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老闆,而今幾點鐘噠?”
我率先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都意外的話來。
龍雲並沒有馬上回答,他放下了一直蹺着的二郎腿,雙手撐在膝蓋上,身體前傾,沒有任何表情地冷冷看着我。很長時間之後,他終於緩緩說道:“細鱉,你是真的命賤到個人都不把個人當回事呢?還是真的以爲我不敢弄死你?”
我忍着雖然開始緩解了一些,卻還是不斷傳來的疼痛,慢慢撐起上半身,靠在背後的牆上,看着龍雲說:“龍老闆,你是真的以爲我怕死呢?還是以爲我蠢到想直起出去?”
龍雲再次沉默了片刻,儘量柔和地向我道:“胡欽,我和你沒的仇,都是幫別個辦事的人,我沒的必要要你的命。你告訴我葛總在哪裡?張總,也只是在我這裡當客,住兩天,過噠星期一,我馬上就放人。哪個都不得動他一根毛。你也明白,我想動也動不起!”
我只是再次笑了一笑,沒有回答。
因爲,根本就不用回答。我今天做了這麼多事,捱了這麼些打,就是爲了把張總搞出來。張總搞不出來,龍雲殺不殺我,也都是一個死。
如同我明白龍雲不會動張總一樣,這個道理,龍雲也絕對明白。
他的臉再次沉了下去,伸出一個指頭對着我一點,“那要的,給我繼續打!”
周圍的人稍微愣了一下,都開始移動腳步,朝我走了過來。
“哎!龍老闆……”
張總的聲音響起,我和所有人一起扭頭看去。只見他雙腿一動,剛剛半站了起來,卻又馬上被人重重一把,推回到沙發上面。
我向着張總點了點頭,回過來望着龍雲說:“龍老闆,你莫急打我。你先看一哈,吶,那個包,我幫你帶了點東西過來,放在裡面的。”
我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都停在了那裡,龍雲也有些意外地看向了那個包。隨即,他向着離那個沙發最近的人微一點頭,那人走過去,撿起包,送到了龍雲的面前。
他並沒有馬上打開,單掌拿着包在手上掂了兩下,又看向了我,滿臉狐疑。
我對着他昂了昂頭,示意他打開包。
龍雲還是沒有動,繼續看我兩秒之後,他非常緩慢地拉開拉鍊,低頭看了下去。
只看了一眼,我就聽見他的嘴角發出一聲嗤笑,擡起頭,臉上有些輕蔑地望着我,嘴巴一動,想要說些什麼。
隨着他的嗤笑,看着他的這幅表情,我感到自己的心往下一沉。
一切都完了!
但是,出人意料的轉機隨即而來。
龍雲並沒有說任何話來。
因爲,他的嘴脣幾乎剛剛張開,就立馬閉起,好像意識到什麼一樣,猛地低下頭去,雙手一把將拎包扯開,飛快掏出了一個塑料袋。
袋子下面已經染滿了血跡,不過隱約中還是能看見一根灰白髮青的手指,以及位於袋底,一個被手指擋住了大半部分的戒指。
隔着塑料袋,龍雲飛快地將手指扒開,那顆戒指完全顯露了出來。
龍雲一言不發,如同木雕,低着頭在那裡看了半晌。
房間所有人也都鴉雀無聲,一起扭頭看向龍雲。
終於他的腦袋擡了起來,臉上居然是一片慘白,和那根已經開始壞死的手指一般。
他嘴脣劇烈顫抖着,看向我半天,終於說道:“你個細鱉,你媽的逼砍噠葛朝宗的手指?”
屋子裡一片譁然。
自出道以來,我一直都在不斷學習。學習過三哥,學習過明哥,學習過老鼠,也正在努力學習廖光惠。
在這之外,我還學習過一個人,我怕的人。
黃皮。
我永遠都會記得,九七年春節期間的某一天,在大雪紛飛的九鎮街道上,三哥說給我聽的那個故事。
黃皮殺死丫頭的故事。
今天,龍雲就是那個獨霸一方,人多勢衆的“丫頭”;而我則是勢單力薄,還在當小涌馬的“黃皮”。
葛總的手指,就是黃皮忍辱負重,千辛萬苦之後,才得以插向丫頭身上的那致命一刀。
剛開始進來,龍雲氣勢正盛,如果我直接拿出了手指和他談條件,他也許會有所顧忌,但一定不會屈服。
因爲,螻蟻尚且偷生。這個道理,打了多年流,看慣了各種人性的龍雲不可能不懂。
既然這樣,在他自己的地盤,讓一個難免怕死的普通人交代出葛總下落,並不是件很難的事情。
但是現在,我主動利用自己和那個老流子身上流出的鮮血,避開了那一套我沒有信心能扛住的麻煩程序之外,還已經向龍雲非常直觀地傳遞出一個信息。
這場遊戲,我是真的豁了命在玩!
當他明白了這一點,葛總的手指就會讓這個信息來得更爲強烈,而不僅僅讓他感到我只是簡單而狂妄地威脅。
無論要經受什麼,也一定要全力創造最好的時機,把握它,然後送上最致命的一擊。
這,就是我從黃皮身上學到的東西。
顯然,原本穩坐釣魚臺,勝券在握的龍雲,已經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致命一擊完全打亂了方寸。
他第一次站立了起來,不斷來回走動着,嘴裡喃喃說道:“這件事收不得場噠,這件事收不得場噠,這何得了?這又何得了……”
突然,他飛快轉過身,對我飛快地撲了過來,嘴裡大吼着:“小雜種,我嬲你全家先人!”
