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呼口氣，裴文德順勢輕抖手臂，肅然向對面看去。
劍氣所及，那領黑裘徹底破碎開來，然後便自受阻，僅僅在黑裘男子滿布鱗片的肌膚上留下一道清晰劃痕，卻不能繼續深入哪怕寸許。
眯起狹長眼眸向下看去，男子用手一抹。
光華流轉，傷口劃痕迅速彌合。
隨手扯開破布條一樣掛在身上裘衣，男子雙臂張開，潮紅從指爪向着脖頸臉頰處延伸覆蓋上去，點點金錢大小下鱗下的肌膚髮燙，氣血蒸騰外泄，在體外攏起一團霧氣，身軀時隱時現。
接引螭龍精魄入體後，他可以清晰感覺到實力增長，隨意一拳一腳發出，都蘊藏有磅礴力量，崩山裂石不在話下，每一拳無人可以匹敵。
然而卻先後在歸來子、裴文德身上欲挫，未能一招斃敵於拳。
若是依着他本來性情，在作爲護衛的灰衣老者死去，自己孤家寡人的情形下，必然會萌生退避之意。
只是如今他心智被螭龍精魂侵蝕，那份未經教化，血脈中隱藏的獸性兇殘本能同樣影響了他，哪怕身處劣勢，也要拼個痛快。
更何況當下無論面對裴文德還是修爲更高的歸來子，有着半蛟體魄的他明面上都佔據優勢。
目光在裴文德兩人身上游移，這時候，李姓男子卻反而猶豫起來，不知應該對誰出手。
他之前察覺到裴文德身懷龍氣異寶，故而舍了歸來子掉頭去攻裴文德，除去本心更加厭惡外，也是因爲裴文德顯而易見地，實力遠不如高深莫測的歸來子。
只是哪怕有着“偷襲”成分加持，裴文德仍是將他攻勢輕易化解。
顯然，他想要速戰速決先行解決掉裴文德奪去那件異寶的打算已經徹底落空。
想到這裡，李姓男子不由再次眯眼上下打量起裴文德來。
視線一定，停在裴文德腰間那柄紅繩牽繫的泥金摺扇，男子揚起眉頭，下意識同樣向着腰帶位置摸去。
任務世界當中，時光流速與現世不同，裴文德度過的數月光陰，於他而言不過只有兩三日而已。
他記得清清楚楚，裴文德當時身上可沒有這件物事，甚至還對自己手中摺扇來歷明顯表現出好奇。
只是裴文德身上這件，又是從何得來。
古怪之處，非止一處。
李姓男子可以確定，裴文德身上龍氣正是源於腰間摺扇。
本來他猜測裴文德身上是懷有一兩件前朝“重器”，雖然龍氣有靈，隨朝代變遷自然散聚，但依舊殘餘了部分龍氣在內。
河東裴氏，源遠流長，底蘊深厚，如此倒也說得過去。
可是摺扇風行長安也不過在這三兩個月，又哪有機會成爲“前朝重器”，更不必說裴文德扇中龍氣充盈濃郁，已然能夠輕微干係到國祚，不是那些尋常御賜之物可以比擬。
無數念頭翻涌浮現。
裴文德自是不知李姓男子心中所想，然而卻敏銳察覺到一擊未能得手後，對方非但沒有趁勢追擊，反而心神氣機一個高漲之後居然就此鬆懈下來。
腳尖一點，不待體內氣機催發到巔峰，裴文德化爲一道青煙，對着李姓男子合身撲去。
右手斷念劍平直橫掃，劍氣內斂爲一線，比起之前巨大弧月劍光看起來氣勢要差上許多，然而卻有一股斬切一切，當者立斷的森然意境在其中，正是裴文德越發熟稔的春秋刀意。
左臂微擡，數十根纖細紅線縈繞出，緊隨其後。
紅線灌輸有裴文德氣勁，卻絲毫不見剛硬，反而越發柔弱，隨風輕擺如柳條。
劍氣未至，劍意早已隔空傳遞過去。
雖然分神他顧，李姓男子靈覺仍是敏銳無比，裴文德身形一動，便自生出警覺，將心神迅速從思考中拽出。
肌膚上鱗片泛起毫光，邊緣支棱起來。
裴文德這一劍氣勁依舊稱不上多麼浩大，然而卻真正讓其生出畏懼之意，即便是如今堅硬不輸金鐵的肉身體魄也不能給他半分心安感覺。
