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何停下?”
燕丹凝眉在車門處探出頭來。
只見左洲已經下了馬車,立於門邊垂首斂眸,肅然回道:
“殿下!左洲左右思量,還是覺得此女不宜帶回燕國。”
燕丹面上難得露出一絲煩躁。
“此事本太子已經決定了,你無需再說。”
左洲卻是急了。
“殿下!她可是趙王的寵姬啊!殿下這般將他帶走,趙王會如何?”
作爲門客,他在燕丹面前一向低眉順眼,如今卻是第一次提高了一個聲調說話。
可燕丹似是並不受其影響,只淡淡道:
“趙國有李牧,不會由得趙王遷胡來,更不會因此而危及到我燕國的。”
提到這個,左洲更急了。
“趙國是有李牧,卻也有公子嘉和郭開這等佞臣啊!”
“正是因爲如此,這些人不會放任李牧一次又一次領得頭功,早晚會將他拉下。只要李牧不在,我燕國還有何懼?”
燕丹面色毅然,無論左洲如何說,他都毫不動搖。
“殿下!你何時如此糊塗過?”
左洲急步上前,大聲反問,那個名滿七國、爲國爲民、曾讓他心服口服、甘願一生追隨的太子丹哪去了?
“夠了!你還要抗命嗎?”
一向和聲細語的燕丹,亦是第一次對左洲厲聲呵斥。
“殿下……”
左洲退後一步,於禮而言,他的確是逾矩了。
燕丹輕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情緒,語氣又歸於尋常。
“快些趕路,我們此番算是逃命,絕不能被趙人追上。”
左洲也知自己說服不了燕丹,如若再拖延下去,唯恐會有危險,便也只得不情願的再次上了馬車,揚鞭繼續前行。
“呃……”
樑兒覺得方纔耳邊吵鬧得緊,不覺得吭了一聲。
“樑兒……樑兒?”
燕丹將她抱在懷中,滿面急切。
“你醒了?”
“頭……很痛……”
樑兒口中低喃。
她睫毛輕動,雙眼慢慢睜開。
燕丹俊眉微蹙,眼中滿是擔憂。
“頭痛?……你堅持一下,等到了下一城,我便尋大夫來給你看看。”
樑兒以手撫額,努力擡起頭來,擡眼時,就見燕丹一張玉般溫潤的面容與自己貼得極近。
“殿下?……”
樑兒雙目還有些迷離,臉頰仍是粉紅粉紅的,嘴脣似是有一些腫,紅彤彤的,有如一顆熟透的櫻桃。
這模樣原本很是憐人,可一想到她這副樣子是因爲餘毒未消,就讓燕丹心疼得緊。
他薄脣輕動,聲音柔和。
“是我……沒事了……”
燕丹擡手在樑兒的頭上輕柔摩挲。
有句話趙嘉說的沒錯,於他而言,樑兒的確勝似至寶……
樑兒覺得渾身似是沒了骨頭,無力的癱軟在燕丹的臂彎之中。
此時她的腦袋又痛又暈,她想不明白,她不是應該身在邯鄲宮,待在趙遷的身邊嗎?
爲何一覺醒來,身邊人就換成了燕丹?
“殿下……奴婢……是在做夢嗎?”
這一問,問得燕丹心頭一痛。
樑兒,你的夢中,可曾真的有我存在過?
他將抱着樑兒的手臂緊了緊,低頭柔聲道:
“嗯,是夢……是個美夢……你若累了,就再睡一下,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放心……”
燕丹的聲音很輕,被這樣溫柔的氣息包裹,樑兒只覺頭痛似乎減弱了些許,便又緩緩閉了眼,沉沉睡去……
這一定是夢吧……
只是入趙以來,她的夢中之人一直都是咸陽宮裡那個身着玄金長袍的男子,爲何今日,會突然變作了燕丹呢?……
再醒來時,天色已近黃昏。
樑兒躺在一間陳設極簡卻還算雅緻的房中,一看便知這裡不是王宮。
“樑兒,頭還痛嗎?”
