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楓聞言楞然,只覺腦中昏昏沉沉,片刻方纔回到現實中來。只見自己此刻置身於一個小小佛堂之中,相距五丈處立着一尊佛像,渾身也不知鍍了什麼顏料,竟成青白兩色。他驚奇不已,又透出那扇古樸的木門朝外看去,卻見門口立着兩株大樹,一枯一榮,細細辨之,竟然是傳說中佛教的聖木-娑羅樹。
突聽身後有人又道:“這是我的師尊從別處移植過來,算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了!”
寧楓聞言驚歎:“這枯木竟活了百年還沒死,真的是一大奇觀了!”他回頭循聲看去,發現一個身材魁偉,面目和善的僧人坐在自己的前方,手執一五寸餘長的小檀木棒,想來剛纔將自己從茫茫虛幻中救出來的咚咚聲就是他敲擊木魚發出的了。寧楓見其笑着看過來,微覺詫異,這僧人相距自己不過丈餘,竟然直到他說話自己方纔發現。
他暗想應該是腦中渾然,一時沒有察覺,便也不放在心中。只是施了個禮道:“大師。”
這魁偉僧人自然便是慈恩寺的方丈窺基大師,他見寧楓魂不守舍的模樣,又問:“施主剛從蓮花寶塔中出來,可是身體有所不適?”
寧楓這纔想起自己被那善惡不分的道宣和尚投進了蓮花寶塔,遇到了傳說中的魔門聖獸嘯月天狼和遮天海蜃,甚至還遭遇了塔下七層妖獸的暴亂,所幸後來有驚無險。但隱隱之中,寧楓卻覺得似是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百般思慮,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他聽着眼前僧人出言關切,急忙應道:“在下並無大礙。”
窺基大師淡淡一笑,道:“那便好。貧僧擔心你在塔中被那些妖獸所傷,所以才以‘方便之門’將你強行召喚出來,幸好並無出現差錯。”
寧楓聞言一奇:“是大師您將我救出來的?”不知爲何,他總覺得其中好像另有隱情。
窺基大師見着寧楓模樣,沉思片刻,才說道:“難道施主在塔中遇到了什麼奇怪的事情了麼?”
寧楓愣然,他記得當時妖獸暴亂時,是他與嘯月天狼倆怪一起,才擊敗了九嬰魔君,令衆獸退去。若是讓這大師知曉自己所作所爲,恐怕會惹來怪罪,當下胡亂搪塞過去。
他又看眼前這僧人不過三十來歲,想來應該是道宣或者其他窺基高徒的弟子,當下忍不住道:“大師,在下是被道宣抓住,才投進蓮花寶塔的,您這般擅自將我放出來,不怕被道宣怪罪麼?”
窺基大師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寧楓見其反應,大爲不解。突見其清澈雙目一閃,抓起檀木木魚又緩緩敲了起來,寧楓詫異不解,卻見那佛像身後緩緩走出三名僧人。
領頭一人面容枯瘦,眼神卻溫和淡然,深邃無比,似是通達世間一切,令人生出仰望崇敬之感。尾隨其後的僧人卻是身高九尺,滿面肥肉,眉生白點,目露精光,寧楓方與其一對視,便急忙閃過頭去,好像自己的心事都被其看在眼中。
最後一名僧人紅光面龐,神態儒雅溫潤,若是旁人看見,定一眼便知這是一代修行高僧。但寧楓只是一瞧,便嚇得神情大變,呆立當場,想要逃脫,卻又邁不開步伐,冷汗涔涔。這僧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在無名青山上大開殺戒,並將自己擒獲,扔進蓮花寶塔的道宣和尚。
那道宣恭敬地走到魁偉僧人面前,低頭合十道:“師父!”
寧楓聞聲又是大驚,原來眼前這年不過中年的僧人,竟然便是當今大唐五佛之首,慈恩聖寺的方丈窺基大師。他暗道慚愧,自己真是肉眼凡胎,不識泰山,但同時也疑惑不已:“怎的這樣一代高僧竟是如此年輕模樣?”
