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我的大哥——義色第一次見到和尚,已經過了整整十二年。
我不喜歡等人。所以,我也很少讓人等我。
晚上七點半,我準時趕到了位於我市東區某處黃金地段的天府漁鄉大飯店,跟我一起來的除了險兒之外,還有大海、賈義,以及賈義的幾個小兄弟。
將兩張車停好之後,我們走進了大堂。
剛一進去,我居然就看見了金子軍。
還是那樣又高又瘦,像根竹竿般站在大堂深處的櫃檯裡面,小分頭也一如既往梳得油光水滑,紋路之清晰,比周立波有過之而無不及。
嘴脣上叼着一支菸,煙霧繚繞中,一雙精明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游來蕩去,掃視着大廳裡面的遊客。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並沒有注意到我。
一位漂亮的迎賓小姐迎面走了上來,“先生你好,請問幾位?有訂位置嗎?”
我停了下來,說:“一號包。”
小姐臉色馬上一變,非常恭敬地問道:“請問先生是不是姓胡?”
“嗯。”
“請進!”
小姐轉身快步向這裡面走去,邊走邊喊:“金總,金總,胡先生來了。”
隨着叫聲,金子軍看向了我這邊,目光微一停頓,從櫃檯裡面大步走了出來。
“金總,你好!”
待他走到我的面前之後,我禮節性地打了個招呼。
“嗯,你好。”
金子軍還是那副不陰不陽、不冷不熱的態度,回了一句。
我故意用一種有些調戲的口吻說道:“呵呵,吳老闆果然是大哥啊,金總這樣的人都親自幫他接客。不容易啊。哈哈。”
聽了我的話,金子軍臉上居然沒有一絲變化,依舊非常淡然地說:“吳老闆已經到了,在包廂裡面等你。上去吧。”
我舉步就要前行,卻發現金子軍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依然站在原地,擋着我的去路。
金子軍的眼睛裡冒出一種挑釁的光芒,看着我說:“不好意思,胡欽,吳總開始交代了我一聲。請你吃飯,你一個人!”
這些年來,我已經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情緒,雖然心底升起了被挑釁之後的憤怒,卻儘量控制着,臉上掛着笑,剛準備回答,身邊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他一個人。哈哈,只怕搞不好哦。”
險兒。
金子軍好像第一次發現我身邊有人一樣,順着聲音看了過去,眼睛裡面爆射出一道冰冷寒芒。
險兒不爲所動,對視着金子軍,依舊維持着那種彬彬有禮的樣子,說:“金總是吧?你這麼看着我幹什麼?我又不是故意扯卵淡。真的,胡欽一個人上去搞不好。我肯定要上去。”
金子軍還是一言不發,只是臉色開始陰沉了下來。
“搬坨子的事,就是我做的,不是胡欽。你要不要我上去?”
金子軍顯然有些意外,估計沒有見過這麼主動攬禍上身的人,雙眼一睜,先是盯了險兒半天,再有些遲疑地看向我。我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說:“金總,吳總是找我談事呢,他就肯定要上去。如果是專門吃飯呢,我也就懶得上去噠。”
“好,你們兩個人。”
金子軍轉身就準備走,張大海卻突然說了一句:“大哥,我也一起上去。”
張大海一說話,惹得賈義和賈義的幾個小兄弟也一起嚷嚷了起來,話語還有些難聽。
金子軍又停了下來,臉色完全改變,扭過頭兇狠地看着我說:“是不是要扯皮?”
我也落下了臉,看着金子軍說:“大海,賈義,安靜點!沒大沒小。金總,你這裡打開門做生意,我的朋友過來捧場,要不要得?賈義,找張桌子,帶人吃好喝好,等我下來。”
金子軍一笑,大聲說:“你胡欽的人來好多,我搞定好多!小陳,給我把客人招呼好。”
旁邊那位早就緊張得有些手足無措的迎賓小姐聽到這句話,如同大赦般,立馬走到看上去最爲面善的賈義跟前道:“先生,這邊請。”
金子軍的話非常刺耳,但是我之前說的話也同樣不好聽。所以,我是不準備再作口舌之爭,對着依然站在原地不同的賈義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走開。
金子軍說完之後,也轉身準備前行。
只可惜,我的身邊還站了個險兒。而險兒從來就不是一個示弱的人。
所以,他的聲音又再次響了起來。
“大海,跟我聽好起!你發現哪個要搞定你,你就弄死他!”
