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又已入冬。
去年的冬天,陰蔓自請嫁於王翦。
那個年紀輕輕,聰慧乖巧,一心暗戀着自己的哥哥,卻甘願爲國家而獻出自己一生幸福的公主形象就那般定格在了樑兒的記憶之中。
梧木亭中,樑兒雙手執簫,緩緩閉眼。
雪花點點,婉婉落下。
四下幽幽,簫音空靈。
如歌如語,如泣如訴……
陰蔓,這一曲,是吹給你的……
過了許久,雪停之時,赤玉簫的餘音剛好落定。
樑兒仰面呼出一口濁氣,轉身往望夷宮的方向走去。
甬道之上,迎面走過兩個宮婢,樑兒餘光不自覺的掃過她們手中的竹籃。
“二位姑娘可否停一下?”
樑兒一語,兩個宮婢停下,滿面不解。
她們都是認識樑兒的。
令大王爲之而棄了整個大秦後宮的女子,有誰會不認得呢?
“樑兒姑娘是在叫我們?”
她們實在想不出,樑兒爲何會忽然將她們叫住,但她們依舊態度極好,因爲她們知道,樑兒雖同她們一樣身着宮婢服飾,但實際上與她們卻是雲泥之別。
樑兒淡淡一笑,面容和善。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手裡拎着的,可是艾葉?”
“正是。”
見樑兒面帶微笑,兩個宮婢也笑臉相迎。
樑兒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
“可是……艾葉不是應在春夏纔有嗎?爲何這冰天雪地也採得到?而且這艾葉爲何會這麼大?”
兩個宮婢相視莞爾,道:
“姑娘有所不知,我們手中這些也並非新鮮採摘的艾葉,而是太醫令大人特製的五年陳艾,較鮮艾的效力更加精進。至於這艾葉較尋常的大很多,是因爲此爲蘄艾,它的味道也比普通的艾葉好聞得多,尤其製成陳艾之後便更爲清香,且香氣持久。”
聞言,樑兒素手將那艾葉執起,放在鼻下嗅了嗅。
果然,香味淡淡的,清新非常,有一點像薄荷香和中藥香混合的味道。
樑兒嫣然一笑。
“果然很好聞……這種香味的艾葉我還是第一次聞到。”
兩個宮婢也笑道:
“若非太醫令大人,我們也無緣見識此種艾葉呢。”
“太醫令大人要如何使用這蘄艾?”
其實此時樑兒心裡想的,是可以去跟夏無且要些這種蘄艾來,給趙政做個睡枕。
艾對人身體極好,可惜尋常的艾葉味道不是很好聞,而這陳年的蘄艾如此清香,再由她親手來做,趙政定會喜歡。
“不瞞姑娘,我們是虞合宮的。小公子天生體質溼寒,如今已降初雪,小公子便較尋常人更容易患上寒疾。太醫令大人說薰艾可去除寒溼,又可預防風寒,對小公子極好,便讓我們時不時就去他那裡取一些回去用來薰屋子。”
這一言,令樑兒的笑意在臉上一滯。
虞合宮的小公子……那是無憂的孩子……
“小公子的身體……可好些了?”
樑兒的神情有些複雜。
姬無憂曾經對趙政的所作所爲,她本是反感至極的,可思及這位亡國公主背後的悲涼還有那個天生病弱的孩子,她又忍不住倍感同情。
一個宮婢見樑兒如此問,嘴快的說道:
“較剛開始好多了,不過仍是虛弱。可憐小公子沒了母親,大王又不喜……”
話至此處,另一個宮婢連忙拉了她的袖子示意她別亂說話。
樑兒可是大王的枕邊人,在她面前非議後宮之事,豈不是難逃那割舌的重刑?
那個宮婢剛反應過來,嚇得立即閉了口。
樑兒知道她們是想多了,可也未對她們多做安撫,只因那些話,的確也不是她想聽到的。
她淡淡一笑,問道:
“我想去虞合宮看看,不知二位可否帶路?”
兩個宮婢點頭。
“姑娘隨我們走便是。”
原本尋常人是不可隨意去看的,但樑兒是大王心尖兒上的人,在偌大的咸陽宮中自是沒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虞合宮在整個咸陽宮的西北方,位置極是偏僻,但若從位於正北方的望夷宮算來,卻是還算近的。
這小公子不受趙政寵愛,他的宮室也極是精簡,宮人亦不多。
樑兒跟着那兩個宮婢徑直入內,越往裡走,蘄艾的味道便越濃。
一間不大不小的居室中,四壁都掛滿了蘄艾,一個瘦瘦小小的嬰兒正坐立在牀榻上,身邊有一個宮婢在拿各種小物件逗他開心。
“樑兒姑娘且看着,我們就先退下了,有事吩咐一聲便是。”
帶路的兩個宮婢含笑離開,正在陪小公子玩耍的宮婢見了,也默默退了出去。
眼見那個嬰孩就在前方,樑兒卻不知爲何,心中竟有些緊張,不覺間就放緩了步子。
突然,那孩子似是坐久了體力不支,身形一晃,竟是一個不穩,就向一旁栽去。
樑兒心下一驚,連忙疾步上前,伸手將那小小的身軀攬住。
此刻,那孩子就仰在樑兒的手臂上,軟軟的坐靠在樑兒的懷抱中。
而就在看清他面容的一刻,樑兒的淚竟險些落下。
這個孩子如無憂般美麗,如趙政般精緻,可如此綜合在一起,卻不知爲何,竟讓她覺得似乎更像趙遷,只是,少了眉心那一點硃砂罷了……
樑兒就那般定住,怔怔的望着那副傾國傾城的小臉。
忽的,那櫻桃般小小的脣動了動,揚起了一個極是好看的弧度。
他竟是對着樑兒笑了。
笑得那般純真,那般無邪,那般暖心……
昭陽殿內,趙政正埋頭於如山的竹簡之中。
“來人。”
他淡聲開口。
“大王。”
“去看看,樑兒爲何還沒回來?”