當下趕緊走過來施禮道:“在下寧楓,拜見窺基大師!”此刻慈恩寺方丈和三位高徒同時現身,饒是寧楓心底坦蕩蕩,光明磊落,也不由心中直打鼓,不知道對方是何意圖?
他本來想着說出自己妙應仙之徒的身份,那以窺基大師的地位,也許不會爲難。但寧楓性子桀驁,不願假借師父之名,所以話到嘴邊,也沒有說出來。
窺基大師笑道:“好,好!”說罷停下手中木魚。一旁的道宣大師見狀走上前來,扶起寧楓,合十道:“施主,此前貧僧一葉障目,不識施主身份,多有得罪,萬望海涵!”
寧楓心頭還難以抹去那青山上滿身金光,赤紅浴血的殺僧,愣了半晌,方纔回過神來,急忙拱手道:“哪裡,是在下一時熱血,做了些不當之事,幸虧遇到大師,方纔不致釀成大錯!”
道宣聞言呵呵一笑,並不言語,雙眸中卻是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
寧楓心中忐忑,不敢直接與道宣對視,便又急忙走到另兩位大師前面,施禮問候。一交談才知,他們一個也是大唐五佛之一,窺基大師的首徒道融,擅使真如佛手印,修爲傲視天下佛門。另一個眉生白點的和尚卻是窺基大師的第二個徒弟,道宣的師兄道證,所用法器爲當年三藏法師取經時所攜的雙輪九環錫杖,橫掃世間一切妖魔。
窺基大師見寧楓心頭仍有芥蒂,忽的一笑,指着道宣說道:“寧施主,貧僧知曉道宣他在雲青山的所作所爲十分不妥,還望施主你大人大量,莫要怪罪!”
寧楓聽其說的言重,頓時嚇了一跳,趕緊擺手道:“大師哪裡的話,降妖伏魔,本就是佛門當爲之事,哪裡有何不妥!”
道宣也所道:“寧施主,你定然知曉我慈恩寺的青蓮無相印法……”見寧楓點頭,又道:“青蓮無相印乃是取自虛無青蓮,法相萬物之意。但人生於天地之間,卻紛而雜亂,遠遠做不到虛無,所以必須從其中選擇一相作爲本相修煉,方纔能夠成功。”
“貧僧慚愧,所修的本相乃是明鏡之相,而且尚未領悟到其中精髓!”
寧楓聞之詫異,不知道宣大師爲何要說這個?正疑惑間,又聽道融大師口唸佛號,淡淡道:“本朝太宗皇帝有云:‘夫以銅爲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爲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此明鏡相法乎其意,有見佛成佛,見魔成魔之稱,所以道宣師弟纔會那般。”
寧楓聞言恍然,怪不得道宣大師一幅慈祥溫和的得道高僧模樣,出手卻如此狠辣,竟是這等緣故。忽的想起:“那日在青山上,是洗心夫人一直背後施暗箭,這才讓我體內鬼靈之力慢慢激發出來,化作了妖魔。此刻想來,道宣大師大開殺戒,也有我的幾分原因。”
當下心頭的那些許怒意和不忿皆煙消雲散,慚愧之極。以前因爲鬼靈的力量乃是死去的哥哥寄在血脈之中,所以厭惡之餘,卻還有一分依戀。但此刻,寧楓卻是前所未有的想將這份力量消除,恢復正常人身。
卻聽窺基大師說道:“道融,此乃本心本相,是道宣他佛法不精,豈能怪罪他人!”
道融、道宣聞言急忙合十道:“阿彌陀佛,師父教誨甚是!”
寧楓心想:“以前聽師父說過,慈恩寺乃是佛門聖寺,正派領袖,將來若要聯合道佛,對付魔門,可不能少了這麼一位助力。”便也說道:“道宣大師佛法精深,都是在下罪過。”
窺基大師笑道:“寧施主不必如此拘禮。雖說出家人當斬卻人倫,遠離紅沉俗世。但若真算起來,你可算是貧僧的平輩之交,更是道融三人的師叔輩了!”
