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我們其他人還沒有完全適應小二爺這句突如其來的感慨。頗感陌生之下,面面相覷沒人作聲的時候,他卻瞬間恢復了正常,雙眼有神,看向我們三人,又接着說出了一句符合他一向風格的話來,“胡欽,你的意思呢?”
這個問題,在回來的路上,我已經想過很多次,沒有半分猶豫,我說:“沒的第二條路!只要黃皮還在,我們就遲早還要出大事。”
“哪個牽頭?”
我沉思了片刻,說:“胡瑋又還沒有出來,廖老闆那裡馬上要拆遷,賈義也走不得。周波最穩重,我想要他牽頭,和魯凱、小敏三個人帶人搞。”
“胡欽,你想過沒有,這個事,不辦則已。如果辦了,只要出一點點差錯,只怕我們全部都死無葬身之地。你再仔細想下,明哥出事的時候,動手的是哪幾個人?爲什麼今天到省城來辦你,卻只有黃皮個人的人出面?”
我明白小二爺的意思。
面對前面的黃皮,和背後的老鼠二人來說,周波他們幾個確實還顯得有些稚嫩。
我想,其他的兩位也明白。
因爲,短時間的沉默之後,險兒好像做出了什麼決定一樣,突然間擡起頭來,看着我,說:“我來辦這個事吧!”
房裡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不動,所有人聞言都擡起頭看向了險兒。在注視中,險兒嘴角露出一點笑意,望着我輕輕點了點頭。
我知道,險兒確實是辦這件事的最佳人選。首先,他本來就是我們之間,最初和黃皮結下深仇的人;然後,他也是我們之間唯一一個可以做到絲毫不懼怕黃皮的人。
但是,我不能這樣做。
我搖了搖頭說:“險兒,你纔回來,又想出去啊。這回不比上回了,這回沒的事就好,如果真的出事,弄到要跑路的地步了,還不曉得回不回得來。再說,你也還要搞搬坨子的事。”
險兒的眼神在我的說話之後,瞬間黯淡了下去。我知道,這並不是因爲他膽怯了,也不是因爲他不再是當初那個號稱日天的險兒。而是因爲,只有浪跡過天涯的人才能瞭解四處漂泊、走投無路的痛楚。
這種痛楚,縱然決絕如險兒,也是備受摧殘,不願再嘗。
不過,險兒畢竟還是險兒,他的黯淡也就僅僅是那彈指的時間。彈指過後,日天的風采依然。他再一次若無其事般笑了起來,“不礙事,我去辦!”
不待我說話,另外一個聲音插了進來,沙啞但也堅定,“這回,都莫爭,我來!”
地兒!
這些年來,我已經儘可能地不讓地兒去插手江湖上的事情,他也樂得如此。甚至,已經有些新來的小弟們覺得這位終日閒散的六哥,不過如此。
但是,我們兄弟知道,地兒不是。
他僅僅只是不愛過這樣的生活,可這片江山,也是他和我們一起,相扶相持,親手打下來的。無論如何痛苦,他都不曾退縮。
當年神人山上小廟中的那些話語,依然銘刻在他的心中。他不願,可是,只要爲了兄弟,爲了我們之間的這份友情,他隨時隨地都會挺身而出。
今天,他又一次站了出來。
我沒有回答,我看了地兒一眼之後,又望向了小二爺。因爲這個時候,我發現,小二爺又變成了那一副,我們無比熟悉的樣子。
牙齒不斷輕輕噬咬着下脣,目光閃爍飄忽,好像在盯着什麼,仔細看去,卻又焦點渙散,什麼都沒看。
這是小二爺思考的表情。
地兒顯然也發現了這點,在我的示意之下,他吞回了要說的話,屋子裡面又一次陷入了無比的沉寂之中。
深思良久之後,小二爺終於再次發話了,“你們這些人啊,是不是日子過得不耐煩了,搶着去送死啊?到底聽懂了我的意思沒有哦?”
