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九七年跟着三哥正式踏入江湖開始,我和我的兄弟們一起經歷了很多險境。
比如在大腦殼佔據了絕對優勢下,與他在河邊的那一戰;比如方五、莫之亮一夥人突如其來的那場街邊伏擊;比如在九鎮迪廳裡,面對幺雞、鴨子手上冰冷槍口的千鈞一髮;比如在鄰市,爲三哥辦事,被當地大哥的持槍追殺,當街逃亡;比如逼上梁山,不得已和三哥之間生死相搏的那漫長一夜;比如來到市裡之後,面對金子軍、歸丸子的強勢打壓……
但是,我從來都沒有遇到過像今天這般完全無從預測,卻又清楚知道是兇險萬分、如履薄冰、步步驚心的局面。
廖光惠交代下來的這個任務就不用說了,只從他自己都顧慮重重,不方便親自出面的情形,與那金燦燦的四千萬元錢來看,就可以想象其中各方勢力的博弈,以及這種博弈背後,隨時可讓我人間蒸發的層層危機。
可更加麻煩的是:黃皮。
他居然在這般緊要關頭,再次回來。
無論他的真實用意是什麼,回來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對我和三哥,以及那晚所有的參與者們,所表明的一種鮮明而又危險的態度。
接到了明哥電話之後的幾個小時,我用自己的方法和人脈,去探查了黃皮的這次迴歸。
在這個探查的過程中,通過一個與我和黃皮兩人都能拉上關係的朋友之口,我收到了一句出自黃皮,讓我覺得膽戰心驚的話。
黃皮在外面能夠混起來,離不開一個人。
一個同樣出生於九鎮附近某個鄉下,在東莞石碣鎮打拼多年,現已經在東莞範圍內擁有了絕對勢力的人。
在黃皮收到父親死去的消息之後,那個人曾經勸過黃皮,要他現在先不要回來。
黃皮當時說了這麼一句話:“我等了幾年噠,兄弟。葉落也要歸根,我黃皮不可能這一世就死在外頭。這次,我回去是絕對要回去的,哪個不讓我爲屋裡老倌子送葬,我就爲他全家送葬。”
我改變了這次去省城辦事的人選。
我只能改變。
因爲,我不知道黃皮會做什麼,又能做什麼。我很想自己能留下來,儘快和三哥見上一面,然後一起全力把黃皮這件事情辦好,不留後患。
但是,我不能!廖光惠的那位朋友已經等在省城,約定今晚的見面,不可能推遲。
所以,小二爺必須留下來,和地兒一起留下來。這樣,才能讓我短暫地放下擔憂,應付省城裡同樣兇險莫測的前景。
我打電話叫來了一直負責九鎮迪廳生意的周波。
他不是小二爺,但是他有着他的強處。
冷靜、老成、謹慎。
當年就是因爲他的冷靜、老成和謹慎,才導致了十三鷹的一戰成名。
沒有了小二爺的出謀劃策,我想周波的冷靜與謹慎,也許是這次省城之行中對我最大的幫助了。
黃昏的時候,我們已經收拾停當,準備好了所有事情。
豬娘告辭一聲之後,自己打的去了市汽車總站,坐上趕往省城的最後一班長途客車。
而我則與賈義、周波、簡傑、小黑四人一起,開着那張上午託朋友買來的二手車,駛向省城。
在周波已經發動了車子,開始緩緩滑行的那一刻,我搖下窗戶,看着一臉嚴峻的小二爺和地兒二人,說:“千萬記得催下廖老闆那邊,險兒的事快點搞定,不管好多錢都出!還有,記得聯繫三哥!”
