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活着回到了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
除了襠部遭到重擊,導致走路還有些不太方便之外,身體其他地方的創傷都已開始漸漸痊癒。只是那種種使人背脊生寒的感覺,卻依然縈繞着我,揮之不去,刻骨銘心。
短短几天的省城之行,就如同是半夜獨眠時,一場恐怖之極,讓我汗流浹背,突然驚醒的夢魘。在這個夢中,沒有兄弟,沒有家人,沒有所有在乎我和我在乎的人,剩下的只是自己。
砍下葛總手指那一刀的恐懼,走向樓梯任人推搡時的無助,被踢中襠部的劇痛,頭昏目眩中對話的心焦……
那一夜,我是那麼孤獨,好像一隻離了羣的孤鳥,飛翔於藍天,卻看不見來路。
夢境如何,終化雲煙;畢竟此刻,我已歸來。
回來的第二天,廖光惠和龍袍、海燕,三人一起到我家裡來看我,並且爲我帶來了一個很好的消息。
廖光惠是個信人。在去省城之前,他曾經答應過我,幫我擺平險兒的事情。他做到了,在外漂泊一年多,歷盡苦難的險兒終於可以歸來。只是,當我撥通險兒電話告知他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卻說現在還不能馬上動身,因爲他正在替朋友辦件事,最多一個月,等手上的事情可以給朋友一個交代之後,再回來。
我很想催他,最終卻還是沒有說出口。
險兒雖然沒有告訴我是什麼事情,我也能想到一定非常重要,重要到讓他寧願繼續在外受苦漂泊,也非做不可。既然這樣,一年多都等了,還在乎這個把月嗎?
日子一天天的過着,在家人與兄弟的陪伴下,在舒適而安全的世界裡,我的心中卻依然得不到片刻的沉靜與安寧。
因爲,我時時刻刻都忘不了那個人。
那個同樣已經歸來的人。
我們兄弟六人,從九七年的夏天,正式出道開始,一起同生共死,走過了漫長而艱辛的旅途,也做過了無數的事情。多數的事情,無論過程是自願還是被迫,結局是高興還是悲傷,在喝酒時,閒聊時,我們偶爾都會提起、說起,全當聊資笑談。但是有兩件事,兩個人,就算是喝得再醉,大家也都不曾主動提起,每個人都在有意或者無意地迴避着。
迴避的是深切的悔痛與創痕。
兩件事分別是辦小兵兒和砍癲子。
兩個人,一個是死去的元伯,而另一個則是——黃皮。
我們誰都沒有忘記過,當初這個人所帶來的巨大心理衝擊與精神壓力。他的狠毒、兇殘、隱忍,都伴隨着那個元宵深夜,飄浮在空中的濃烈焦臭味,與有生以來第一次的罪惡感一起,糾纏着我們,不盡不休。
心底恐懼依然,我們也不再是當年那幾個青澀的少年。
所以,自從聽到黃皮回到九鎮的消息之後,小二爺一直都在安排人千方百計地暗中打聽。
我們想要辦了他。
完全徹底地辦了他。
但是,耗費了大把人力物力之後,卻並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消息,更找不到一絲可以讓我們先下手爲強的藉口。
爲父親舉辦了一次非常高調轟動的葬禮之後,黃皮什麼都沒有做。
不過,他不再是以前的黃皮。以前的那個黃皮,除了每天傍晚到車站旁的小飯店吃飯收錢之外,很少出門,更不愛與他人交往。而現在的他,雖然貌似不再涉足江湖,卻每天都在與不同的人一起吃飯、喝酒、打牌。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的平淡與安詳,只是這樣的時間越久,我就越感到一種徹骨的心寒。
那個時候的我,始終有着一個真實的感覺:在我和三哥、黃皮三人之間,一定還會發生些什麼事情,來了結這分未盡之緣。
在我去省城之前,明哥曾經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三哥想和我一起吃頓飯。我想,既然險兒不能回來,那現在也許是到和三哥聚一下的時候了。
只是,在我還沒有聯繫三哥之前,我先見到了另外一個主動找上門來的人。
一個很久沒有聯繫的人。
老鼠。
某天中午,傷勢還沒有完全痊癒的我,正躺在辦公室裡的大沙發上閉目養神,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拿起一看,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沒有見過的市區座機號碼。
“喂,你好,哪位?”