其言一出,除了道融面無表情之外,道證、道宣兩位和尚都是面色微變,顯是訝異已極。
寧楓聞言也是大驚,急忙搖頭,卻又感到一絲奇怪,說道:“在下豈敢高攀!”心頭卻暗暗思忖:“師父曾說過他與慈恩寺有過一些交情,難道窺基大師已經看出我的身份了麼?”眼光不由瞄向前方四位僧人,一時生出詭異的感覺,只覺周身如赤裸一般,分毫畢現,毫無隱瞞,他神識一震,又想:“聽說佛門中有一門神通叫‘他心通’,能夠看穿別人的心思,之前以爲是人們的妄言,此刻看來,確有其事了!”
窺基大師笑道:“寧施主勿要隱瞞。你乃是藥王佛臨終前收的最後一位弟子,是當今太清門袁掌門的師弟。當年藥王佛與我師玄奘爲道佛雙聖,惺惺相惜,交情匪淺。我等後輩繼承先人衣鉢,當不忘根本。”當年妙應仙人鎮服三教,道佛兼修,藥王佛便是佛門中人對其的尊號。
寧楓恍然:“原來是這樣的緣故,果然窺基大師早已將我的種種都已盡數掌握。”念及此,不由對剛纔隱瞞蓮花寶塔之事頗爲懊悔,說不定在大師心中,自己已然是與魔門勾結的小人了。只好說道:“在下不過是跟師父學過岐黃之術而已,算不得入了道門,更難以跟幾位大師相提並論。”
卻忽聽那道證雙眉跳動,大聲道:“你這小施主忒也不爽利,哪像你師父那樣自由自在。師父既說你是同輩,那你就大方認了就好了,怕什麼?”
寧楓循聲看去,卻見道證大師滿面含笑,憨態可掬,惹人親近。心頭一奇,這道證大師倒不像是佛門高僧,反而跟江湖上的綠林好漢一般。不過他生性也不愛拘束,來到這慈恩寺中感覺渾身的不自在。此刻乍一遇到“同道中人”,內心不覺大快,笑着說道:“大師說的是,只不過讓大師這麼大歲數了來叫我師叔,在下可真的不敢應承。”
道證聞言毫不着惱,反是嘿嘿一笑道:“貧僧以前倒是有過兩位師叔,可都是英年早逝,小施主你不怕麼?”
寧楓生出幾分好奇心,剛欲追問,卻聽窺基大師出聲道:“寧施主,你體內的鬼靈之力頗爲強大,絕不是尋常鬼魂附身能夠做到的,可否告知貧僧,說不定能爲施主你找出破解之法!”
寧楓內心一動,暗想果然窺基大師早就看出了自己的想法。當下知無不言,從幼時滅族之事、到師父羽化遊仙山、魔教妖后圍攻峨眉,一直到神都萬國來朝,遇到幽木魔君,後來偶然落到天氓山等一系列事情全部說了出來。因爲師父的關係,他一時對窺基大師生出幾分親切之意,所以除了九鼎等關鍵之事,其它的一概沒有隱瞞。
他小小年紀,身世之慘,境遇之奇,直讓道融等人心境微變,暗暗驚歎。
窺基大師也嘆了口氣,說道:“想不到藥王佛竟然是因爲使用靈心無量訣超度了上萬亡魂而死,真的可敬可佩!短短几年間,江湖上便少了他和清淨佛,還有五嶽劍派的洪元真仙等正道巨擘,怪不得魔教死灰復燃,有捲土重來之勢!”
寧楓聞言也是一陣悵然,默默不語。心頭又想到下落不明的宮雨兒,擔憂之極。
窺基大師似是看出寧楓心有離去之意,突然說道:“寧施主,你可知曉,蓮花寶塔中的這些妖獸爲何突然發生暴動麼?”
寧楓不知他爲何問自己這個問題?但想到距離自己不過十數丈之處,便關押了魔門當年叱吒風雲,縱橫九州的天獸軍,心中不由仍是心有餘悸。搖了搖頭,口稱不知。
窺基大師笑容陡然凝起,目光直視寧楓,沉聲道:“這其中緣由,與寧施主你也有莫大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