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曲你二人的琴築之音真是越發默契了。”
昭陽殿中,趙政面帶笑意,揚聲讚道。
高漸離亦含笑對趙政誇起了樑兒:
“樑兒姑娘的琴藝和悟性皆高於常人,漸離在她這般年紀,可做不到如此。”
趙政斂脣淺笑,聽到有人稱讚他的樑兒,他總是無比舒心的。
可是樑兒卻是略滯,微牽了一下脣角,問道:
“高先生看不到奴婢的容貌,又怎知奴婢的年紀有多大?”
高漸離面露訕色,對着樑兒微微一笑。
“在下雖然眼睛看不到,但耳朵卻還管用。姑娘的聲音、氣息,乃至走路時的腳步輕重,都與上了年紀的女子大相徑庭。”
聞言,樑兒低下頭去,但笑不語。
茫茫世間,連“眼見”都未必爲實,“耳聽”便更是虛上加虛。
他二人已合奏數次,高漸離應是早已自她的琴中讀出了她的心智與閱歷,可卻因區區世俗的表象而毫無疑問的否定了自己的感知。
看來這高漸離也是凡夫俗子一名,並未懂得用心去看人。
或許,這樣的人,便註定難成大事吧
轉眼,高漸離入太樂已有近三個月。
起初,他每次與樑兒合奏獻樂幾乎都是在昭陽殿,皇帝高坐於殿上,他難以觸及。
而最近,皇帝終於更加信任於他,偶爾也會召他去鳳凰池或竹苑等一些有景緻之處奏樂。
在那等閒散之地,皇帝會更爲隨意些,不止會遣退禁衛以求清淨,有時甚至讓他與樑兒分列兩側奏曲,自己則坐在中間,與二人的距離非常之近。
此等行爲於君王而言,幾乎等同於是與他二人平起平坐,實爲難得,可見器重和信任已達極致。
所謂“物極必反”,他覺得時機已至,若是不抓緊機會盡早動手,唯恐這份寵信會極盛至衰,到時可就再難近得皇帝的身了。
於是,他偷偷在築裡灌了鉛,欲在下次覲見皇帝之時以築襲之
又過了幾日,高漸離終於等來了他久違的傳召。
梧木亭內,玄金長袍加身的趙政居中端坐,一邊看着眼前滿池紅豔似火的並蒂蓮花,一邊啜着樑兒特製的梅子冰飲消暑。
在他的左側,身着白裙的樑兒斂目凝神,嗅着他身邊正焚着的龍涎香,柔夷婉轉,輕撫琴絃。
右側,身穿明灰色錦衣的高漸離氣雅神閒,以尺擊築,與另一側的琴音交相呼應,段段昇華。
一時間,曲調綿長,婉約悠遠,怡神養心。
趙政倍感舒適,緩緩合眸。
近日他都在思索攻閥百越之事。
而百越之地廣袤非常,地勢複雜,易守難攻。
且部落衆多,乃至上百,故而纔有“百越”一說。那一帶的民風全都甚爲彪悍,更有不少土著之人意志頑強,不屈不撓。
當初楚國亦是因爲長久尋不出攻滅百越之法,才只得勉強將其國家留下,併爲屬國。
秦若要滅百越,定要出動大批兵馬。
如此大動干戈,就務必要先想辦法安撫剛剛安享和平兩年不到的原六國百姓。
否則,攻閥不成,再引得六地紛紛造反,那就得不償失了。
應對之策
既然天下人都那般崇尚周王朝以前的古禮,那他若是效仿上古封禪,登泰山祭天,入樑父祭地,以此宣告天下,他爲天子,理當一統海內,待他再度出兵之時,應該就會少些民怨了
趙政如此想着,卻突然聽得右側的築音有異,竟是驟然間摻入了濃濃的殺意。
轉眼,擊築已停,可築弦的餘音猶在。
趙政倐的睜眼,身體亦本能的後仰,避開了那股殺氣。
而高漸離那灌了鉛的築就這般絃音嗡鳴着剛好自趙政身前掠過。
趙政萬幸躲過了一劫,可他卻轉瞬大駭,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他未思慮周全,此時那築竟已直向他左側的樑兒飛去。
當他倉惶起身之時,已趕不及前去護住他的樑兒了。
“樑兒”
樑兒並無趙政的敏銳,之前撫琴又是閉着眼的,加之原本趙政就一直擋在中間,她並看不見高漸離那一邊的異動。
電光火石間,樑兒因趙政的呼喚方纔將眼睜開,可當她圓睜着雙眸,眼見那張築迎面而來,卻是已然無法躲閃。
樑兒腦中一片空白。
忽然一個暗青色的人影闖入了她的視線,定睛時,只見趙高面對着她挺立於她的身前,而那張灌過鉛的築剛好砸在了他的肩背之上。
築摔落的瞬間,趙高一口鮮血噴涌而出,脫力的單膝跪倒在地。
趙政驚惶萬分,已顧不上什麼帝王之儀,衝過來雙手用力握着樑兒的肩頭,雙眸瞠的大大的,萬般急切的問:
“樑兒你可還好?”
“還好”
樑兒也驚魂未定,神態略有些木訥。
而此時,高漸離已知道自己行刺失敗,便想要趁趙政因樑兒失了方寸之時起身衝過去以肉相搏。
卻不料趙政機敏非常,還未及高漸離近前,他便忽的轉身,左手將樑兒護於身後,右手銀光一閃,泰阿出鞘,而劍尖則剛好抵在了高漸離的頸下。
“大王”
之前的所有都發生的過快,當候在遠處的內侍和禁衛趕入亭中,事態卻已發展到了趙政與高漸離對峙之時。
“高漸離朕看重你的擊築技藝,甚至以平等之禮相待,你竟還是這般不識擡舉”
趙政怒火中燒,他本以爲終於能爲樑兒尋得新的知音,卻未想此人竟然如此作爲,還險些害了樑兒的性命。
“呵呵”
面對趙政的憤怒,高漸離只淡淡嗤笑,漠然反問:
“君子怎能因爲一己得利,就將主公和友人之血忘卻腦後?”
說罷,還未及趙政反應,他已主動疾步上前,而那劍頭亦在這一刻貫穿了他的喉嚨。
趙政雙目微瞠,想不到這高漸離竟是這般決絕的義氣之人。
他右臂一收,將鮮血淋漓的泰阿斂回腰間,而高漸離的屍身則頹然倒落在地。
趙政轉回身來將樑兒緊緊抱入懷中,大手亦將她的頭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別看”
他聲音低柔。
高漸離死相駭人,他不想嚇到她。
樑兒知道趙政之意,順着他一動不動的鑽在他的懷裡,卻忽然記起趙高方纔爲救自己而受傷。
“陛下趙大人他”
她埋在趙政的身前喃喃提醒。
趙政看向地上手握竹簡、嘴角還存有血跡的趙高。
剛到梧木亭時,他私下令人回昭陽殿去取筆和竹簡,再交予趙高攜玉璽一併呈來梧木亭。
他原本打算聽完這一曲,便親下詔書,赦免高漸離的所有罪名,讓他此後得以在咸陽城內開闢府邸,任意行走,不必永遠拘於太樂。
可卻未想,世事最是無常,高漸離終是享不得那般福氣,只可惜了這一手絕世的擊築技藝
趙政斂眸,低聲令道:
“趙高護駕有功,傳太醫令夏無且親自來爲他看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