在小二爺的點頭示意中,兩旁景物向後飛逝……
在我很小的時候,還沒有高速公路和私家汽車這麼一說。
那個年代,從我們市去省城,要坐公家那種又破又舊的大班車,在七彎八拐、坑坑窪窪的國道上輾轉十幾個小時。而現在,一條筆直平坦的高速公路早就修建起來,開着自己的汽車,到省城的時間縮短到只需要兩個小時。
可我分明記得,年幼的我,跟隨爸媽坐在破舊的班車上,看着車窗外不斷變幻的景色,一片片綠油油的油菜田閃過,一陣陣田野的香氣撲鼻。
一切都是那麼新鮮,那麼稀奇。
忍不住將手伸出窗外,感受清涼的風掠過指縫,得到的卻是媽媽嗔怪的呵斥。
看着天空在慢慢變黑,躺在父親懷裡的我,覺得那絲緞般的黑,帶着一種神秘又遙遠的美麗。那種感覺,那種平淡自然而又真實幸福的感覺,是那樣讓人觸動,讓人懷念。
而今呢?
我坐在舒適的全皮坐椅上,放肆地將雙腳搭在副駕駛臺,儘量把自己調整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
可是,依然感到渾身的不對勁,如同重新又坐回了那個顛簸不堪、老舊不堪的大班車上,在所有的景色隱去之後,在最疲憊的時刻來臨。
窗外飄過的只是一段段冰冷的防護欄,和車燈下閃閃發光的警示標牌,再也不見美麗的油菜田。
夜空中漫天的繁星與無盡的黑暗一如既往,我卻失去了對它獨特美的感知,它變回了單純枯燥的黑。
究竟是這個世界變化太快,還是人心從來就不曾明白。
“欽哥,你睡着了,還是在擔心黃皮的事啊?”坐在後座的小黑說了一句話,將我從放空的狀態中驚醒了過來。
“哦,我沒有睡,腦殼有些暈。”邊回答着,我邊接過了小黑手上遞過來的一支菸。
“欽哥,你也不要太擔心了,黃皮未必卵大些?手腳都不利索噠,怕他幹什麼?欽哥,險兒而今不在,你如果要辦他,都可以交給我去搞。我就不信這個邪,一個跛子還不得了噠。”
小黑將上半身俯了過來,把手上的打火機打着,湊在了我的眼前。
小小的火苗跳躍在陰暗的車廂當中,小黑的眸子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一種神采閃閃發光。
堅定、年輕、無畏。
那種光芒讓我安心。
把煙叼在嘴上,湊過去點燃,深吸了一口後,我說:“要得,小黑。如果有事,到時候就告訴你。”
“好好好,欽哥,你放心,我絕對幫你搞得熨熨帖帖。”
“小黑,你少講兩句,你那個時候都還只曉得在地上摸雞屎玩,你懂什麼?黃皮是這麼容易搞的?他當道的時候,你還太小,你曉得個屁。你莫煩欽哥噠,讓他個人好生休息哈就是。”
一直在專心開車的周波不緊不慢地開口了。
周波和險兒是一個班的同學,在十三鷹裡面和簡傑兩人年紀最大,爲人又一向老成持重,所以說起話來,很有些分量。
聽到周波這麼說了之後,小黑答應幾聲,也就不再開口。
周波說得很對,小黑他們太年輕,出道的時候,黃皮已經遠走他鄉。所以,對於這個人,他們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黃皮打小長相醜陋,卻繼承了九鎮第一位大哥安優的所有優點。在安優被槍斃之後,又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統九鎮,這樣的人,豈是這麼容易搞的?
當年,丫頭輕視了他,結果光天化日,當街死於非命;三哥的兄弟,北條,也輕視了他,結果某天,黃皮帶人追到家裡,當着北條父母的面,下了他一隻胳膊。
現在在外面打拼了這麼些年,突然又再次回來。
父親也過世了,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心無旁騖的他,會爲了報當年之仇,做出什麼來呢?
“唉!”
想到這裡,實在擋不住心中的煩憂,我重重地嘆了一聲。
“欽哥,你也莫想多噠。而今省裡這個事就在面前。黃皮那邊,畢竟都還不曉得是個什麼意思,說不定他也想息事寧人。是不是?”
周波的話,再次提醒了我。
如果說黃皮是一條埋於黑暗、伺機而動的餓狼,那他雖然讓我如芒在背,畢竟也還沒有爆發。
可是,省城,這個藏龍臥虎、能人輩出的大都市裡,卻已經有人如同一隻猛虎,張開大口,等我上門了。
徹底將黃皮拋於腦後,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我直起身來,問道:“周波,到省裡還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