“好!”
大海響亮答應,隨着賈義幾人走開了一旁。
金子軍又一次停了下來,極爲陰沉地看着險兒。險兒踏前半步,幾乎人貼着人站在了金子軍的面前,對視半晌。
金子軍臉上終於再次出現了一絲笑意,笑得非常殘忍。
“樓梯在那邊。吃好喝好!”
轉頭離去。
包廂裡有三個人,但是踏進包廂的那一刻,我馬上就認出了和尚。
因爲,除了那個油光發亮、極爲醒目的大光頭之外,他和他弟弟長得實在是非常之像,甚至有着一個一模一樣的大肚腩。
不同的地方只是在於,他脖子上沒有像他弟弟一般,掛着根拴狼狗都綽綽有餘的大金鍊,而且他整個人的感覺要比他弟弟顯得沉穩、柔和得多,少了那種囂張跋扈、很欠打的暴發戶感覺。
我進去的時候,他弟弟,也就是那個吳總正在一臉獻媚的笑意,趴在他身邊,對他說着什麼。
一聽到門響,兩人都往我這邊看了過來。
吳總的臉色立馬變得不自然起來,喜怒形於言表。和尚先是一愣,看了看我身邊的險兒一眼,臉色瞬即恢復自然,站了起來,大笑着說:“欽哥!哈哈,是欽哥吧?哎呀,一個地方討飯吃,聽別個說你說了無數次,今天才只看到啊。來來來!坐坐坐!”
和尚邊說邊拉開椅子,腆着大肚子,像尊彌勒佛般笑得無比和善可親,飛快向着我走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我一時間甚至都有些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論地位,和尚是成名多年的頂級大哥;論年紀,他就算不是我的父輩,也是叔輩了。他居然開口叫我“欽哥”!
這個稱呼,這些年,我已經聽了很多。但是從這樣的一個人口中說出,還說得那麼親熱自然,這,還是讓我多少有些感到害羞。
但是,他的形象也立馬在我心中有了改觀。在那一秒鐘,我甚至都不再像進門之前那樣的鬥志昂揚了。
光憑這點,這個人就不可小看。
種種念頭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也大笑着伸出雙手與他相握,說:“吳哥,你莫這麼喊,千萬莫這麼喊。當不起!當不起!讓你久等了啊。”
“哪裡哪裡!欽哥,你今天來就是幫我這麼個老麻皮把面子唦,哈哈哈,今天怎麼都要好生喝點酒。旁邊這個兄弟是……”
“吳總,你好。我叫險兒!”
“哦!聽說過聽說過,九鎮六帥最有料的啦。哈哈,險哥,纔回來吧?先說好,今天不醉不歸啊。哈哈哈哈哈,來來來,一起坐,莫客氣,莫客氣!”
和尚邊說邊拉着我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險兒一笑,也隨着一起落座。
然後就是一一介紹,除了他的弟弟老熟人吳總外,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的,是和尚手下的大將,吳總的結拜弟兄,姓馮。
自始至終,和尚都表現得很客氣,但是另外兩個人卻不同。姓馮的小子不陰不陽,眉毛都沒有擡。吳總就像是之前我打了他,而不是他打了我一般,黑着個臉,用鼻子哼了一聲算是招呼。
剛落座不久,和尚就舉起了一杯酒,一口喝盡。連續喝了三杯之後,纔再次倒滿,端到了我的面前。
“欽哥,我剛纔喝這三杯,是因爲之前有些小矛盾、小誤會。我和尚兩兄弟對你不住,當個賠罪。這杯,我敬你,敬你給面子,賞臉過來。”
“客氣客氣。過去的事還說這麼多幹什麼?”
把酒喝盡,我將心一橫。反正是來翻臉的。兩個人都要吃,飯量卻只能養活一個人。沒的談,再拖下去也麻煩。
於是,我乾脆直截了當地說:“吳哥,今天專門喊我來,是有什麼事吧?”