樑兒原本只說去梧木亭走走,可時近午時,她竟還未返回,趙政已有些擔心了。
內侍恭敬一揖。
“回稟大王,樑兒姑娘方纔讓人來傳過話,說如果大王問起,就說她在虞合宮。”
“虞合宮?……”
趙政一滯,將筆放下,眉心微蹙。
內侍面上略顯尷尬,解釋道:
“呃……就是……前幾月剛送來的那位小公子的宮室。”
“什麼?”
趙政倏的起身,甩袖大步離開。
今日的虞合宮掀起了軒然大波。
衆宮人本以爲他們所在的是一個永遠都不會有人踏足的清冷宮室,卻未曾想,大王最寵愛的樑兒姑娘竟然來了,而眼下,就連大王也來了……
“大王。”
“大王。”
……
伴隨着虞合宮中四起的迎駕之音,趙政如風一般衝向主屋室。
他不知樑兒怎得來了這裡?若是看到那個孩子,樑兒豈不是又要傷心落淚了?
樑兒……
他的樑兒……
“樑兒!……”
推開門的剎那,趙政驟然怔住。
眼前的樑兒正懷抱着那個孩子,不僅面上無半滴眼淚,見他入內,竟還笑魘如花的招呼他過去。
“政……你也來了……你快來看,他好可愛啊!”
只見樑兒一手託着孩子,一手懸在半空與他逗弄玩耍。
那孩子咿咿呀呀的伸着短短的小手,終於將樑兒的手指捉住,雙手抱着塞進了自己小小的嘴中,竟是滿足的吸允了起來。
在周遭滿溢的蘄艾香中,樑兒嘻嘻的粲然笑着,一副甚爲開懷的樣子。
趙政呆呆的定在門口。
他回想往昔,好似自從那年成蛟故去,樑兒的笑便再也沒有如今日這般輕鬆、這般燦爛過。
“政,你看他,他的手好軟!”
注意到趙政遲遲未動,樑兒便抱着孩子主動上前,一雙杏眼熠熠生輝。
可趙政的視線只淡淡瞥過嬰孩,便立即又落回到樑兒面上。
他擡手輕輕撫上樑兒的面頰,眼中滿是疼惜的神色,柔聲道:
“樑兒……這許多年來……委屈你了……”
樑兒不知趙政怎得突然冒出這樣一句來,傻傻愣住,又莫名的心跳有些加速,臉便覺有些熱。
這一刻,趙政情之所至,展臂欲要將樑兒攬入懷中,卻不料樑兒突然後退了一步,讓他撲了個空。
“不可!……會擠到孩子……”
樑兒從未這般避開過趙政的擁抱。
看着樑兒一臉正經的模樣,趙政咬牙,再看向那個肆無忌憚依偎在樑兒懷裡的小傢伙時,他面色便已然有些泛青。
“你將他放下。”
趙政陰沉着臉,卻仍勉強剋制着自己的情緒,語氣還算柔和。
“可他這麼可愛,我還想再多抱一會。”
樑兒並未擡眼看趙政,只笑盈盈的望着那個孩子。
趙政俊眉蹙起,心裡愈發不是滋味,便索性上前一步,直接將孩子搶下。
樑兒被嚇了一跳,感覺到趙政動作強硬,不免埋怨道:
“啊……你小心點,別傷到他……”
趙政的嘴角不禁抽了抽,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樑兒竟會對他露出這般嫌棄的神情。
趙政努力壓抑着心中不滿,出言勸道:
“他如今已滿半歲,雖然生得瘦弱,但抱着還是有些份量的。你這般弱女子,不宜抱他過久,會有損肩背。”
樑兒聽他這麼一說,也確實覺得自己肩背有些痠痛,又見趙政一副不甚痛快的有趣模樣,便湊過去,揚起臉逗他道:
“那好,往後我不抱他了,就由你來抱他,我在一旁陪他玩,如何?”
“你……”
趙政氣得語塞,卻在下一刻深深呼出一口氣,輕嘆道:
“你當真這般喜歡這孩子?”
“嗯。”
樑兒看着在趙政懷裡小手亂揮的小小嬰孩,面上、眼裡都是柔柔的。
趙政淡笑。
“既然你喜歡他,便給他起個乳名吧。”
“我?”
樑兒一滯。
趙政笑意更濃。
“嗯,他既然沒有母親,他的乳名就由你來起。你若願意,讓他做你的孩兒也無妨。”
這麼多年了,樑兒始終無子,趙政擔心樑兒心中會有鬱結,便也不再提及要她爲他誕下子嗣之事。
如今難得這孩子能討得樑兒歡心,就當他是樑兒的孩子也不錯。
左右只要樑兒喜歡的,他趙政便喜歡。
“我的……孩兒?”
樑兒眼中驚喜,趙政含笑點頭。
樑兒眉開眼笑,將自己的臉貼近小傢伙肉嘟嘟的小臉輕輕聞了聞,柔聲道:
“他日日待在掛滿蘄艾的屋中,身上時時都隱隱散着淺淺艾香,往後,就叫他艾兒吧……”