我們面面相覷。
顯然,小二爺之前的話,我們都認爲自己聽懂了。可是,原來我們還是沒懂,一種羞愧與惱恨油然而生。
“爲什麼,上次砍明哥那麼多人,這次只有黃皮的人?啊?老子問你們,老鼠精得很,這次就是黃皮的人?哈哈,他****還是怕得罪廖光惠啊!胡欽,這個事,老鼠曉得是肯定曉得的,他最多可能也只是想渾水摸魚,但他這是擺明着不插手唦!還不明白啊?三個蠢貨!”
話已至此,毋庸多說。我很想做一個一點就透,舉一反三的人,很想裝作我聽懂了,但我確實還不懂。悄悄一瞟,我看見地兒也在同一時間低下了自己的頭,險兒則裝作很辛苦的樣子,正齜牙咧嘴地從褲兜裡面掏煙。
“哎!算噠,老子告訴你們。胡欽,你說黃皮也真的恨你啊!老鼠躲在後頭不出面,他一個人都敢單槍匹馬來辦你。你說啊,黃皮也不是個蠢人唦,當初他大街上殺死丫頭,那麼多人看到,都還是搞得天衣無縫,只坐三年牢就出來噠。雖然這次想辦你,也搞得蠻聰明。但是你畢竟和丫頭不同啊,你背後頭有廖老闆、張總啊!你講,黃皮未必就不曉得這些事,就單純只是恨你恨到想死?一點不怕廖老闆他們,膽子這麼大?”
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若有所待。真的相當抱歉,我還是不懂。望向另外二人,另外二人更絕,望都不望我。
面對着小二爺開始有些憤怒的鄙視眼神,沒有辦法之下,我對着他露出了一個“呵呵,你猜對了,我們還沒有懂,不好意思”的笑容。
小二爺終於等待不及,說出了另外一句話:“他背後頭也有人唦!”
這下我聽懂了小二爺的意思,可惜他卻又沒有給我表現的機會,我才說道:“你是講……”
他就點了點頭,嘴裡冒出了兩個字來:“悟空!”
大家都擡起了頭,看着他。
“你們三個蠢****,我告訴你們,我們哪個都動不得!不管是你們也好,還是周波他們也好,只要是我們自己這邊的人,就動不得!胡欽,你膽子偷得牛(方言,形容膽大包天),你還辦他?和尚、金子軍這邊一身的蝨子,而今抓都還抓不完,你還敢再惹一個黃皮,一個悟空?胡欽,你想好!皮財魚還沒有出來啊?我們幾個算老幾?搞得贏嗎?”
險兒的樣子好像陷入了沉思,我也隱隱約約聽出了一些東西,只不過現在還有些抓不到、摸不着。
“那怎麼辦?黃皮已經動手噠。等死啊?”地兒問道。
小二爺笑而不答,看着我們三人。居然用的是“媽了個逼的,三個不爭氣的東西,沒一點出息,老子看你們今後怎麼得了”的那種父親看兒子的眼神。
這顯然讓我們三個都有些不爽。
“你望個****望?有屁你就放!”
險兒手指一彈,依舊在燃燒的半支香菸,劃出一條完美的弧線,對着小二爺的腦袋飄了過去。火星四起,痛罵聲中,小二爺邊拍打着頭髮邊說:“媽了個逼的,你們這些蠢麻皮!未必就要我們個人動手啊!未必黃皮就只得罪我們啊!”
每個人的臉色都起了巨大的變化,一言不發看着小二爺。
“辦明哥那麼多人,辦你就只有黃皮。老鼠恨哪個?哪個在前頭?哪個重要些?他插手的是哪個?這個事,我們就學他,不出頭,陰着來!”
所有的一切在小二爺的痛罵聲中,赫然開朗,我的喉嚨一陣緊縮,又幹又澀,想要吐痰的感覺清晰傳來。
我脫口而出:“三……”
說了一個字我就停止了,因爲,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險兒用比我更大的聲音說了兩個字:“義色!”
地兒的眉毛高高揚起,小二爺笑了起來,笑得得意萬分。
“找我們的只有黃皮,鐵明和義色則是被黃皮和老鼠聯手辦噠,逼成這個樣子,他們沒的選擇,不可能不報仇!支持他們唦,一明一暗!幾得舒服咯!”