我的直白顯然讓和尚有些意外。聽到我的話之後,他愣了下,臉上首次顯現出進門以來前所未有的尷尬表情。乾咳了兩聲,才非常緩慢地說:“啊!其實也沒的什麼事。只是,聽朋友說,欽哥而今是不是也開始對搬坨子的生意有興趣啊?”
我饒有興致地看了和尚半天。
因爲這時,我突然發現了很奇妙的一點:雖然進門以來,和尚一直都非常客氣、親熱,但是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感覺自己掌握了這個包廂裡面談話的主動權。
之前,他的種種表現都讓我有些放不開手腳的味道,心底還隱隱覺得好像虧欠他什麼一般。兩三杯酒,就把當初吳總打我的舊怨化爲無形。如果不是我天生脾氣就犟,事先也下了翻臉的決心,只怕到談完了,我都還是莫名其妙被他牽着走。
和尚,一不動刀,二不提槍,卻偏偏金槍不倒這麼多年,不是沒有理由。
但是現在不同了,我絲毫不顧這種溫情脈脈的氣氛,突然出擊打亂了和尚的部署。
在看了他半天之後,我才故意放緩語速說:“呵呵,朋友給面子,賞口飯吃。吳哥也是老江湖,我們這行,哪裡什麼興趣不興趣,還不是想賺兩個錢。怎麼了?吳哥不會是覺得我討嫌吧?”
“哈哈,莫這麼講,千萬莫這麼講,欽哥。都不容易,搞我們這行難啦。場面上盯着的,小弟啊、堂客啊,也都張起嘴巴等着的。”
“那確實,吳哥,我是個直人,有什麼話就敞開了講。你今天請我吃飯的意思是……”
和尚雙眼閃爍不停,幾秒過後,好像下了某種決心,我非常清晰地看到他禿頭兩側太陽穴上的青筋一跳,把頭湊向我,柔聲說:“欽哥,別的也沒的什麼,只是這回,你的生意裡頭,有幾個客一直是我的老客戶。你看,我的生意也不大,也不像欽哥你而今,要人有人,威風八面。我這一搞,就沒的什麼飯吃了。所以,想看哈欽哥,你這邊是不是可以給我這張老臉一點面子?”
“吳哥,這麼說好不好?你呢,家大業大,我呢,卵都沒有一筒。這點生意,吳哥你都不讓我搞,我也就真沒的活路走噠。你剛說我人多,這是個真話。但是吳哥,人越多,越要吃飯啊。現在這個日子,沒的飯給別個吃,哪個會跟着你,幫你做事哦?是不是?吳哥,我也實在沒的辦法,你就當擡老弟一把,我記你個情,今後如果有什麼事要我胡欽幫忙,吳哥你開代一聲作數!要不要得?”
“胡老闆,有些事還是莫做絕了的好。都是出來玩的,一刀兩個眼,哪個都是一樣的,沒的什麼大不了!”
我的話剛說完,一直坐在一旁沒有開過口的那個姓馮的小子,突然陰陽怪氣插了一句。
本來就不喜歡這哥們兒,他這句話更是立馬說出了我的火氣。瞟了他一眼之後,根本看都不看他,冷冷地道:“做絕?呵呵,朋友,你還真是沒有看到過我胡欽做絕的時候!”
姓馮的臉色一變,身子坐直,想要發作,和尚趕緊伸出一隻手,“哎哎哎,你搞什麼****毛?坐着喝你的酒。”
說完他又轉過頭來,先是遞給我一支菸,幫我點燃了,又再舉起酒杯湊到我面前說:“欽哥,不談這些,不談這些。先喝杯酒。這些卵事是傷腦筋。”
等喝完,和尚又單獨敬了險兒一杯,這才一擦嘴巴,繼續對我說:“欽哥,給你說啊。我這個人其實個人也不打牌,不跳舞,天天沒的事就只曉得抱着個電視看。老麻皮啊,真不比你們年輕玩得瀟灑。我給你說唦,我前幾天看中央電視臺的那個《三國演義》啊,真拍得好。呵呵,裡頭曹操這麼厲害,劉備那麼沒的用的一個人,孫權一幫他,他居然還打贏噠。赤壁之戰,曹操被一把火燒得精打光?你講也真的是時運問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