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子面色微變,視線在李姓男子屍身上掃上一眼,沉思數息後終於做出決定,輕抖手中封靈圖。
那尾金色鯉魚迅速從畫軸上脫離出去,向着裴文德游去,最終懸停在裴文德將李姓男子一劍分屍處半空中。
遊動途中,鯉魚迎風漲大,等到停下時,尺寸幾於人身相等,然而身軀卻也因此變得虛幻起來,如煙似霧,恍若無骨架。
唯有朱痕以及兩根龍鬚依舊真實如初。
裴文德按劍而立,沒有貿然出劍,也沒有歸劍入鞘。
魚口輕張,碗口大小。
龍鬚輕擺,如池中蓮葉靜風搖曳生姿,攪起層層微妙空氣漣漪。
裴文德輕挑眉毛,不怎麼意外地看到那兩半被他劈飛的屍身上再生異狀。
血液如泉水從傷口處靜靜涌出,點滴不剩,然後在地面積蓄成一片血潭,並不下滲,極具質感。
屍體迅速乾癟下去,呈現出一種秋冬草木纔有的枯槁之色,彷彿輕易觸碰一下就會折斷然後化爲飛灰。
血潭一震,原地飛起,縮爲一條兒臂粗細血水涌入魚口當中。
鼻翼輕輕抽動,裴文德小步後退數尺距離,半仰頭打量着這尾巨大鯉魚。
之前他刀劈那人,刀罡將血液震碎蒸騰爲肉眼看不見的細小液滴,瀰漫在天地當中。
以至於空氣中充斥着一股難言的血腥氣息。
然而此時此刻,伴隨着鯉魚吞吸血泉動作,天地空氣卻是爲之一變,再次清新起來。
顯然那頭鯉魚精不單單是將屍身中的血液榨取一空,就連逸散在空氣中的那一部分也沒有浪費,盡數納入體中。
更讓裴文德側目之處則是在於,不僅僅是血腥氣,與之一道消失的,還有一道極爲縹緲模糊他也只是隱隱有所感應,卻不能真正鎖定的氣息。
不過,裴文德從這氣息上也能感覺到熟悉之意,似是和灰衣老者用心血供養的那頭護法英靈有些接近。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所謂身死亡故後遺留的陰魂,就是不知對方淪爲鬼魂後是否還保有靈智,亦或者懵懵懂懂,對自身一無所知……”
裴文德思維發散開去,如是想道。
“這頭鯉魚精倒是好機緣。
先是故意招引貧道使出五雷天心正法洗滌一身陰氣,又吞納了一名龍子龍孫的精血元氣。
說不定還真能讓她走通了這條僻徑小道,重塑肉身……”
腳掌踏地,一步跨至裴文德身邊,與他並肩而立,眼觀此景,歸來子不由感慨道。
聲音一頓,歸來子側頭看向裴文德,撫須而笑,似是解釋,又似勸慰道:“那黑裘小輩雖然身份有些古怪,但一身龍氣做不得假。
他既然死於你手,說不定就會驚動欽天監某些高人,順藤摸瓜追查到小友你身上。
不過眼下他精元氣數被這頭鯉魚精吞噬一空,因果承負自然而然轉嫁到其身上,小友你大可以安心進京了。”
“若是這樣,那是再好不過。”
裴文德輕舒口氣,回了一句,內心則是思量開來。
看來他還是小瞧了這位名不見經傳的道士,渾然視欽天監乃至整個大唐李氏爲無物。
也是,從他先前話裡話外流露出來的意思,分明有着改天換地的想法,只是死去一個有些身份來歷的皇室宗親,確實算不上什麼。
兩人在這裡有一句沒一句交談,心神卻有大半依舊放在那頭李繡魂魄顯化的金色鯉魚之上。
當最後一滴血珠在魚脣間消失,鯉魚兩隻原本充滿呆滯死寂之意的眸子中靈光一閃,畫龍點睛般忽然“活”了過來。
絲絲縷縷金黃氣息遊走全身,每走一週,魚身便顯而易見地“縮水”一圈,然而鱗片上的金光卻是越發耀眼奪目。
更有片片火焰,纖細雷光從魚身上涌出,三者交織碰撞,彼此融合,鯉魚身上氣勢也因之節節拔高,向着比生前還要更加強烈的境界攀升。
緩緩流淌的江水驟然激盪起來,沒有順流而下,而是一重接一重,瘋狂拍打江岸。
鯉魚身週數丈,本就不算乾燥的空氣越發溼潤。
晴朗天空緩緩有烏雲聚起,雷聲轟隆,遙遙響起,自遠及近傳來。
烏雲下垂,天色漸自暗淡,氣氛也自深沉凝重起來。
“這是,天劫?”
