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雲沒有說話,我繼續說道:“你動張總?哈哈,龍哥,真不是我看不起你,只要你敢動,龐老闆想怎麼搞死你就怎麼搞死你,你跳都跳不起一哈,你信不信?到這一步,我就不信,談老闆會保你!只要張總一出事,生意搞不成,又加上和張總這麼多年的關係,龐老闆不弄死你,那就真的出噠鬼!你今天不管怎麼搞,張總不和我一起出門,葛總就是個死。談老闆到時候不和龐老闆一路辦你就算仁義,他會爲你出面和龐老闆搞?你自己想哈。”
龍雲還是一言不發,卻顯得有些匆忙地從煙盒中抽出了一根菸,拿着打火機,齒輪響動傳來兩三聲,火苗才冒了出來。
“我反正也無所謂噠,張總被你綁走的時候,我就無所謂噠,左右都是個死,哪樣搞也沒的退路。搞好噠,我還是當個小麻皮;搞不好,我死也只有我一個人,今天這些事老子做噠,起碼跟我的弟兄還有條活路。你呢?你試哈看?你一出事,那就不是一個啊!你不出事,你還是個大哥,舒舒服服過你的日子。”
“你想何是(省城方言,怎麼、如何的意思)談?”
龍雲終於開口說了話。
“放張總,過了明天,後天星期一,我就放人!”
龍雲的臉色開始緩緩輕鬆下來,我想他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因爲他有些漫不經心地問我說:“我放張總,就算葛總沒的事,到時候我又怎麼交代?”
“哈哈,龍哥,你莫玩我。你洞庭湖的老麻雀,什麼大風大浪不曉得?你未必心裡還不清白。還是那句老話,你龍老大和我胡欽是不同的。這件事本來就和你沒的關係,你只是葛總出錢請你這個朋友過來幫個忙,我呢?我是全副身家都在這裡頭,有人交代下來,不搞不行。葛總找起你來,你是爲噠救他放的人,命怎麼都要比錢重要些吧。義氣也講噠,人也不得罪。真的有事,還有我這麼個背時鬼在這裡,輕輕鬆鬆一推,你龍雲還是龍雲,當你的大哥,過你的日子,自由自在。”
龍雲漠視前方,眼中滿是無奈與不甘,幾乎一字一句地說:“看來我今天只有給你服個小,放了張總咯?”
張總的臉上顯現出難以掩飾的希冀與期待,我儘量剋制着從心底爬上來的那股得意,想保持淡定微笑,兩邊嘴角卻不由自主張得更開,對龍雲點了點頭。
我的笑容僵在了嘴邊。
因爲,就在我頭部點動的同時,我看見龍雲的嘴角也有一絲詭異的笑意浮現了出來,他頗有深意地看着我,眼神中沒有開始時的焦慮、慌亂、無奈和不甘,卻有着一種捉摸不透的異樣光芒。
就像一隻餓了很久的老狐狸看着一隻又肥又嫩的小母雞。
這種光芒讓我覺得心慌起來。
我努力正了正身體,讓自己看上去更加堅決、果斷,來掩飾這種慌亂。
但是,這一切都已經落入了龍雲的眼中。
他居然完全張大嘴巴笑了起來。
我的笑容完全退去,手腳一片冰涼,急切地想要尋找自己的過失,更想要做點什麼,說點什麼來彌補。
那一刻,我真的方寸大亂起來。
龍雲上上下下不斷打量着我,笑意也越來越濃,終於,他說話了。
“胡欽,累噠你,幫我想了這麼好的出路。的確是不錯,要得,我完全沒的意見!”