燕丹坐在榻邊,滿目憂色。
“好多了……”
樑兒微微蹙眉,她的頭的確不太痛了,可是爲何她還在夢中?……
不對……
她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竟沒有半點力氣,就連坐起來也難。
燕丹連忙扶住她的肩膀。
“你想起來?你餘毒未清,大夫說,你還要再躺個兩日才能行動自如,你想要什麼跟我說便好。”
“毒?”
樑兒睜圓了眼,她何時中毒了?
“今日酒宴,公子嘉給你喝的那杯酒中有毒。不過這毒並不傷身,你只需要再躺些時日,便會自然好轉。”
聽燕丹這麼一說,樑兒終於清醒了幾分。
“所以……這……不是夢?”
燕丹垂眸,聲音輕柔,語氣卻很堅定。
“此番,我會帶你回燕國,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
“殿下說什麼?”
燕丹要帶她走?
等等……
她現在腦中亂得很。
趙嘉給她下了毒?爲何下毒?
燕丹爲何沒有按期返燕?又爲何會恰好出現在酒宴之上?又是怎麼將她帶出公子府的?
將她帶去燕國,趙遷又怎會允?
況且她不能走,若是離了趙國,她又何時才能回到秦國,回到那個人的身邊?
燕丹見樑兒反問,以爲她是難以相信自己已經將她帶離了邯鄲宮,便滿面赤誠,表白許諾:
“從今往後,你什麼都不用想,只需安心待在我的身邊便好。政局如斯,我無法許你夫人之位,但你定會是我燕丹此生最寵愛的一位美人……唯一愛的美人……”
這短短句話出自燕丹口中,當真是句句真切、字字動情。
樑兒身爲女子,若說絲毫無動於衷自是不可能的。
但是眼下情勢複雜,也是真的容不得她思慮太多。
她不自覺的避開了燕丹那雙脈脈含情的眼。
“殿下……可否先與奴婢說說今日究竟發生了何事?殿下爲何延遲了歸燕之期?”
“本是昨日就要走的,但是公子嘉說他今日生辰,邀我入席,我便延了一日離開。現在想來,今日之宴,不過是他想要以你誘我助他罷了。”
燕丹的解釋極短,並未說得詳細。
樑兒平躺在榻上,一對黑亮的杏眸眼波流轉。
趙嘉想要燕丹幫他……那麼自己便成了那個倒黴的誘餌嗎?
趙嘉以爲她在趙國是要替成蛟尋仇的,知道她不會輕易離開,便毒暈了她,讓燕丹將她帶走?
一國之公子,請求他國太子援助,除了篡位,還能有何事?
那麼……
“殿下答應公子嘉了?”
樑兒淡聲問道。
燕丹輕輕搖頭。
“沒有,趙王遷有李牧,公子嘉難有勝算。更何況公子嘉此人見利忘義,並非君子,我若助他,於燕而言,並非是件好事。”
“既然殿下沒有答應,那爲何還能帶得出奴婢?”
樑兒思及之前武靈臺一見,想來那公子嘉也不會是個太好惹的角色,燕丹既是沒有滿足他的要求,他又怎會輕易讓燕丹將自己帶走?
“我拒絕之後佯裝離開,實則給邯鄲城的燕國細作發了暗號,令他們待命,若情況緊急,隨時接應。公子嘉想要以你換我助他篡位,自是不想將事情鬧大。有了人手之後,我便折返威脅於他,將你帶了出來。”
燕丹垂眸,有意避開了趙嘉輕薄樑兒的那一段不說。
“殿下打算就這樣帶着奴婢回燕國?”
樑兒吃了一驚,她沒有想過一向心思深沉的燕丹會這麼不計後果。
“這是最好的時機。”
燕丹幾不可聞的一嘆。
沒錯,這是唯一能帶走樑兒的機會了,容不得他後悔……
樑兒輕斂了眸子,復而又慢慢睜開,緩聲道:
“殿下帶走奴婢,應該知道趙王會作何反應,燕趙結盟必然毀於一旦。素聞燕太子丹是個從不拘泥於情愛、心懷天下之人。殿下今日所做之事如此不管不顧,倒是讓奴婢覺得似是不認識殿下了。”
“如若換作其他女子,我自是不會理會,可你是我心上之人,我怎能忍受讓你繼續待在那昏君的身邊?”