“小欽啊,是我啊。”
電話裡傳來了一個非常熟悉的九鎮口音,我一時卻有些聽不出來。
“……”
“小欽啊小欽,只有幾個月不見啊,你居然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噠。我是夏冬!”
老鼠!
直從廖光惠的夜總會開幕那天過後,我們就沒有見過面,也很少聯繫。現在突然打電話來,詫異之下,我趕緊很親熱地說道:“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東哥,是你啊。哈哈哈,我剛在睡覺,人還沒有醒。對不住噠,你在哪裡啊?還好唦?”
“還好還好,搭幫(方言,託福的意思)你。小欽,我昨天在街上遇到周波,才聽他說你被人搞到了,受傷噠啊?這個事都不通知老哥一聲,老哥也好來看看你唦。是不是而今忘記老哥噠?”
老鼠的語氣顯得異乎尋常的熱情。不管怎樣,這個時候有人關心一句,總是會感到高興的。
我放下了心底的少許詫異,說道:“沒的好大的事,怎麼好意思還麻煩你跑一路。”
“小欽,我而今不和你多說噠。我現在在市裡,要辦點事,專門先給你打個電話,通知一聲。你說個地方,我等哈過來看看你。”
“東哥,你忙你的,真的沒的必……”
“小欽,而今是不是發財噠,看老哥不來啊?這麼客氣!不說別的,這麼久沒有看到你了,兄弟一起聚一下也可以唦。你說,在哪裡等我,等下我和****一路過來。”
“那要得咯,我而今就在場子裡,我等你過來,一路吃個晚飯。”
“吃飯不吃飯,到時候再說咯。先就這麼講好,你在場子裡等我們啊。事一搞好,我就過來。”
“好,等下見。”
“等下見。”
大概三個小時之後,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一臉笑容的老鼠和拎着大包小包的****,一起跟在小二爺身後走了進來。
我扶着椅子剛要站起身,老鼠就三步並作兩步,飛快走到了我的面前,一邊伸出手把我按下去,一邊笑意吟吟地說:“啊,小欽,你莫站,莫站!你就坐着,坐着!怎麼樣,好些了唦?”
“哈哈,不礙事,不礙事,東哥,這就不好意思啦,還專門要你和****兩個人跑這麼一趟。****,坐坐坐,你客氣個什麼。”
“哈哈哈,那是的,我還和你客氣。胡欽,你****沒的事唦?聽周波告訴我之後,莫把我笑死噠。你還搞不搞得啊?”
****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然後坐在一張沙發上,滿臉壞笑地看着我。
“你現在把你屋裡嶽梅喊過來,要她今天和我睡一覺,我還搞不搞得,你明天起來噠再問她咯。”
“去你媽的。”
房間裡一片笑鬧聲。
笑鬧過後,老鼠緊靠着我坐了下來,說:“小欽,你看你是造的什麼孽。吃這麼盤苦。哎!算噠咯,只要人沒的事,就要得噠。”
“哈哈,東哥,沒的法,你們這些老闆發話噠,我和****這些小麻皮也只有拼命辦事啊。****,是不是的?”
“哈哈哈哈,我和你不同,你莫扯我,我再怎麼辦事,也不得關****的事?哈哈哈哈。”
又是一陣笑鬧過後,小二爺突然問老鼠說:“東哥,你今天來,沒的什麼事唦?”
老鼠微微愣了半秒的時間,笑得更加燦爛起來,“沒事,沒事。就是專門來看哈小欽,和你們講哈白話,聊哈天的。沒的什麼事。”
那一刻,當老鼠一愣的時候,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某些似曾相識的東西。我明白,老鼠此來,一定是想要說些什麼的。
果然,在繼續聊了幾分鐘之後,老鼠有些不經意地說出了一句話:“小欽,聽說,我還在坐牢的時候,你和黃皮有些過節啊?”