這句話讓我本就眩暈的腦袋更加眩暈起來,沒等啞口無言的我憋出什麼話,龍雲就繼續說:“不過,再不錯,我龍雲今天也是在你這裡吃了一個悶痰盂(黑話,道上切口,暗虧、啞巴虧的意思)。別個要是曉得噠,老子一把年紀,跑了這些年的社會,還在這麼個小朋友身上栽跟頭,我的面子沒的地方放啊。你講是不是?手底下的弟兄跟着我爲這件事忙前忙後,拼起老命搞了一向(方言,好幾天的意思),到頭來勞民傷財,什麼****毛都沒有一根,怎麼交代,這也是一個問題。大哥不好當啊,胡欽。”
我隱隱約約有些明白了過來。
龍雲忽地臉色一變,殺氣涌了出來,非常陰狠低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胡欽,我也給你講哈我的看法。葛總那邊我最多先不管,後天就是宣佈結果的時候,這麼大筆生意,他突然不見人噠,談老闆那邊自然會要找人。你死都不曉得怎麼死!你又信不信?張總,你賭得好,我是沒的這個膽子動,你個小麻皮是打赤腳反正不怕穿鞋,老子和你不同。不過,只要我繼續留張總住兩天,過噠星期一,老子再放人,我甚至都懶得辦你!多的是人找你。葛總被你的人搞死噠,自然有人找你報仇。你不搞死他,出來噠,我也是照他吩咐去辦。
“這筆生意,談老闆是大頭,我按原先的計劃保住談老闆的生意,老葛如果不死,最多隻是有些不舒服,怨我不曉得辦事,不放人救他。最多這樣,不可能也沒的理由來真的把我一哈摁死。龐老闆那裡,我綁了張總,可能會有些麻煩。不過,我對張總客客氣氣,也是聽人發話留他幾天,生意的事根本就輪不到我來扛這個責任。他這麼大的人物,會一本正經弄死我?何況我還是一直爲談老闆照章辦事,就算無功,至少也不像你,我起碼無過!這麼大牽扯的事他不見得就一定不會出面保我。至於你,哈哈哈,胡欽,你砍了老葛,又保不住張總,生意也沒的噠。你就是黃泥巴掉在褲襠裡,不是死也是死。”
龍雲說的一點都沒錯,這件事情,我已經泥足深陷,而他只要固守陳規,起碼還可以留個平安。
不過,這麼大的生意,這麼大的事情,上到龐、談這樣手眼通天的場面人物,下到龍雲這樣安據一方的江湖豪雄,大家都爭先恐後摻和進來,難道只是爲了保自己的平安?
當然不會這麼簡單。
整件事情,除了我這個背時鬼沒的辦法,是被逼着進來,也幾乎沒什麼利益可言之外,對於其他每一個人,都絕對有着參差不齊的巨大回報。
無利不起早,無論官府還是江湖,這都是一條鐵律。
“你也講得對。龍哥就是龍哥。不過,我問哈,你吃盡噠虧,腦細胞都不曉得死了好多,白忙一盤,那又得到什麼好呢?放張總,起碼龐老闆這邊你沒的任何麻煩,葛總那邊也要對你感恩戴德,你還落一分人情在。”
龍雲又以一種看着傻子般的表情大笑了起來。
“人情,這個社會,人情值幾個卵錢?我問哈你看看,胡欽?值幾個錢?”
從進來到現在,包括中間被打,雖然很痛苦,但龍雲都是被我牽着走。不過這一刻,我開始覺得真正被牽着走的那個人是我。
我被龍雲帶進了他熟悉的辦事風格里面,我感到了陌生和危險,卻無可奈何。
“你的意思是不放人?”
“我當然可以放人。”
龍雲的這句回答又出乎了我的意料。被徹底搞暈的我,看着他說出了一句如同小母雞問狐狸“你是否要吃我”般愚蠢,不想問卻不得不問的話來:“那你想要怎麼辦?”
“哈哈哈,胡欽。你說呢,我白忙啊?我不但要人情,我還要錢!”
龍雲眼裡神采閃動,臉上透出了賭徒貪婪而堅決的神情,目光連看都不再看我,而是落在了一直沒有發言的張總身上。
“這筆生意的百分之五!”