裴文德應機擡頭,在心底喃喃道。
這一幕似曾相識,當日在DD19427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位面世界,他與令狐沖、任我行等人殺上黑木崖聯手攻殺東方不敗。
卻不想對方拼着身死代價硬接衆人殺手,最終兵解己身破空飛昇而去。
這一幕過於玄奇震撼,令裴文德難以忘懷。
此情此景,與當日何其相似。
只是有些地方裴文德無法理解。
東方不敗武道修爲極高,已然修至呼雷喚雨的武道極境,凌駕於笑傲江湖位面所有高手之上,裴文德同樣不及。
然而在經過數次領悟後,裴文德自認爲也已漸漸追上對方。
這頭鯉魚精修行數百年,比裴文德之前遇上的那頭以天賦魅惑他人的紫皮狐妖不知要強出多少,御水控火之術更是了得,在裴文德看來,境界絕對不在昔日的東方不敗之下。
可是這一場天劫的氣象卻是遠遠不及。
“這鯉魚精心志悟性看來還在貧道之前預計之上。”
輕籲一聲,歸來子主動後掠十數丈,本就內斂的氣機徹底收起,沉寂如死水枯木。
灰衣老者、黑裘男子身死當場,場中所留只有兩人一妖。
歸來子看得清楚,裴文德雖然有些奇異手段,但一身根底仍是實打實的凡間武學,尚未如修士一般達到與天地共鳴之境,天劫有靈,尋不到他身上。
反而,像他這樣的得道高人,最容易受到牽引,平白招來麻煩。
尤其是李繡這鯉魚精是得他雷法洗去護法英靈中的陰煞之氣,又繃被他拘禁在作爲證道法器的封靈圖中,氣機早已勾連起來,難分彼此。
更何況,好巧不巧,歸來子修行的,偏偏正是天下雷法正宗的五雷正法,與雷劫自有一分不可言說的玄妙感應。
平心而論,歸來子並不畏懼這場小小雷劫中蘊含的力量,若是換了時間場合,他反而會格外興奮,以天雷與自己雷法相互印證,砥礪道法。
現在卻是不成,其間糾葛太多,天機氣數早已混亂如麻,便是他在這上面有些造詣,卻也看不分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偏偏,李繡這頭鯉魚精,卻又幹繫到他未來大道成就,不敢妄動。
“這是結丹之兆啊!”
感覺法意從自己身上掃過,隨之離去不再來,歸來子心頭放鬆大半,嘖嘖之聲,給猶自陷入思索的裴文德解釋道:“金者,堅剛永久不壞之物;丹者,圓滿光淨無虧之物。是爲本來圓明真靈之性也。
此性在儒則名太極,在釋則名圓覺,在道則名金丹。名雖分三,其實一物。儒修之則爲聖,釋修之則爲佛,道修之則爲仙。
所謂的內丹修行,即把人體當做爐鼎,以體內的精、氣爲藥,用神作火燒煉。精、氣、神三者凝聚,自成聖胎,便可謂脫胎換骨而成仙。
便是貧道距離金丹之境仍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更不必說這頭鯉魚精了,故而她當下不過只是取巧結了一枚‘虛丹’而已,有名無質。”
說到這裡,歸來子搖搖頭,沒有給側耳傾聽的裴文德繼續講解下去,雙手攏入袖中,藉着大袖遮掩,開始演算起來。
雖說李繡這枚金丹有名無實,但仍是不可小視。
如他先前所言,修行一途上,精元氣血是爲靈材,肉身則是爐鼎,至關重要,損毀不得。
肉身失去後,雖不能說是修行之途斷絕,猶可轉爲陰物鬼修甚至走上神道,但大道成就卻是受限極多,無異於從原本光明大道轉爲斷頭蹊徑。
除去壽元無多,再無前途可言的修士,無人揀選這條道路。
李繡這頭鯉魚精是因爲跳龍門不得,原本真身被焚身天火所傷,留下大道烙印,終生再無化龍之機,不得已纔會自毀肉身。
