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光芒閃爍不停的雙眼中,好像突然就少了幾分之前溢於言表的親熱和激動,變得有些深不可測起來。
對看了半天之後,大民移開了目光,饒有趣味地看着自己把玩不停的右手,然後才猛然間擡起頭,再一次看向我,說:“欽哥,我現在不應該在這裡,也不應該是這個時間。”
這句話讓我隱隱約約聽出了什麼,更多的卻是一片茫然。我沒有回答,因爲我知道,大民會繼續說。
一定會說,那又何必多問。
果然,大民的話語再次傳來,“也不只是我一個人!”
“轟”的一聲,什麼東西在我腦中爆炸開來,我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形,厲聲說道:“應該在哪裡?什麼時間?大民,你講清楚!”
一言不發的沉默與對視中,我清楚看見大民的兩個眼睛裡面,黑色的眸子不斷收縮聚焦,眼神也首次開始變得凌厲起來。
這是一種只有經過了無數生死的歷練,掌握了控制生殺的大權之後,纔有可能出現的凌厲。這種凌厲,甚至連我都感到膽寒。
“在你回去的路上,在你回去的時間,五個人!”
時刻纏繞在心底,讓我不得安寧的恐懼變成了現實,所有的猜疑也在瞬間清晰。恍惚中,我好像變成了兩個胡欽。
一個心驚膽戰、魂飛魄散。另一個心如止水、波瀾不驚。
我用盡全力剋制着自己想要看向門口弟弟,看他是否還在的想法。
“黃皮怎麼曉得我在這裡?”我冷冷地問道。
大民笑了,笑容中有一絲忍不住的得意,他說:“欽哥,你而今名氣這麼大,道上認得你的人這麼多。真的有心要找你的話,應該不算是件蠻難的事情。”
稍微頓了一頓,大民接着說道:“九鎮曉得謝主任今天屋裡要娶媳婦的人,不是隻有一個。曉得你和謝主任關係不一般的人,也不是隻有一個。”
我不知道,眼前這個已經完全蛻變了,變得非常可怕,甚至足以辦倒我的男人,心中到底是什麼樣的想法。只是,在那一刻當中,我實在忍不住看向了門口的弟弟。
我想,就算今天我胡欽真的要喋血當下,就算今天,我真的要當街殺人,我也一定不會讓我的弟弟身上掉落哪怕一根毫毛。
“那,大民,你現在是什麼意思呢?”
我飛快地收回了自己的眼光,看向大民,問道。
大民在我的問話之後,突然變得非常沉靜起來,目光綿長。
那是一種陷入到不能自拔的回憶當中的表情。
他乾咳一聲,偏開了始終與我對視的眼神,用一種極度緩慢柔軟的語調給我說出了很長的一段話。
“欽哥,打小時候起,我屋裡就窮得要死。我是鄉里的,長得又不招人喜歡。我和我老弟從小沒有過幾天得志的日子。還只有****大的時候,我們兩兄弟就一起和別個打架。爲什麼?因爲別個欺負我們。
“書,書也讀不起;工作,工作又沒的個好工作。長得也不乖,我和老弟兩個人都是長得一個卵鬼樣子,雕得不像雕的,砍的不像砍的。哪個看得我們來?怎麼不欺負我們?幫別個打工,沒日沒夜幹得****日腦殼(方言,粗話,形容極度的勞累),還是得不到幾個錢。長到快二十歲噠,還從來沒的一個女伢兒肯瞟老子一眼。老子也是爹生媽養的,爲什麼老子就過不得好生活?就因爲是鄉里的,吃農村糧?老倌子沒有當官?老媽子沒有發財啊?
“老子就不信這個邪。沒的法噠,出來打流,跟着個背時鬼小兵兒呢,還沒的兩天,就被你們幾弟兄辦噠。欽哥,打流的時候,沒的一個人看得我來,包括小兵兒,他也只是把我當個馬仔,喊做什麼就做什麼,買碗粉吃他媽逼都要老子幫他端過來。那天打我們的時候,欽哥,你是唯一一個沒有動手,也是唯一一個幫我們拉勸的人。
“我曉得,你和小兵兒有仇,那是你們之間的事,和我****關係?我那天鐵他,沒有跑,我就是幫他盡人事噠。我們之間,我只記得,如果那天不是你,我不死也要被衛立康脫一層皮。我記在心裡的,這幾年,我一直記在心裡的!真的!”