更何況灰衣老者前車之鑑，裴文德那些可以掠奪精元氣血的紅線更是讓人畏懼。
身形微晃，李姓男子一掠數丈，從裴文德劍意籠罩範圍掙脫出來。
想也不想，甚至來不及呼吸吐納一二，李姓男子兩指一錯。
摺扇灑開。
本來極爲風雅的動作，只是配合上他如今破爛衣衫，還有半蛟半人的身軀，毫無風流寫意感覺，說不出的古怪。
李姓男子手中摺扇，扇面繪有桃花美人圖。
在他氣機灌注之下，畫面瞬時空白大半。
美人依舊，然而一樹爛漫桃花卻是齊齊一震，從扇面禁錮中掙脫開來，聚合成一條桃花“流水”。
出扇之後，桃花“流水”並沒有撲向裴文德，而是圍繞着李姓男子緩緩旋轉起來。
裴文德眉頭微皺，然後迅速舒展開來。
先前他已經試探出對方這柄摺扇不是凡物，極大概率和歸來子那根釣鰲杆一樣均爲法器，只是無法肯定具體功效。
現在卻是知曉了。
有着桃花洪流護身，李姓男子神色顯見輕鬆下來，發出一陣桀桀聲，譏笑道：“魏老匹夫不知道你底細，纔會被你所趁，暗算至死。
你這小賊若是以爲同樣能夠在我身上奏效，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聲音冷硬尖銳，充斥着一股金石氣息，絕不類人。
這些日子，裴文德久經廝殺，自是不會輕易被其言語影響，心境安穩如大山，劍勢不變，劍氣反而更盛三分。
一劍將桃花流水攔腰斬斷。
只是抽刀斷水水更流，這些法術造就的桃花比起天然水流更加玄奇。
劍氣落處，桃花瞬間虛化，生生滅滅，永無止境，將劍氣化解於無形。
兩端更是向裡收縮摺疊，流水停滯，從先前環繞改爲將斷念劍包裹起來，化爲一個碩大圓球。
桃花翻卷，如潮拍岸，不斷衝擊着劍身，阻礙其繼續向前。
裴文德身形停下，在地踉蹌幾步後站穩立定。
這件法器委實詭異，聚而成河後，就自天然擁有牽扯導引之力。
而且這些花瓣介於虛實之間，可以隨意轉化。
尤其得了李姓男子氣勁注入後，這些看起來柔弱不堪的花瓣邊緣忽然堅硬起來，帶起一重重劍刃風暴，不斷撞擊割蝕斷念劍身。
剛柔轉化，雖然比不上裴文德領悟的太極拳意玄妙通靈，但勝在沒有形體束縛，可以從四面八方發力。
深呼吸口氣，裴文德閉上眼睛，封閉五識，劍上氣勁一收，不再試圖一劍斬斷這條桃花流水。
斷念劍輕飄如水中浮萍，隨波逐流。
他反應足夠迅捷，看得更加分明，黑裘男子武道修爲不過泛泛，即便通過吸納螭龍精魂強化己身，也只是令得氣機渾厚，體魄強健而已，真實境界領悟並未有脫胎換骨的提升。
他根本做不來如此精細入微的操控，更不必說，料敵之先。
只是全憑那件摺扇法器本身靈性反應而已。
李姓男子不是歸來子這樣的修行者，甚至比不上裴文德這樣得了《青蚨劍典》得以氣機神意溝通蘊養法器。
從某種意義上說，無論白玉螭龍帶還是這柄桃花美人扇，李姓男子都不是真正的主人，只是借用極爲粗糙的手段勉強借用幾分其中威力而已。
桃花美人圖，桃花與美人本爲一體，如果李姓男子真正將此物渾然掌握，從扇面上“走”出來的就不僅僅只是這一條桃花流水了。
只要沒有超出一定界限，裴文德愈快，反而越發讓這件法器生出感應，隨之加快。
然而一旦放緩，桃花洪流失去目標，也就自然而然平靜下來。
桃花大圓球重新恢復成一條流水，不離李姓男子身前數尺範圍。
然而在這一動一靜一升一沉之際，裴文德卻是驀然抓住了那抹一閃即逝的靈機。
手腕一抖，向裡一縮，斷念劍主動從桃花流勢中抽離出來。
裴文德睜開雙眼，於瞬息間氣貫周身，再次揮劍，同樣是春秋刀意，只不過橫掃化爲豎劈。