固然她隨後奪去灰衣老者那尊護法英靈,借物化形,但終究不是真正肉身,而是介乎於陰魅鬼物與神祇金身間的古怪存在。
更何況這英靈是灰衣老者祭煉而成,先天便有欠缺,和李繡也少了打磨契合。
形聚而神散。
但是結丹之後,哪怕只是結成虛丹,卻可以將精、氣、神三物真正鎖定聚合起來,化金丹爲廬舍,不必擔心修爲如水日日外泄。
更何況經過天劫洗禮,又提前領略了金丹的些許風采,對於李繡將來道途裨益之大可以想象。
他日若有機緣,或者藉着這一粒丹丸,自生聖胎,重塑肉身,再不受天火烙傷的影響。
不過,這一切還是要看她能不能平安渡過這一場雷劫。
畢竟,天雷乃天地真靈意志化生而成,可謂精怪鬼魅天然剋星。
當下,鯉魚精這具軀體身份複雜,同時屬於陰物、妖怪,最受天雷克制,她生前境界又委實算不上高明。
即便她已經借歸來子雷法洗去了幾分陰氣,又有龍氣護體,也是不成。
歸來子糾結之處也在於此。
束手旁觀,李繡極大可能會在天雷之下形神俱滅,白費苦功。
橫插一手,將自家捲入雷劫之中不說,倘若李繡真正禁受住這一場天劫,結成虛丹,道行因之大進,那捲封靈圖只怕再也禁錮不住對方。
無數心血,萬般盤算同樣是付諸流水,說不定李繡還會反過來與己鬥法搏殺。
雖然是其自己選擇,但歸來子如果沒有佈下陣勢,李繡也狠不下心做此抉擇,將精修數百年的肉身徹底毀去。
歸來子不覺得李繡對自己心存感激。
如果決定出手,那麼其中時機,分寸,輕重乃至何種方式,都要事先計算拿捏精準,不可差上一絲一毫。
歸來子還在計算,那一邊,天劫卻是已然展開。
龍氣一震,本來收束極好的火焰、雷光忽然失去控制。
那一尾金黃鯉魚則吃撐了一般,身子忽大忽小來回變化,身上本就高漲的氣息更是變得焦躁不安。
反應出來,便是身上靈光忽明忽暗,靈壓忽弱忽強,顯然是要到了一個爆發的臨界點。
一道雷光劃破天際,將漫天烏雲一下子當中齊齊分割開來。
然後雷如雨落,盡情揮灑在重新漲大的金黃鯉魚身上,無一落空。
敗鱗殘甲滿天飛,充斥在方圓數丈的小小空間之內。
血腥氣重新彌散開來。
然而歸來子與裴文德卻是清楚,這頭鯉魚並非實體,體內自然也不會有什麼血液存在,所謂鱗片血肉筋骨等,都不過是法力氣機沉澱化生而成。
每被雷光洗去一層,鯉魚身上便迅速復原,只是一身氣勢卻不可避免地跌落下來,向裡收縮。
天雷越降越快,裴文德目之所及,已然化爲一座雷池,雷光交織,金黃鯉魚已然化爲一片焦黑,縮爲巴掌大小,臥在雷水當中,一動不動。
唯有兩根龍鬚色澤越發燦爛,瘋狂甩打,將一道道雷光鞭碎。
歸來子雙手垂下,面上泛起苦色。
也不知是灰衣老者供養的那頭護法英靈還是黑裘男子爲惡過多,亦或者兩者兼有,血煞糾纏,只是被命格氣數鎮壓,未曾顯現,直到被李繡全盤接納方纔徹底爆發。
如今這鯉魚精體內氣機過於駁雜,招引來的雷劫也比他預期中的更爲猛烈持久。
依着歸來子推算,最多再過一刻光陰這頭鯉魚精就再也堅持不住,神魂徹底崩潰。
深呼吸一口,歸來子臉色驀然堅定下來,在心底做出決定。
雙臂上擡,向前平平一推,歸來子身周同時涌起數道氣旋,將那捲布展開來的封靈圖托起。
氣旋涌入畫軸,封靈圖正中立時浮現一幅沙場點將圖,主帥儼然便是歸來子模樣,只是換了一身戎裝戰袍,足登高臺,手持令符。
單單看去,就有一股莫名肅殺之意,與現世氣質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