我也望向了張總,因爲現在,這已經不再是由我可以決定的事情了。
我們的命運在龍雲的話出口之後,已經完全滑向了身旁這個北大畢業的成功商人手中,我無力迴天。
大概過了七八秒鐘,張總終於收回了與龍雲對視的目光,十根手指交纏,右手食中二指有節奏地敲擊着左手手背,整個神態不再有開始的那種緊張與憂慮,而是變得自如。就好像是回到了自己家裡一般的自如。
他笑着說:“龍老闆,這筆生意標的是四千萬。你曉不曉得做成噠是好多錢?百分之五又是好多錢?”
龍雲也同樣自如地笑着,沒有回答。
“龍老闆,我是個生意人,我沒的這個種,敢像你們一樣賭命。錢不管少賺好多,都沒的蠻大的關係。只要命在,生意就還會來,我想得開。所以,這百分之五,我不是捨不得拿出來買個人的這條命,我是真的做不起這個主,也拿不出這筆錢。只是我要勸你龍老闆一句,哈哈哈,百分之五!龍老闆,就算我拿得出,給你噠,我只怕你也是有命拿,沒命用啊。”
張總的話說出口了,龍雲臉上卻沒有一絲意外與驚異,依舊好整以暇地看着張總,滿臉都是微笑,似乎還在等待什麼。
張總笑了起來,“龍老闆,百分之二!這筆生意做成之後的百分之二!我從個人的錢裡頭拿出來。其他的錢!呵呵,再多就沒的談,或者我給你電話號碼,你直接找龐老闆談,要不要得?”
“哈哈哈哈………”
張總說的話並不好笑,但是他和龍雲兩人在這句話說完之後,卻同時笑了起來。
就像是兩條吃到了小母雞的老狐狸一般,笑得歡暢而狡猾。
在笑聲中,我感到自己的眩暈越發加劇的時候,居然又聽到了另一句幾乎讓我完全暈厥過去的話:“成鱉,放人!”
這是漫長而艱難的一夜,就像與三哥決裂的那夜一般。
但是,無論我付出了多少,我還是與張總一起從那家著名的演藝吧裡走了出來。
遍體鱗傷,卻也依然活着。
只是這條路太孤獨,我有那麼多可以生死相依的兄弟,卻第一次感到了深刻的孤獨。
不過,這個世間,無論有愛還是被愛,誰又不是如我般孤獨一人走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艱難求生。所以,我很快便拋掉了這種情緒,擡頭看望頭頂的天空。前面的兩棟高樓之間,隱隱看見了幾許紅色的光暈,雖然還沒有刺破厚重的黑。畢竟,太陽就要來了。
街道上開始出現了一些爲一日之計而早早奔波的人,每個人的臉上都還有着幾許殘餘的倦意,但他們很快就會完全清醒過來。畢竟,太陽就要來了。
張總直接當着我的面給龐先生打了一個電話,甚至都沒有避嫌。
龐先生終於直接插手進來,爲張總安排好了一切,後面的事不用我再操心。我問他,葛總應該怎麼辦。他說,放人,這已經不再重要。
張總並沒有走,而是打的送我到了省裡最好的一家醫院,在他朋友的安排下,我居然住進了老幹病房。在那裡,我不但深刻了解到爲什麼中國千古以來,無數的人都在罵着官的同時,卻也願意爲了一頂烏紗奮鬥終生的原因。
而且,我還得到了這件事情中,我最想要的東西。
張總問過我要什麼。
我說,我只是幫老大辦事,盡本分。老大們給什麼,就是什麼。
張總沒有再繼續表示要給我什麼,甚至都沒有再說出其他的話。不過,在他隨着那位開車過來接他的歐陽秘書走之前,他的手輕輕拍在了我的肩上。
和善、溫暖、親密無間。
我想,這一晚的付出已經值得。
完全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