麼座啊?這都事先安排好的……”
“讓你換你就換,少他媽廢話!”
漫長的一個多小時,兩人的目光再也沒有相遇過。
心如止水。
考完最後一科,許多人逃難般地衝出校門。秦翼下午回寢室時,在五樓的走廊上遇見拖着大包小包正要離開的翔天。
“讓一讓,你擋我道了。”他低着頭,幾乎是橫衝直撞地栽在秦翼身上。
“你上哪兒?我送你……”翔天直覺他的口氣少有的平和,破天荒地帶着商量的口吻。
“不用,他在樓下等着。”
“那送你下樓。”秦翼沒等他應聲就把行李箱接了過去。翔天眉頭驟然緊鎖,把手裡的東西往地上一扔,強盜一樣把行李箱從他手裡奪過來,“你丫聽不懂是不是?我說不用你幫忙!!”
秦翼的拳頭頓時砸在牆上,明顯忍着火爆,隨即彎腰把地上的大書包撿起來,顧自走下臺階。翔天的怒火燒旺了,一腳把行李箱踹了下去,“姓秦名翼的!你他媽腦袋有病是不是?再不把東西還我,信不信我揍你!!”
“你揍吧,反正我今天就是犯賤。”秦少另一隻手提起歪倒的行李箱,繼續往樓下走。
翔天惡劣地踢了一腳欄杆,無可奈何地跟上來,罵了一聲,“瘋子……你該上精神病醫院呆着去!”
範崇華在樓下車裡等着,見他出來迎了上來,出乎意料地從秦翼手裡接過所有行李。
翔天一直僵硬着表情,鑽進車裡只簡單地說了句,“開車……”
“不跟他說一聲?好歹幫你把行李送下來。”崇華看着倒視鏡,“他還沒走,外頭挺冷的。”
翔天哼了一聲,靠在車窗上,“沒必要,隨他去。我又沒逼他。”
崇華無奈一笑,啓動引擎。翔天忽然下意識地回頭望了望,黑色的車窗讓一切變得模糊不清,只隱約見得樓底下站着個人影。
車窗緩緩地放了下來,腦袋情不自禁地探出去的時候那人已經轉身進了大樓。翔天的心沉下來,縮回身子,“崇華,關窗吧,暖氣全跑光了。”
秦翼此時已走到二樓窗臺前,遠遠望着那輛大奔越開越遠。
義無反顧地離別。
許多情形下,誤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錯過後萌生的。
呼嘯的北風吹過每一個冬日。翔天百無聊賴地在偌大的房間裡消磨寒假的漫長時光。沒有什麼幸福不幸福可言,只是迴歸平淡。範崇華又開始變得忙碌,應酬,有時很晚回家,那小子就躺在被窩裡開着電視等他。
崇華總問他是不是太無聊了,“還是把你送回家得了,反正也快過年了。”
翔天如同小狗一般晃着腦袋,“回去也一樣沒事兒幹,我在你這兒還自在點……”
“是我這個人太悶了吧?”崇華點了根菸,“最近都沒怎麼看你笑。”
“呵呵呵呵……”那小子突然從背後抱上來,咧着嘴一陣乾笑。
崇華把他拽下來,“行了,別勉強了,下來,跟你說正事兒。”
“嗯……”乖乖坐下,看着他的眼睛。
崇華掐滅菸頭,走出臥室倒了杯熱牛回來遞給他,“還是先給你做個心理測試題吧。”
“不是說正事兒嗎?”翔天百思不得其解。
“先做完測試再說。”
“靠,你怎麼也信這些無聊玩意兒了?測什麼的?”
崇華微笑,“保密,測完再告訴你。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要乾脆。”
“知道了,大少爺……”
“黑色和紅色,喜歡哪一個?”
“黑,你不是知道嗎?”
“大海和藍天?”
“藍天。”
“被人謀殺和自殺,選哪一種死法?”
“自殺。”
“金錢和愛情?”
_ “愛情。”
“秦翼和範崇華,你愛誰?”
“秦翼。”不由自主地喊了出來。
崇華輕輕一笑,“我以爲你現在會有一絲猶豫了,看來我還是輸了。”
翔天怔住了,手裡的玻璃杯滑落,摔得粉碎。連帶心中的一根弦一同,崩了。
“崇華,你繞我呢是吧?這一點都不好玩,還是說正事兒吧。”又是一個逞強的笑容。
範崇華把碎片拾掇起來,“上頭派我下個月去澳洲接管那兒的分公司,可能一年,也可能三年五載。你要是願意跟我走,就告訴我一聲,要是不願意…..就什麼也別說……”
吳遠靖今年的春節是在小楚老家過的,過了初五迎完財神才帶着他回自己的家。想着也有好長段時日沒跟好哥兒們聚在一起聊聊天了,翌日就買了點東西帶着小楚上秦翼家拜年。沒打算蹭飯,過了正午纔出發,不想在秦家大門口按了足有十分鐘的門鈴纔等到秦翼開門。
進了屋才發現裡頭是一團亂,報紙、方便麪的包裝袋、衣服全亂糟糟地堆在客廳地板上。吳遠靖也不客氣,收拾了沙發讓小楚先坐下,自己跑廚房駕輕就熟地倒了三杯茶。
見秦翼洗了把臉出來,這小子揶揄了一句,“喲,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有冬眠的習慣?”