在說的過程之中,他始終沒有看我,低埋着頭,就像是說給自己聽那樣自言自語的神情。但是說完之後,他看着我笑,眼中滿是無比的感激與真誠。
一如當年,滿頭是血,癱在牆邊。
不知道是因爲明白自己躲過了一次致命的危機,還是大民的話感動了我,莫名之間,很有些想哭的感覺。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應該去說些什麼。我極爲少有地語無倫次起來。
“你莫這麼講,莫這麼講,大民。以前的事,都過去那麼長時間噠,那沒的什麼,真的沒的……”
“欽哥,真的!我真的都記在心裡的!一直都沒的機會給你說,你今天就莫和我客氣噠。那個事,對於你來說是小事。對於我來說,那就是救命之恩。多謝你噠,欽哥!”
不待我說完,大民就打斷了我的話,端起了自己桌面上的酒杯伸到了我眼前。我覺得渾身上下的血都開始沸騰起來,也跟着一把端起杯子,迎向了他。
“叮”的一聲清響,在飛濺而出的金黃酒珠中,一乾而盡。
“謝謝你,我也謝謝你!大民,今後,你就是我胡欽的鐵聚,你是我的兄弟!”
我邊擦着自己的嘴脣,邊給大民說道。
很奇怪,大民卻並沒有回答,連看都沒有看我,他彷彿根本就沒有聽到我這動了感情的一句話。只是低着頭慢慢將酒杯放在桌上,用厚實的玻璃杯底輕輕磕着檯面,發出“噗噗噗”的悶啞之聲,良久良久。
他的沉默讓我察覺到一絲不妥。我試探地輕喊一聲:“大民?”
在我的喊聲中,大民終於擡起了頭來,不過他的臉色已經變了,不再是之前沉靜而溫柔的樣子,變得無比嚴肅。
“砍了衛立康之後,我和我老弟跑到廣州。我還記得,當時,我們兩個人身上一共八百四十九塊零七角錢,還是跑路之前找我姨爹拿的。怕警察抓,不敢住旅館,第一個晚上,我們就睡在白雲區的一個天橋底下。第二天,我們和一堆叫花子擠成一坨,睡在火車站候車室。不曉得吃了好多虧,不是被那些狗雜種治安仔打,就是被當地的流子欺負。有幾回,我們都差點死在那裡。直到後頭,遇到我大哥和偉哥。我們今天的一切,都是他們兩個給的。大哥要我搞什麼,我就搞什麼。我們兩兄弟的命,只要留下一條幫娘爺送終,另外一條,他要就可以拿。欽哥,你明白吧?”
我的心又一次飛快地往下沉去。大民看我沒有回答,他慢慢將手裡的玻璃酒杯,反扣在桌面上。拍了拍手,站起身來。
站直的那一刻,他平視着前方,目光空洞,說:“不過欽哥,你,我今天不會動!你放心!我欠大哥的,我也欠你的!但是這次,欽哥,我還給你噠。從此之後,你我之間,前賬兩清!兄弟,這一世,欽哥,我是和你做不成噠,下輩子有機會投胎當人,我和你燒黃紙。”
一時無言,我百感交集地仰頭看着大民。這時,大民也收回了自己的眼神,低下頭來,望向了我,繼續說道:“如果我大哥交代再有下回,欽哥你個人多保重!”
說完之後,不再多言,大民轉過身來,向着門外大步走去。
“大民,回來這麼長時間,多的是機會,爲什麼你們要在今天辦我?”
心潮澎湃的我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看着遠去的背影,說出了我最後的一個問題。
大民寬闊的背影停在大廳中央,回過身來,卻沒有說話,最後一次深深地看向我,只是嘴角一牽,望着我露出了半抹微笑,意味深長。
大民終於消失在門外,弟弟則從陽光下對着我走了過來。
門外,冬日暖陽,歲月靜好。
突然之間,我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位伴我長大,曾經被我視爲兄長的男子摸着我的頭,給我說的那句話:“小欽,記着老哥的這句話,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三哥,謝謝你!