整個房間因爲這句話突然變得安靜下來,我扭過頭,專注地看向了老鼠。
那一刻,我頭一次鮮明真實地感受到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巨大變化。
七年前,面對莫林和他手下那幫學校小霸王的欺辱和挑釁時,我縱然有着滿腔怒火,卻也只能嚥下屈辱,連擡頭與之對視的勇氣都欠奉。
三年多前,老鼠出獄,在紅傑的介紹下,認識了他。當時,我還只是藉着三哥蔭護,毫不懂事,一心貪玩的弟弟。
無數次與老鼠交往,面對着他臉上神秘怪異的笑容之時,在我虛張聲勢的談笑中,藏在心底的只有暗自心驚、忐忑不安。他的手段是如此圓滑老到,城府又是如此深沉,這一切都讓我望塵莫及,自慚形穢。
但是那一瞬間,當早就料到老鼠有事要說,而做好了心理準備的我,擡眼盯着他時,我卻破天荒地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近在咫尺的老鼠臉上表情並沒有任何變化,不過,他突然有些收縮的瞳孔,眼神深處不經意間閃爍的光芒,以及兩人間某些無法言表,卻真切體驗到的微妙直覺都在告訴我:他心虛了!
名震九鎮多年的老鼠,在我的面前心虛了!
胡欽永遠不再是過去的胡欽。
接下來的好幾秒鐘,我都沒有說話。只是,我與老鼠之間的氣氛,好像也漸漸感染到了其他的人,小二爺與****都有些不自在地挪動了下各自的坐姿。
“怎麼了?他想辦我?”
我聽見一個單調、平緩、清晰,不帶任何感彩的聲音從自己口中吐出。
老鼠的瞳孔更加縮小,眼中光芒的流動也加速閃耀起來,他極快吐出了一口氣,臉上笑容更甚,張口說:“哪裡,小欽,不是你想的……”
“他是不是想丫頭了,那我今天晚上就讓他們一路吃夜宵!”
沒等老鼠把話說完,我一動不動地看着他說出了另外一句話。
老鼠的眼神有些亂了。
我想那一刻,他應該也明白了,我不再是當初那個隨便可以糊弄的少年。時光的流逝,世事的無常,讓坐在他面前沙發上,這個笑容依舊的人,早就變成了與他一樣的老江湖、大流子。
所以,老鼠做出了一個極爲聰明的決定,他還是一如既往神秘怪異地笑着,不過背脊突然挺直,往身後靠背上一躺。兩人之間那種奇怪微妙的氣氛,也隨着這個動作消弭於無形。
老鼠說:“小欽,日子過得也真快,一段時間沒有看到你,是真的長大噠啊。我們兩兄弟,我這個當哥哥的再收着說話就顯得假噠。不錯,黃皮肯定是有找你報仇的想法。畢竟你們以前結下了那麼大的樑子,人都殘噠,也是出來混的,哪個不想爭這一口氣?講他一點想法都沒的,這絕對是句假話,是個人都不得信。你講是不是?”
****和小二爺臉上的表情都開始緊張起來。
老鼠說完之後,停頓下來,坐在那裡,笑意吟吟地微微昂着頭。我知道,他在尋找些什麼。從我的眼神與表情。
學着他,我也往後一靠,背部接觸到了軟軟的真皮沙發,舒適安全。
我拿起手邊的香菸,點燃之後,深吸了一口,再緩緩站了起來,笑着對老鼠說:“要得,東哥。我記着你!”
不待其他人做出任何反應,我猛然轉身,伸出叼着煙的右手,指向小二爺,“老三,找秦明調槍。通知周波,在丫頭旁邊挖個坑。所有人準備好,今天晚上,我送黃皮上路。”
****幾乎是“噔”的一下從沙發上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