秦少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找我什麼事兒?”
“別當我什麼都不知道,你跟那小子,斷了?”
秦翼舔了舔嘴角,“還真是壞事兒傳千里,我把他打包送人了。這茶怎麼那麼澀,是不是過期了?”
“不是,是你腦子有病!”
陽臺上光線充足。
吳遠靖靠着欄杆,“秦翼,我這個人不太會勸人。更何況這是你們倆的事情,我一個外人再瞎纏和也沒用。不過我一直記得你們倆幫我和小楚那回,我特感激你跟翔天。那時候我真有點絕望了,剛跟他在一塊兒就又要分開了。你跟我說什麼來着,你讓我別放棄。翔天那小子更狠,抓着我一條胳膊威脅我,說我這麼一走鏡堯肯定會恨我。其實他這個人特愛憎分明,你信嗎,他現在肯定特恨你,你沒把他當人看吧?想要的時候伸手要,想送人的時候就一腳踹出去?”
“遠靖,你真覺得我是這樣的人?”
“我不知道。我都快不認識你了,你是那種甘願把自己的東西拱手送人的傻蛋?我就問你三個問題:你真心甘情願把他送給姓範的?”
“是。”
“不後悔?”
“不後悔。”
“一點感情都沒了?”
“有。”
吳遠靖的眼角忽然閃光,卻又聽見他改口說,“沒有……”
走回屋裡,取出一袋東西,“這是小楚帶來的,說是韓翔天那小子讓他代還給你的。有你借他的筆記,他暑假去杭州玩時給你帶的土特產,還有這些……”遠靖抽出一疊照片,“一起打球的時候別人幫拍的吧?他居然都私藏着……既然一點感情都沒了,留着也沒什麼意思,我替你解決得了。”說完,一揚手,照片像雪花一樣四散着飛出去。
“吳遠靖!!!”秦翼突然揮出去一拳,遠靖踉蹌着退後幾步摔在落地窗上,“秦翼,我讓你打……你不是說一點感情都沒了?現在急了?什麼都沒了?!難道讓你說句真心話就比死還難?!”
秦翼靠着欄杆埋下頭,不是,是我太過驕傲,以爲你接受我的愛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
某個懶洋洋的冬日午後,翔天抱着枕頭坐在窗臺上對範崇華說,“我跟你走。”
“去哪兒?”
“大海另一頭。”
“你想好了?”崇華湊到他的跟前,細細打量他的眼神。
“想好了。但我們只能做朋友。我不能騙你,我不愛你。”
“那你爲何還要選擇跟我走?留在這兒等他不好嗎?”
“我很累了。是他不要我,我不是無賴。對,我是愛他,但不一定要得到他,跟他在一起。人這一輩子總有很多夢想是無法實現的吧?”說完,翔天綻出一個久違的笑,這個釋然的笑卻讓崇華感到心中一片淒涼。
這一輩子,他註定錯過這個深愛的男孩。
快開學前的一個禮拜,秦翼回了學校。回來那晚高子清見他情緒依然地落便請他去酒吧坐坐。那天酒吧裡的人不多,背景音樂反覆放着信樂團的一首首歌曲。
子清替他調了杯酒,說,“上回那小子來的時候我們聊起來,他說自己是死抱着一棵桉樹的考拉熊。”
秦翼不語,輕輕一笑。
“其實在我印象裡,你跟他一樣都是一個死性的人,就是因爲這樣纔會互相吸引吧?”
秦翼沉默半晌,“子清,如果有可能,下回我會再帶他一塊兒過來。”
子清一愣,隨即欣然一笑,用胳膊肘頂了頂他的胸膛,“可別讓我等太久……”
凌晨三點,趴在吧檯上打盹的秦翼突然被手機鈴聲驚醒。
“喂?”
“喂,秦翼,我是範崇華。聽着,我現在開車和他去機場,如果你這輩子還想見到他,就在三十分鐘內趕到機場大廳,過時不候……”
子清聽見外面玻璃酒瓶碎裂的聲音,披上外套出來看究竟發生什麼事兒。秦翼正從一片狼藉中站起來,手裡捏着自己的一串鑰匙,“借你的機車一用!”
子清打了個響指,“沒問題,祝你好運!”