他未能說出口,不止趙王遷,還有……那個狡猾陰險的公子嘉……
樑兒亦是輕嘆了一口氣。
“殿下身份高貴,儀容典雅,才情卓著,名動天下,有多少女子渴求得以追隨殿下左右?殿下身邊如此花團錦簇、鶯鶯燕燕,又何必總是拘泥於奴婢一人?”
燕丹脣角輕勾,慘然一笑。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丹自小受教,大丈夫者,不可拘於兒女情長,成大事者,更是要薄情寡慾。可是我也不知何故,你我少時在趙國相伴三年,自此之後,在丹的眼中,縱使錦繡三千,也比不上樑兒一笑;繁星滿天,竟也敵不過樑兒一瞥。我比你更希望我能對你斷情斷念,可每每見你,卻是越發疼惜;見不到你,便越發思念。你告訴我,要如何,才能將你放下?”
他深邃的眼眸中盈滿了深深的苦戀癡纏,看得樑兒心中悶不透氣。
她心裡已經有了那個人,燕丹的這份情,她便再無法迴應了。
“殿下這又是何苦,何必,何……”
不待樑兒說完,燕丹已俯下身去。
吻,無聲落在她綿軟的脣上。
樑兒此時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更無力將燕丹推開,就只能那般靜靜躺着,任由他脣舌交纏,很久……很久……
燕丹終於百般流連的自樑兒脣上移開,睜眼時,卻見樑兒望着自己的眼神滿是質疑。
“殿下,難道真的不要你的子民了嗎?”
“什麼?”
燕丹擡眉。
他本以爲這一吻過後,樑兒會如那當年那般羞澀逃開,卻不想她竟是如此冷靜的與他提及政事。
樑兒櫻脣輕啓,字字珠璣,語重,卻是心長。
“秦趙關係緊張,殿下此刻帶走趙王的女人,趙國未免腹背受敵,自是不能拿燕國如何。可燕趙生出嫌隙,秦國自當趁機大舉攻趙,趙顧慮燕國,也必然不敢傾全國之力抗秦,定要留部分兵力駐守燕趙邊境,如此,幾戰之後,趙必敗。若趙國被滅,殿下的燕國又能存得幾時?殿下真的想好了,打算以整個燕國的覆滅來換奴婢短短几年的陪伴嗎?”
“我……”
燕丹啞然,這一層,他的確是疏忽了。
“可是即便如此,我還是……”
燕丹剛要繼續說,便被樑兒出言打斷。
“殿下,燕國雖小,卻也有幾十萬的百姓。燕王懦弱,但他們一直都以燕國有一個好太子爲傲。殿下可是想要毀掉他們對燕王室唯一的希翼?”
燕丹見樑兒對自己句句緊逼、百般勸說,心中莫名急躁,那樣的地方,他怎能讓她繼續待下去?
“別說了,我不能讓你回去,你可知那趙嘉在你昏睡之時對你……”
燕丹情急之下破口而出,卻忽然止住,再也說不下去。
那樣的場景,他當真是不想再提。
樑兒怔住,隱約已經明白燕丹所說的意思。
她牽了牽嘴角,似是勉強一笑。
“殿下不必掛心,那種事對奴婢而言,並非大事……”
“樑兒!你!……”
聽她如此說,燕丹着實氣到噎喉。
於女子而言,若連此事都不算大事,那還有什麼事算是大事?
“在奴婢看來,清白並非在身,而是在心。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奴婢的心乾淨,這便足夠了。況且身體的清白,奴婢也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沒有了,如今又何必介懷那些無關緊要的事與人?”
樑兒心中苦笑,她都已經將身子給了趙遷,那再多一個趙嘉,又能有何關係?
“樑兒……”
燕丹目含秋水,輕緩的將手撫上樑兒粉紅的臉頰,心裡隱隱苦痛。
他恨自己不能時時守護自己心愛的女子,竟讓她看破人間歡愛、倍感心酸,更恨自己如此心痛自責過後,竟依舊要選擇將她送回那個虎狼之穴,讓她繼續提心吊膽的活着……
第二日天剛矇矇亮,燕丹的馬車便調轉了方向,行往邯鄲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