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模糊糊中,我看到小二爺緩緩看了地兒一眼,又看向險兒,似乎想要說什麼。險兒搶在他之前一步說:“小二爺,你也莫想多噠。你就安安心心搞,你搞好噠,我們也是一樣的。你和胡欽,你們兩個一黑一白,兩面出頭,我們兄弟怎麼都不會倒。曉得吧?你莫七裡八里,囉裡囉唆。地兒搞不好,地兒的心太軟噠。場面的事,鉤心鬥角,他應付不來。我就不要說了,老子一個通緝犯,你要我做生意、上臺面,你開****玩笑。話說回來,你們也曉得,不用我多說,我們幾兄弟,包括胡欽在內哪個比你小二爺做生意強些?你就是要做這行的料。”
每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但是,每個人也都明白了過來。
險兒說的是對的。
事到如今,我回想起來,我們能夠從爲老闆打工,在刀口上賺幾個血汗錢的流子,變成市井傳說中我市最大的黑社會,就是從那天,險兒的口中說出這些話的一刻開始。
那天,他爲我們定了型,我也爲自己定了型。
一個心中早就明白,卻一直不曾、不忍,也不敢觸碰的型。
那天,我們一致決定不摻和三哥與老鼠之爭。雖然無情,但是這最符合我們,和跟着我們吃飯的那一大幫人的根本利益。
這個社會,如果沒有了利益,又哪裡來的感情。
搬坨子的事,最終決定交給了險兒。我無法分身,這樣重要的事情,沒有了小二爺的聰明,也就只有險兒的果敢能夠擔當了。
險兒還告訴我們,他有一個朋友因爲身份問題,不能和他一樣地坐飛機,只能坐火車,換汽車,長途輾轉,從內蒙到我市。這個人將會在第二天的晚上到達。
險兒說這個人是他在外面唯一生死相依的兄弟,希望我們兄弟能夠一起去接一下。
我答應了他。
當時,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男人會在之後極短的日子中,就讓險兒成爲一個名動江湖的傳奇。
屬於開着黑色奧迪的年輕男人與他的彪悍小弟的傳奇。
險兒在初到呼和浩特的那段時間,曾經住過一個叫做紅旗街的地方。
據說那個地方居住人員極爲複雜,治安情況也非常混亂。尤其是妓女和小偷,險兒說估計比正常人還多。
當時,險兒租住的一間民房。和其他雜七雜八的房間擠在一起,通道七彎八拐,剛來的時候,他自己有時候都得找半天才能回去。
可就是在這樣隱蔽難尋的地方,他親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入室盜竊。
某一天,他出門辦事,大概下午四五點的時候回家。蛛網般的小巷,狹長黑暗的走廊,緊閉的房門,一切如常。險兒吹着口哨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他沒有進去,而是一動不動站在了門邊。
因爲,房裡居然有一個人,手上拿着幾疊百元的現金站在房間正中央,臉上還有些不知是驚是喜地看着他傻笑。
第一個反應,險兒以爲自己走錯了地方,可是仔細一瞧,牀是他的牀,電視是他的電視,燒水的壺是他的壺,就連那個人手裡拿的幾疊錢,也好像是他前幾天放在抽屜裡面的。
於是,他明白了過來。
遭了賊!他楊某人居然遭了賊!
他緩緩走進了房門,沒有說話,甚至臉上的表情都沒有一點變化,只是反手關上了房門,然後站在門邊,看着對面的人。
沒想到,對面那哥們兒也是個極品。險兒開始站在門外,他就沒有動,險兒進來關了門,他居然還是沒有動,依然站在原地王八看綠豆一樣,四目相望。
險兒終於忍不住了,張嘴說了一句話。
“呵呵,你還真的是敵不動我不動,敵動我也不動啊。”
這個哥們相當牛逼,根本就不回答。
“切——”
來人嘴裡發出了一聲極爲輕蔑的冷笑之後,抽出一把匕首,擡腳就要往外面走。
腳步剛一動,那人就像被點了穴道一樣,立馬停了下來。
“切——”
險兒嘴裡發出一模一樣的聲音,只是輕蔑之意更勝。衣服一拔,已從腰邊抽出了那把一年多來幾乎從不離身的槍。
那人臉“唰”的一下白了,說出了一句讓險兒有些發狂的話來。
“你、你、你他媽的是幹什麼的?”
“老子幹什麼的?你他媽的跑到我房裡幹什麼啊?”
那人啞口無言。
“給我把錢放着!”
錢放了下來。
“滾!”