隨即,重重一腳踏在了我躲避不及的面門。
眼前金星四射,還沒來得及感受痛苦,雨點般的拳打腳踢就落在了我的全身。
我順着牆角蜷縮下去,死死護着腦袋與心窩。
不知道過了過久,龍雲終於打累,他停了下來,牛吼般的劇烈喘息聲從他口裡傳出。
我掙扎着再次坐了起來,嘴脣邊破了很大一道血口,更多的鮮血流入口中,苦鹹的味道更濃,“呸”地吐出了一口血紅色的痰,我看着他說:“打好沒有,要不你就打死老子!反正死的也不是隻有老子一個人。不打,我們就講正事!”
龍雲不愧是個大哥,強烈的心理衝擊導致他情緒失控,發泄過後,開始慢慢恢復初始的平靜漠然。
他看了我一眼,轉過身,回到開始坐的地方,拿了起桌上的煙。
“龍老闆,砍葛總的是我,不是你。你又沒有砍張總,這個事就算要出事,也是先找我。你懂吧?”
我說出了頗有深意地一句話。
龍雲停下點菸的動作,任打火機的火苗不斷跳躍,叼着煙望向了我。
我扭過頭,儘量擡高腦袋,望向身後的窗子,一陣劇痛和眩暈卻傳了過來。只得馬上將頭又低了下來,有些無奈地看着龍雲說:“龍老闆,這個事而今還不是沒的解。我看不到外頭,而今幾點鐘啊?只怕要天亮噠吧?我天亮之前還沒的消息,就真的沒的解噠。你我都是一個死!”
場子裡面其他的人臉上都顯出了不解之色,只有龍雲和張總兩人,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龍雲臉上的陰霾更加濃密起來。
接下來,龍雲主動做了一件事,一件非常聰明,也讓我頓感曙光來臨、欣喜若狂的事。
他突然拿下了嘴裡的煙,說:“成鱉,你們都出喀咯。”
那些人全都愣在了那裡,不知道如何是好。
叫成鱉的就是開始帶我進來的那個高個子,他很是有些擔心地說:“龍哥,你看,萬一這個鱉……”
“沒的事,沒的事,你們出喀咯,放心!出喀,把門關一哈。張總,麻煩你就先留在這裡。”
那些人終於紛紛走出了房門,成鱉走之前還專門帶上了打鬥時我掉落地上,被他們撿去的那把手槍。
門被關上,房間裡安靜了下來,整個房中只剩下了我們三人。沒有誰開口。龍雲只是站在沙發邊上,默默吸着煙,他的臉色在蜿蜒升起的青煙中模糊不清。
張總突然站起,向我走了過來,“小胡,你沒的事吧?龍老闆,我扶他坐一哈啊?”
龍雲沒有作聲。
張總不顧我全身的血污,雙手插入我的腋下,輕柔卻牢靠地扶起我,走向了旁邊的沙發。
“胡欽,你把葛總搞得怎麼個樣子噠?”
待我坐下來之後,龍雲終於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
“龍老闆,你放心,我和葛總沒的仇。這是沒的法的事,我只下了他一根手指頭,沒有動他任何地方,他而今安全得很。”
龍雲雙頰陷了下去,嘴裡很快速地發出“吱溜吱溜”吸吮聲,手間菸頭上的一點光亮突然放明,向後飛退着。
他一擡手,將菸頭摁熄在菸灰缸裡,手掌不斷用力地轉動,鼻孔中噴出兩道濃濃的青煙,在煙霧中開口說道:“胡欽,你確實有些狠處。我龍雲在社會上玩了這麼些年,難道吃這麼一個啞巴虧。事情到這一步噠,也不興要我多講的,這樣好不好?我而今就放你走,你去喊你的人,我們上午再約個地方,隨你定,一起換人。我龍雲講出來的話,一向都是掉在地上當錢用,你應該也聽過。要不要得?”
“哈哈,龍哥,你開玩笑還是講真的啊?我沒的那麼狠,也還沒有蠢到這步田地,更加不是不信你。只是,畢竟這是你的地方,我和你換人?哈哈哈,那我何必來這一路,吃這些苦,我不曉得開始就和你換人啊?前腳換人,你後腳就可以連我一路綁回去。那我真的就一點機會都沒的噠。你講是不是?”
龍雲想了半天之後,嘆出一口氣,“胡欽,是不是真的沒得談?我本來不想動張總,你而今要這麼亂搞,我也沒的法,你是不是一定要我動張總噠,魚死網破,你才交人?”
龍雲的話一出,張總明顯受到了影響,看了看龍雲之後,又望向了我,神色間很是有些緊張。
我對張總微微一笑,再接着說:“嘿嘿嘿,龍哥,你要動張總,就不得喊那些人出門,你講是不是的?”
龍雲的表情又一次憤怒起來,“你今天是賭死我沒的這個種辦人咯?”
是的!這個局,這整個夜晚的所有一切,我唯一能賭的,值得去賭的就只有這一樣。
龍雲不敢動張總!
只因爲,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只是來自小城市的一個無名無勢小流子。
而他卻是聞名省城、家大業大的大哥。
我不想繼續激怒龍雲,這已經不再需要。
“龍哥,你是聰明人。你和我不同。我什麼卵都沒的一筒,就是在別個手底下討碗飯吃,再沒的搞頭也就是而今這個卵相。你有家有業,和我真的不同。我從來就不覺得你沒種,你要是沒的種,你不得成爲而今的龍哥。龍哥,你好生想哈,而今動不動張總,只要我告訴你葛朝宗的地方,我都是個死。你講我還怕哪一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