小二爺絕對是個打流的天才,如果完全按照他這個計劃下去,我們真的就會相當舒服。
只可惜,世事不由人,前面我就說過在極短的時間,同時爆發了兩件事情。所以,我還沒有正式聯繫三哥之前,我們剛剛定下這個計劃,往後只有一天的深夜,我就收到了一個驚天動地的超級消息。
第二件事來了!
近些年來,太多的應酬和豐富多彩的夜生活,已經讓我習慣了每天都很晚才睡。那天,已經記不太清是什麼原因。我卻一反常態,不到十二點,就已經早早地上了牀。
不曉得睡了多久,在迷迷糊糊之中,我不斷聽到一種非常熟悉的聲音,持續不斷地在我耳邊響着。起初,半夢半醒的我根本就分辨不出來,這種熟悉的響動到底是什麼。可是,潛意識裡面,這種聲響卻讓我感到了陣陣的不安和焦急,彷彿在提醒我,有着什麼事情與變動在悄然發生,需要我去處理。
聲音依舊不依不饒地繼續,我驀然一下清醒過來,意識到了這種聲音的來源——手機。
半撐起身子,我探手將身旁手機拿了過來,藍色的屏幕上出現了兩個字——周波。
周波向來都是一個非常穩重的人,他不會無緣無故在這麼晚的時候給我打電話,這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現象。
而且,他一直都是我刻意安排在九鎮,負責管理那邊場子的同時,幫我盯住黃皮、老鼠的人。昨天,我纔剛剛從黃皮的手下躲過一劫。
這些想法,讓我在還沒有接聽電話之前,心底就已經產生了某種無法細說,卻清晰無比的不祥預感。這種預感,在按下接聽扭的那一刻,變成了現實。
當時,我還僅僅只是“喂”了一聲,根本就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聽到周波刻意壓低卻依然極爲緊促的話語在我的耳邊傳了過來,“欽哥,義色辦了缺牙齒,老鼠的屋垮噠!”
周波失去了他一貫的禮數週詳,甚至連起碼的招呼聲都沒有。我渾身的血液卻在聽到了這樣一句不清不楚的話語同時,劇烈流動起來。
“慢點講,怎麼回事?”
翻身坐起,所有的睡意在瞬間褪去,消失全無。
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結束了與周波的電話。
回過神來的那一刻,我發現自己上身裸露筆直坐在牀上。劇烈的心跳依舊讓我的胸膛收縮,一陣連着一陣地發慌。感覺到了南方陰冷冬夜帶給我的刺骨寒意,放下手機,我躲入了被窩當中,蜷縮起自己的身體,將雙手放在兩腿之間取暖。這才察覺,本應暖和的雙腳,居然也如同兩個手掌一般,冒出了一層又一層的冷汗,觸手之處,又溼又滑,冰涼似鐵。
這一夜,我再也未曾入眠。
因爲,周波傳遞過來的消息實在讓我太過震驚。這件事情,目前看來,貌似與我無關。可經過昨日省城,大民之事過後,我已經完全可以肯定,我和我的兄弟們都必定會無一倖免,席捲其中。
等待我們的將會是什麼樣的下場,我卻又如同盲人瞎馬,一無所知。
巨大的恐懼、焦慮伴隨着興奮、激動一起襲來,糾纏着我。仰望夜空,渴盼天明。
三哥終於動手了!
當明哥與牯牛在巨龍猝然遇襲,被缺牙齒、大小民、****、毛子幾人聯手砍成重傷之後,三哥雄霸九鎮多年,如日中天的局面終於被改寫開來。
他在道上的名聲與地位都受到了巨大動搖。相反,藉此時機,幕後主使者老鼠、黃皮二人乘勢而起,一舉奪下了九鎮車站的承包權。一時之間,兩人在九鎮黑道上,榮耀無限,八面來風。
可三哥卻沒有哪怕那麼一丁點的反應和舉動,就如同這件事情完全不曾發生,甚至就如同九鎮的黑道上面,從來都不曾有過義色這樣一個人。他只是越發稀有的公然露面,他和他那個圈子的所有骨幹都如同幽靈一般消失了九鎮人的面前。
一開始,每個人都認爲,義色在忍辱負重,在等待時機。某一個無法揣度的時刻,他將會對着敵人展開無情而致命反擊。
每個人都在各自心底屏息靜氣地悄悄等待着,等待着大戲開鑼的那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