沒有滾。
險兒以爲自己普通話說得不標準,那人沒聽懂,又儘量字正腔圓說了一句:“滾!”
那人擡頭了,“大哥,我們這行,出手落空了不吉祥的。隨便拿兩張好嗎?我真的餓了。”
險兒終於笑了起來。
險兒膽子很大,但是他絕對不是一個沒有同情心的人。相反,也許他的同情心要比一般的人來得還更多,更氾濫。
比如,一般人絕對不會給賊錢,他給了,真的就給了。
給的還不少,五百!
那人拿錢之後,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他問險兒:“大哥,你這麼多錢,又還帶了傢伙,你是幹什麼的?”
險兒有些惱火,一言不發看着他。
“你是殺手?”
“滾!”
那人轉身要走,在門邊卻又好像有所期望般回過頭來,對着險兒揚了揚手裡的五張鈔票,說:“大哥,我請你吃飯好不?”
也許是一個人的江湖太孤獨,孤獨到堅硬如鋼的險兒也承受不了。更也許是在這一年多,他吃過了浪跡天涯的苦。所以,他能明白這些浪跡天涯的人。
他真的去吃飯了。
和一個偷他的錢的賊,並且將那個賊灌得酩酊大醉。
那天開始,他多了一個兄弟,對他心服口服的兄弟。
奇人必有奇事,本就不足爲奇。
險兒的這個兄弟,叫做張大海。
一個從小就生長在甘西南某處的沙漠邊緣,住着土坯房,連喝水都是喝帶着鹹味和沙土的地下水的人,他的名字居然叫做大海!
張大海的生平極爲曲折,離奇到讓我們感嘆他怎麼會活到今天的同時,腦中不自禁地冒出兩個字:牛逼!
他的父親不知道是因爲強姦還是搶劫,早就坐了牢,十來年沒有看見過了。然後他母親又嫁了人,這個禽獸不如的女人和他同樣禽獸不如的繼父一起,將他以三百元的價格賣給了一個叫“爸爸”的蘭州人。
然後,他就跟着這個人跑遍全中國,偷盜爲生。
中間,他嘗試逃跑過無數次,甚至在偷盜的時候,故意被抓。但是,每次他向警察叔叔告知詳情,並且表示希望可以回家之後,警察叔叔都是不約而同地將他送到了收容站,然後每次過來交錢,把他從收容站裡接出來的都是那個“爸爸”。
一次被抓回來,毒打;兩次被抓回來,毒打;三次,還是被抓回來,還是毒打……
一直到他的兩手小拇指上半截都被砍掉之後,他才明白了過來:爸爸靠不住,那些叔叔也是同樣靠不住的。
所以,他不再跑了。而且非常努力,拼命地盜竊,爲爸爸賺錢。
那些最初同樣想跑的其他孩子到了這步,也就怕了,也就順從了。
張大海不同,縱然生活艱辛、歷盡劫波,他卻依舊保有一顆嚮往自由、奔向美好未來的赤子之心。
在這樣的忍耐中,張大海過了七年。
他終於長大了,也終於成爲爸爸手下的一員大將。
在某一天,張大海用一種極爲暴烈的手段解決了這麼多年以來,爸爸給予他的痛苦和煎熬。他洗刷了仇恨,也擺脫了樊籠。從此改名換姓,亡命天涯。
具體事有多大,我不知道。我只曉得,那個城市的警方發出了通緝令,還萬里迢迢,專門去他母親家和他極度偏遠貧瘠的老家找過他。
他就這樣,有一頓沒一頓地過了三四年。然後,他遇見了險兒。
接下來的時間裡,他終於不用再靠偷竊爲生,他終於活得像一個人。他跟着險兒去了北京旅遊,也跟着險兒去了外蒙古的邊境線上辦事,一匕首捅翻了一個俄羅斯人。
再然後,他坐着火車,換了汽車,跟着險兒出現在了我們面前。
當火車緩緩停在我們面前,在川流不息的人羣中,一個南腔北調,不知道是哪裡口音的說話,穿越了所有的嘈雜與人影,響亮地傳入我們的耳中:“大哥!”
順着聲音望過去,除了險兒臉上顯出極爲高興的神情之外,我、小二爺、地兒、賈義、簡傑等其餘來接的人,腦海中再次冒出了一個熟悉的名詞:
牛逼!
這哥們兒三步並作兩步,像袋鼠般跳着來到了我們的面前。
那一刻,我纔算是真正明白了什麼叫做古銅色的肌膚,什麼又叫亞轉非染色體變異。和他抱在一起的險兒,以及旁邊不遠處滿臉怪相、似笑非笑的小二爺,兩人原本就是我們兄弟中最黑的。可在如此鮮明的對比之下,我覺得他們還真是一對粉雕玉琢、白肌凝脂的水娃娃。
再者,這哥們面相極老。極老!