坐在椅子上,我想了很久很久,雖然大民沒有回答,我卻也想通了最後那個問題的答案。
黃皮之所以會選在今天,是因爲,今天我來了省城。
有着葛朝宗,有着龍雲,也有着談先生的省城。
仇人密佈,龍潭虎穴,死於誰手,何人可知?
這是一個極爲周密、毒辣,而且直接點到了我軟肋的計劃。
只不過,黃皮雖然完全有能力單獨作出這樣的事情,但是他回來的時間畢竟也還不是太長,縱然有心辦我,可這些年以來,我也已經變了太多太多。
久別之下,他怎麼可能會對我和我的生活如此瞭解,如此熟悉。甚至到了連我的人際網絡都一清二楚的地步。這隻有一個解釋,就是那個人。
那個比黃皮還要更加陰狠深沉,也更加聰明危險的人。
一股無法剋制的殺意在我的心底狂涌上來,將我沒頂。
“哐!”
一聲巨響。
在弟弟如同見鬼般恐懼而又複雜的眼光中,我的手掌重重拍在了桌面。
車廂裡,一片寂靜,身邊被應酬折磨得疲憊不堪,酒意上涌的樊主任早就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我相信大民。我知道在今天,在回去的這條路上,不會受到任何狙擊或者阻難。可我畢竟也還是一個有血有肉,有着七情六慾的普通人。
如果沒有大民,眼前這條蜿蜒而去,可以一直通往家門的道路,我就很有可能再也到不了盡頭。現在,車輪正在碾過的某片地方,也許就是我胡欽的葬身之地。
雖然沒有刀劍加身,伏兵四起,可在一段幾乎是溫情脈脈的談話後,那天,我從來沒有那般清晰地感受到,死神離我是那般近,我幾乎都可以聞到它身上散發出的陣陣腐朽氣息。
雖然,大民並沒告訴我說,黃皮到底是交代他如何辦我。更沒有說,黃皮是讓他來殺我。
但是我非常清楚,黃皮這次絕對不是普通的辦人,而是真心要我的命。我胡欽不再是當年那個小麻皮,面對現在的我,只有斬草除根。
這,也纔是他的風格。
不然,他不會等了這麼長的時間之後才突然發動一切,更不會深謀遠慮地選在省城。
打架砍人,對於流子來說並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完全沒有必要花費這麼大的力氣,只爲了洗脫自己的嫌疑。在本市,他一樣可以安排幾個陌生面孔,尋個機會,幾刀將我剁翻在地,轉身就走。只要做得小心,誰都查不出來,也沒誰會窮追不捨。
想到這一切,我無法不感到脊椎發涼,毛骨悚然。
那個讓我睡不安寢、食不知味、最爲忌憚的可怕男人,終於還是再次登上了這片註定只可以容下一方的舞臺。一切的僥倖都已化成了幻影,他的手段還是如同當年殺死丫頭一樣的老辣陰毒。
我不想成爲第二個丫頭,無論多麼害怕。想要活下去的我也只剩下了一個選擇。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回到市區,跟樊主任解釋了下之後,安排姜明開車送他回九鎮。而我則帶着事先已經接到消息,等在場子裡面的險兒、小二爺、地兒三人走進了迪廳辦公室。
大門關上之後,我低沉壓抑的嗓音迴盪在並不寬大的空間,述說着今天所發生的一切。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個人的臉色都變得越來越沉重起來。
當我說完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三雙目光閃爍、憂心忡忡、落入回憶的眼神。
對於九鎮六帥的每一個人來說,“黃皮”二字,都不是一個輕鬆的事情。它,本來就是所有故事的起源,年少的絕望與恐懼,早已經深深埋在了每個人的心間。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小二爺第一個開口了,好像在說給我們每一個人聽,又好像是自言自語,聲音同樣的壓抑低沉。
“其實,從曉得他回來開始,我就一直都在想黃皮的事情,我料想到他遲早會要調皮。只是,事情畢竟過了這麼多年,他而今的日子過得也不錯,居然還是下得這個狠心。”
小二爺向來都是一個極度理智,自控力極強的人,他偶爾的情感抒發,也是如同白駒過隙、不留痕跡。今天,他能用這樣少見的語氣說出這樣一段有些惆悵的話,可見黃皮對於他的衝擊也是何其之大。
尖刀,已經懸在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頭和腦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