然而若是凝神細看，則會發覺刀路看似筆直一線，實則裴文德在剎那間已經振劍十數次，偏離劍勢，然後迅速回正，巧之又巧地避開桃花洪流衝擊。
若是避之不及，劍氣則是迅速炸開，搶在花瓣虛化之前將其碾爲粉碎，劍氣離劍只在毫釐之間，一放即收，沒有驚起絲毫波瀾。
看着斷念劍如願穿過桃花流水，裴文德面色不變，渾身肌肉卻是不自覺微微繃緊，左掌壓下，吐氣開聲：“給我開！”
心意所動，本來懶洋洋的紅線立時活躍起來。
每根紅線點出，必然洞穿一片桃花。
這些桃花均爲“墨跡所化”，寄附形體，破滅之後仍可在桃花流水中重新孕育而成。
只是這件法器剛剛從激盪中平復下來，一時間有些遲鈍，“反應”不來，再加上這些紅線過於犀利，每次出手，便是掃出一片，化生速度遠遠比不上破滅的數目。
而且這些紅線沾染有任我行《吸星大法》之精意，又承蒙裴文德以自身精血氣機飼養，每次洞穿桃花，勢必會從中掠去一絲氣機去。
雖不起眼，但是積蓄起來卻是極爲可觀。
相應地，桃花重新孕育出現的速度不可避免地再次慢上一分，靈性更是不如先前。
流水中現出一條通暢刀路，不斷擴大。
一線劍光，出現在李姓男子面門前。
不待李姓男子反應過來，劍罡便自炸開，鋪天蓋地涌出，遮蔽視線。
李姓男子整整齊齊一分爲二，當中裂開。
血液尚未從屍身傷口中噴涌出來，便被劍氣蒸騰粉碎一空，只有遠比常人更加濃重的血腥氣散開，縈繞不去。
靈光一閃，白玉腰帶徹底黯淡下來，然後在劍氣下徹底化作齏粉。
失去主人氣息，更沒有氣機維持，桃花洪流在空中稍加停滯，然後完全虛化，重新涌向那柄頹然墜地的摺扇。
數十根失了目標的紅線微微一怔，然後緩緩回收，最終絞合爲一根紅繩。
左掌連續輕拍，將血腥氣驅散開來，裴文德手腕一抖，紅繩如龍出水，將那柄摺扇卷至裴文德掌心。
扇面美人依舊，只是那株桃花樹上的花瓣顏色卻是遠不如先前鮮活明豔。
氣機流轉，緩緩注入摺扇。
裴文德微微搖頭，將摺扇收起，攏入袖中。
這件東西確實珍貴罕見，攻伐護身兩相便利，如果不計算難以定價的龍氣，其價值只怕還在李姓男子那根白玉螭龍帶上。
只是，此物於他卻是個不大不小的雞肋。
他已經大概知曉，世間法器大多有着祭煉之術，才能將其效力完全發揮出來。
只是這東西是他斬殺得來，就算是對方這個原主人都未能將其祭煉得心神合一，更何況是他。
他手中那捲《青蚨劍典》用來養煉劍器最是契合，對於這種怕是就不怎麼合用了。
更何況這東西實在見不得光。
裴文德此時已然知曉對方與李唐皇室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雖然按照歸來子所說以及對方反應看來，極大概率是那種出身不甚光彩的私生子一流，但對方既然能擁有兩件法器護身，可見並不是那種全無地位，可有可無的存在。
雖說當今藩鎮割據，皇室威嚴日漸削弱，但大唐李氏畢竟是天下正統，不可小覷，尤其是在天地間存在着歸來子這樣修行者以及山川妖怪的時候。
“看樣子，只怕還是要經由輪迴空間才最妥帖，只是還是不能算萬無一失……”
裴文德暗暗念道，“不知朝廷當中有無精於天機術算的高人，能否算到我身上來……”
想到這裡，裴文德心思一動，擰身回頭看去。
李姓青年之前舍了歸來子來尋他麻煩，藉此機會，歸來子得以鎮壓那頭被他拘禁在封靈圖中的鯉魚精魂魄元神。
本來，鯉魚精已經平復下來，然而當李姓男子身死於裴文德手中後，情形又自不同。
絲質畫軸之上，那尾金黃鯉魚眼現瘋狂之色，拼命甩尾拍打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