通往機場的公路上,天色依舊是黑沉沉的。
翔天目不轉睛地盯住前方茫茫的道路,而崇華不知爲何在他的這種眼神裡,尋找到一種視死如歸的色彩。
離市區越來越遠,心也就越焦躁不安。在他眼前浮現的似乎不僅僅是單純的黑色與濃濃的霧氣。這條離去的道路雖然平坦而毫無顛簸,心中的天平卻在劇烈搖晃。
這是一次無聲但痛徹心扉的掙扎。
在看到機場零星的燈光時,他終於戰勝了麻木與呆滯。
“崇華,停車!”他叫了起來。
“你反悔了?”
“對,我反悔了。我以爲自己已經夠堅定了,但沒想到我還是照樣沒出息。是不是特別可笑?直到剛纔我還不想承認自己仍抱着那份希望,但看見前頭的燈光一想到真的要跟他幾年不見,我就覺得鼻子發酸。”
崇華嘆了口氣,握緊方向盤的手卻依然沒有鬆,“翔天,都已經到這兒了,你認爲我還會輕易撒手放你回去?你回去也不會幸福。”
“崇華,請你停車。就算我跟你在一起你也只有痛苦,我說過了,我不愛你。”翔天邊說邊從脖子上扯下那串項鍊,“這是你重新買的吧?現在還你。其實我早知道了,我的那條上面刻着他的名字。”
車繼續行駛着,崇華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要求,只是說,“到了機場再說……”
“範、崇、華!”翔天一字一頓地叫着他的名字,“你不讓我走可以,但我不會坐以待斃。”
崇華回頭,一窒,慌忙踩下腳下的剎車,“你瘋了!居然想跳車!”
翔天鬆開安全帶,敏捷地鑽出車門,“你走吧。”
“太遠了,你回不去,我送你。”
“我不想再欠你人情了。”說完,沿着公路慢慢地往回走。
崇華終於明白剛纔在他眼神中察覺到的是什麼,是即便死也要回去見那個人的決絕。
翔天走出幾米之後,突然又回過頭大聲地喊,“崇華,哥!你快走吧!別錯過班機了!記得給我買禮物!!!”
秦翼不斷地看着手錶,沒有戴手套的雙手彷彿凍結成冰塊。
即使馬力開到最大,一路狂飈,卻還只剩下五分鐘。
十字路口的紅燈形同虛設。
焦躁的神經讓注意力無法集中,突然從右前方呼嘯駛來一輛車,刺眼的前燈讓人頭暈目眩。
刺耳的剎車聲劃過路面,機車失去控制地歪倒在路面,車輪還在高速轉動。
血如同時間一般在黑夜裡一點一滴地流失。
天邊的白色月牙還沒有落下去
翔天已經走過很長一段路,雙腳開始疲軟不支。他有點幻想那個混蛋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然後揹他走完這該死的好像沒有盡頭的路。
遠處的路面上橫亙着一輛機車和另一輛突兀地夾在路邊的旅遊車。像是剛發生了一場車禍。翔天漫不經心地走過去,看着從旅遊車裡的司機慌忙地下車,躺倒在地上的傷者艱難地站起來,摘下安全帽的一瞬間,他看見一張熟悉的淌着鮮血的臉。
“你怎麼樣?我馬上送你去醫院。”肇事司機顯然還有些驚嚇,惴惴不安地掏出手機報警。
秦翼沒回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路燈下拉長的人影。
人影走近了幾步,突然大叫着狂奔過來。
秦翼的耳朵還在嗡嗡地叫,聽不清那小子在喊什麼。挪動千斤重的雙腿,張開手去――
慘烈地擁抱。
“瘋子!!!!!瘋子!!!”湊近了才聽清楚他在嚷什麼,“你來幹什麼!!!”
秦翼的胳膊死死纏住他,“接你回去……抱緊一點,我好像沒力氣了。我以爲你已經……跟那傢伙……飛走了……沒想到……運氣還真好……他的車……拋錨了?”
“沒,是我不想走了。”翔天揚起臉,感覺眼角有什麼東西滑了下來。
“笨蛋……你哭了……?”
“混蛋!!!是你把我扔了!!”嗓子啞了,好久沒有這樣嘶聲力竭地號啕大哭。
“現在再撿回來……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我好像一直欠你一句話……”
“什麼?”
“以前覺着……說出來恐怕太......矯情。”秦翼輕輕蹭了蹭他的臉,“我愛你。”
“……”翔天的眼眶決堤了。
“要不……咱倆重頭開始吧……你要是答應,就喊我一聲禽獸,我好像很久……沒聽你這麼叫我了。”
“禽獸。”
“……”秦翼的腦袋耷拉下來,連同一滴滴的鮮血落在翔天的肩膀上,最後的一點力氣好像也使完了,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上來。
翔天抹乾淨眼淚,用盡全身力氣拖着他的身體往前走,“別睡啊……等回去了再睡……”
“嗯……”
天邊泛起魚肚白,救護車的尖叫聲滑破長空。
翔天的雙眼炯炯有神地注視着前方,目光裡盈滿新的希望。
眼前仍舊是那條難以望穿盡頭的道路。
然而十指緊扣所傳遞的溫度,已不再讓他感到畏懼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