雖然事先險兒就告訴了我們他屬猴,比我們稍大一點,差不多。但是我當時還真沒有看出來。那一臉的擡頭紋,一笑起來深刻內斂到可以夾死蚊子了,這能是屬猴嗎?難道是一九六八年的猴?
關鍵是他臉上看着有些不對勁,我一時又沒有發現哪裡不對勁。
地哥發現了,他悄悄湊到我耳邊說:“哎,胡欽,你看這位兄臺。那個眼睛是不是和NBA的麥克格雷迪一模一樣,沒有睡醒。”
當頭棒喝,茅塞頓開。
打了招呼之後,一夥人往回走。
雖然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能用外表取人。但是說句心底話,真的能做到這點又有幾人?我胡欽本爲俗人,所以看到這哥們的相貌,當下心底難免有那麼一絲不好的想法。
這哥們外面穿一件灰不灰、藍不藍的薄絨外套,一行巴掌大一個的英文字母極爲招搖,觸目驚心地橫亙在他的胸前——BALENO。
我認得,中文叫做班尼路。
更可怕的是,那班尼路外套裡面的一件白色帶格紋的襯衫領子露在外面。天地良心啊,我真是用了很久纔看出白色和格紋的。
實在忍不住,我把險兒悄悄拉到了一旁稍遠的地方,說:“你他媽的,跟着你混的人。你未必這麼窮啊?你也幫他搞兩件襯頭點的行頭穿着來唦!”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聽我這個話,險兒猛然擡頭看着我,雙目圓睜,血絲盡現,漲得通紅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受到極大委屈和侮辱之後的憤怒表情來。
一時之下,我被嚇到了。呆呆看着他,嘴巴張了又張,想說點什麼來緩和下氣氛。沒等我開口,險兒卻一掃往日的冷靜沉着,像個潑婦一樣地跳了起來,當着衆人,一手指着張大海叫道:“老子沒買?老子……”
說到一半,卻突然氣結。他兩步穿過目瞪口呆站立當場的衆人,一把將張大海拎了過來,抓着張大海的襯衫領子,猛地翻過來,將張大海的腰往後反扳着提到我的面前,大聲說:“老子沒買?老子沒賣!你看好啊,胡欽,你看好。這是老子帶他到北京去玩,在國貿幫他買的阿瑪尼。老子沒買?老子怎麼曉得,幾天不見,他買這麼個外套,穿這麼個****樣。”
我極爲尷尬地看着面前一切,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在所有人的眼光中,只得訕訕然地“嘿嘿”傻笑。
險兒鬆開了手後,張大海站直身體,一邊整着衣領,一邊指着身上的外套,若無其事地笑着對我說:“嘿嘿嘿,都是牌子,都是牌子。”
“哈哈哈哈——”
衆人狂笑了起來,除了還是一臉痛苦委屈的險兒與莫名其妙的張大海之外。
兩張車在夜色中向着城區飛馳。
車裡一片安寧中,合着一股強烈的頭油味,張大海的腦袋從後座上伸過來,放到了坐在副駕駛的我和開車的險兒之間。先是對着我禮貌一笑,再非常豔羨地盯了險兒半晌,南腔北調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大哥,嘿嘿嘿。這個車好啊,那愣是高尚啊。嘿嘿嘿,是奧運的吧?”
我完全沒有聽懂他的話,不禁扭過頭去,有些詫異地看着張大海,希望他進一步解釋。
後排的小二爺與地兒也同樣坐直了身體,一瞬不瞬看着這邊,等待答案。
儀表盤發出的微光中,險兒臉上依舊是那副見怪不怪、千帆看盡的淡然神情,雙目盯着前方。側面看去,只有高挺的鼻孔在快速地一開一合,透露着隱藏在心底的真實想法。
“奧運是五環,這個是四環,叫奧迪。”
我感動到有些酸楚的眼淚不可抑制地涌了上來。
巨大的情緒波動中,那個詞再次浮現腦海:
牛逼!
那天晚上,對於大海的到來,我們兄弟包括十三鷹心底,都多少有些看笑話的想法,禮貌與客套只是出於險兒的關係。我想沒有誰會真正尊重了他,看起了他。
所以,我們更加不會想到。
極短的時間過後,全市的江湖不會再有人看不起他。而一個雄踞我市多年的大哥,更加是永遠也無法再忘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